我沉默,这个一心诚挚说过要等我的少年,在失去父亲的同时,尚要面对自己所爱是自己妹妹的残酷事实,并要在她成年后,迫于形势,要做了她的敌人,与她最终,决战天下,不死不休。
这是怎样的无奈?
命运弄人何至于斯?
长长吁出一口气,我勉强扭转话题:“还记得当年那一跌吗?”
允炆微微一笑,突然拨开额发,“你看。”
我凝视着那小小的月牙形伤口,想起那日那惊惶的一跌,罚跪,梦惊,以及……娘亲的逝去。
心,瞬间生生的痛起来。
允炆是个细心人,立时发觉了我的不对,急忙岔开话题,问起我这些年的经历,我勉强收拾了心神,一一答了,然而不可避免的又想起沐昕和贺兰悠,更觉得出语维艰。
实在说不下去,便问他这些年的近况,然而那些继位,争权,剪除藩王势力,亦是我们之间不可触碰的话题。
我终于难以为继。
允炆也渐渐沉默,神色越发黯然。
我们都已发觉,说完那句话后,我和他,再也无法从容继续任何话题,任何似乎无关当前的回忆或经历,无论如何迂回绕过,都不可避免最终关联着鲜血淋漓的记忆,都必须掀开久远的不可触碰的伤疤,如同陷入高手妙布的绝杀阵法,无论选择了哪个出口,等待我们的都是苦痛的绝崖。
最终,允炆道:“怀素,陪我看看风景吧。”
他的声音,平静而怅然。
百转千回期待的相见,却最终只能落得如此仓促的收尾。
我沉默,坐在他身侧,听风声鸟鸣悠悠穿越这突然沉寂的空间,看天边艳阳由明亮不可直视而渐渐收敛锋芒,看日光一层层一层层的淡下去,而云霞漫漫的涂满天际,华丽的裙裾尾端捎来黄昏的黯沉。
天色,终于由明蓝转为紫红青靛的五彩之色,然后深红的晚霞也缓缓镶上灰黑的边,极远的天际,苍白的月若隐若现的升上来。
黄昏已尽,夜色将临。
我们一动不动的坐了两个时辰,坐到夜露方起时,我听到晚归的飞鸟的振翅的声音里,允炆的声音疲倦而无奈的同时响起:“我得回宫了。”
我转头,看最后一点微光里,他清秀的轮廓沉在半边阴影里,眉目沉重,而神情空茫,“好。”
默默站起身来,远处,早已徘徊梭巡许久,已有焦躁神态的护卫,静静的牵马过来。
允炆抿紧嘴唇,不看我,只向护卫们行去,我沉默着跟在他身后。
手触到马背那一刻,他突然回头看我。
“怀素,我只恨人生悲苦,无休无止,只愿你能对我,永如今日。”
我震一震,抬起头来。
却见他一步迈至我面前,突然轻轻,将我一搂。
有什么东西,重重坠落在我的发上。
随即他立即转身,几乎是逃般的一跃上马,尚未坐稳便立即扬鞭,那马受了惊吓,长嘶一声,猛地撒腿奔去,迅如流星。
侍卫们惊呼着纷纷跟上。
我呆呆立在原地。
良久,我缓缓伸手,摸上发梢。
夜露早已打湿了我的发。
没有人再能够知道,那露水里,还有一滴红尘里,最悲伤最沉重的泪。
建文元年九月,我回到北平。
与我同行的还有近邪,他的武功已经恢复,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在替他把脉时,却隐隐察觉他体内有极细的内力波动,却不能辨明那是什么,也无法确定是否有害,我将此事按下在了心里,没有和近邪说。
只能在心里祈祷,但愿这是解毒后的正常现象,但愿不多久这异状便会消逝,但愿,贺兰悠你不要再一次令我失望。
上次离开燕王府的时候我是不告而别,没说的,王妃寝宫被烧的嫌疑人定然会落在我这个事后便下落不明的外来人身上,再加上个恨不能置我于死地的朱高煦,可以想见,我若回去,想必有好戏等着我。
想到这里,我挑挑眉,笑笑,看着北平城高大的城门,门口的守卫已经不是当初带有监视性质的谢贵的卫军,全数换成了燕山卫的人马,虽然尚是清晨,已有无数兵士在修筑防御工事,加固城墙,加宽护城河,并对进出城门百姓仔细搜查,整个北平城,都满溢着肃杀的战争气氛。
进城门时,有兵士过来拦住:“你,下来检查!”
我懒得罗唣,直接出示当初父亲给我的燕王府的令牌,那小兵大约是新征召的,居然不识,我无奈的一笑:“那么,叫你们这儿最高的长官来。”
士兵犹疑的看了看手心里似非凡物的令牌,考虑了一番才去叫他们的长官,我懒懒的将马牵到一边,远远看到两骑行来,不由目光一缩。
朱能,和朱高煦,他们身后,跟随着大队士兵。
我看着那金冠华服的小子,满面阴沉之色的纵马而来,冷冷一笑。
朱高煦在我面前停下,居高临下俯视我,我淡淡盯着他,良久,他微微一笑:“原来是我的怀素姐姐,真是好久不见,上次你离开的时候,正是王府失火的那次吧,记得我还正待去安抚姐姐,谁知姐姐就悄没声的走了。”
我缓缓抚摸马背,看也不看他:“是啊,那天我被一只疯狗咬了一口,所以出门治伤去了。”
朱高煦浓眉一挑,颇有惊讶之色,脸上笑意越发盎然:“姐姐说笑了,王府哪来的疯狗?燕王府虽不是什么过分高贵的门庭,不过疯狗和野种,一向都是拒绝入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