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挑眉,他这话什么意思?结盟?示好?他为什么要与我挑明了说话?
朱高炽轻轻挥手,婢子小童立即施礼退下,他状似无意的笑看我,“高煦是个莽撞性子,妹妹教训得很是,我看妹妹还是个大度守礼的,不然……”
他话说了一半,微笑不语,只静静看我。
我呆了一呆,忽觉心中一冷,细细一想,顿时大怒。
他知道那日回鸾殿外所发生之事!
强烈的愤怒与耻辱狂浪般突然卷起,令我连搁在几上的手指都在发抖,紧缩的心犹如被巨手攥紧,我咬紧嘴唇,垂下目光,不想给对面的人看见我难以控制的神情。
我所不愿回忆与面对的那一幕,竟然落入了不相干的人眼里,被心怀叵测的窥探,衡量,讥笑,从此口传入彼耳,再在燕王世子的幕僚的窃窃私语里被定论或推断,以作为那些案头众多卷帙信息机密中的某一桩。
我生平大辱,竟被此人轻描淡写说了出来,这一刻,我突起杀机。
你明明知道,可是你不救,甚至,用来要挟我。
如此无情。
甚如仇人。
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
深吸一口气,不,我不能,就算我不念着他是我的异母哥哥,可我不能忘记他是父亲的长子。
他可以不以我为亲人,我也没把他当亲人,但我不能不顾及父亲的心。
我缩紧在袖里的手指,慢慢的,慢慢的,握成一团。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看向对面,朱高炽神色安详的看我,看起来很坦然放心。
他明知这是我的禁忌,为何会这般轻易的就说了出来?他不是想向我示好么,为何要触怒我?
心念一转,突然明白,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是的,我忽略了皇室子弟与生俱来的冷血与权欲,他根本没将弟弟欲欺辱姐姐的人伦大罪看在眼里,只是以为,我针对朱高煦,献计父亲,目的是和他一样的。
他已经看出父亲心目中我的地位,所以他寻上我,以所谓的安慰同情,意图与我心意相通,合纵连横,打压朱高煦,稳固世子地位,与我获得双赢的战果。
然后,然后会发生什么?我无声的笑,然后,便是高燧,再然后,便是所有能威胁他地位的人。
心里泛起微微的悲哀,父亲,这就是你的儿子们。
所幸,我不曾与你们一起长大。
所幸,你抛弃了我。
一丝微笑从我眼角缓缓洇开,我想我这一刻的笑容定是了悟和诚恳的,我端起茶,遥敬对座和蔼亲切的男子:“大哥,你我心照,妹妹从今以后,全仰仗大哥照应了。”
他满意的笑,把玉露名茶喝成庆功酒的得意姿态,一饮而尽。
我的一抹寒意凛然的笑,掩在同时举起的玉杯后。
朱高炽,你很幸运,懵懵懂懂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若不是我因先前的事对父亲心怀内疚,只怕刚才一怒之下,我就已经,废了你。
想利用我,是么?可是你觉得,你配么?
回到流碧轩,近邪已经在等我。
我疲惫的靠在门边,问他,“师傅,你觉得我回北平对不对?”
近邪不答,他银亮的白发如水泻在肩头,白得纯净,我心中一软。
喃喃道:“师傅,对不起。”
近邪一震,缓缓回头看我,他的目光有微微的诧异,我咬咬唇,迎上他的目光,近邪现出思索的表情,半晌问道:“为什么?”
我黯然道:“我知道是父亲要暗杀你……师傅,你应该告诉我,或者……你可以报仇……”
近邪怔了一会,忽然转过头去,疾声道:“不是!”
我的泪刷的涌上眼眶。
再也不能支撑自己,我摸索着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泪眼模糊看不清椅子的位置,却有一双手,温暖稳定的扶我坐下。
近邪的银发垂在我肩,他的神情平静悲悯,语言却依然简洁:“不必。”
我以手支头,沉思不语,半晌点头:“师傅,这辈子,我想我终究是要欠着你的了。”
近邪松开我,他清澈明锐的双眸,透过我,远远看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一刻他的神情甚至是温柔的。
“不,我心甘情愿。”
我抬起头,看着近邪那温柔而奇异的神情,我知道这一刻他看见了娘。
那个他牵记一生,愿意为之死而后已的女子。
这刹那的沉默如此温馨。
良久,近邪拍拍我的肩:“忘了!”
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岔开话题:“师傅,可有沐昕消息。”
近邪摇头。
我皱眉沉吟:“我总感觉,他已经来了,就在这附近,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建文元年九月,江阴侯吴高和都督耿献率辽东兵马围攻永平,永平临近山海关,是屏障辽东的前沿。永平一陷,辽东官军将长驱直入,直扑北平。
父亲在随后召开的军务会议中,力排众议,坚持要带军增援永平。
我稳稳坐在帘后,听父亲和手下议论得激烈,在座的人中,多半熟识,只多了个道士,精瘦,面黄,两眼却亮如晨星,灼灼生光,父亲称他袁先生,言辞尊重,道衍那和尚,也一改素来淡漠的态度,形容亲热得很。
听他们交谈了几句,我便想起这人是谁,袁珙,这位在元末即有盛名,以善相百无一谬名闻天下的著名术士,如何也到了父亲麾下?据传此人生有异禀,好学能诗,尝游海外洛伽山,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当空艳阳,直至目眩眼花后,再在暗室之中布满赤豆黑豆,要他一一辨明,又在夜晚窗边数丈外悬挂五色丝线,要做到就着月光辨清颜色,然后学相面。视人形状参人气色,从无错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