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铭红了红脸,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算什么东西?也配见过郡主?我只是那年从宁王那里随王爷大军回北平时,远远在城楼下,见过郡主一面。”
他眯起眼睛,神色渺远,似在回忆当年城楼下,万军中,如对神祗般的遥望中,所见的伊人绝世风姿,良久才慢慢道:“那天易公子也在城楼上,他不知为何,弯弓欲射高阳郡王,阳光下他金光镀身,神威有如天人,我们都屏住呼吸仰望,然后郡主就出现了,她扑上城头,拉着易公子,两人自高高城楼飞落,看上去,好像仙人自云端双双降落般……曼妙得很,曼妙得很……”
他用力想了想,又道:“书上怎么说来着?惊鸿一瞥?真真是难以忘怀啊……”
一声嗤笑,正宝敲他的脑袋:“擦擦你的口水,你这什么表情?郡主是什么人?你也配肖想?”
刘一铭霍然转头,愤愤道:“我哪是肖想?我只是仰慕,仰慕你懂不懂?”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口,却是一直没说话的士兵张行,“喂,你们是北平本地人,我却是不熟悉这些贵人,就觉得,这个郡主封号怎么这么怪啊,哪有人叫这个封号的。”
黄兴武道:“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璇玑其实不是郡主的封号,这位郡主,据说不是王妃所生,而是个……私生女,大概朝廷便因此不给她封号吧,璇玑是北平军民自己给这位郡主起的封号,也是因为不敢直呼她名字的缘故,我看她也当得,容貌不必说了,还宽待军民,心地良善,北平城里有她令人开设的多家善堂,而且也是好武功,精韬略,擅智谋,懂军法,竟是个挑不出毛病的完人,这样的人,不配璇玑之号,谁配?”
刘一铭道:“张行,你不晓得这位郡主,总该知道不死营吧。”
张行懒洋洋道:“废话,燕军第一强军,人称地狱神军,人人骁勇绝伦,武技出众,且擅战阵伏杀,去年白河沟之战,若不是他们及时赶到救出中军,只怕你都早做了沙场亡魂了。”
“嘿!”刘一铭一拍大腿:“你可知道,不死营正是这位郡主一手创立,亲自统带训练的强军,白河沟之战是郡主及时带兵解围的,你还记得那天远远听到的乐曲?就是她一曲破大军,北军不战自溃啊……杨将军很神武是吧?这许多场战役打下来,燕军中很多士兵视他如神,可当年,他也不过街头一货郎,若不是郡主慧眼识英才,只怕他现在还在北平城卖胭脂呢!”
我听得打了个呵欠,啧啧,瞧这些无聊士兵,瞧这个因为战乱而分外幻想英雄幻想奇迹的年代,敢情枯燥的战场生涯,反倒激发了他们的说书水平,任什么稍微出色点的人,到了这些平凡士兵眼里,都添油加醋美化成神,时时化身为金甲神人,救万众于水火,解黎庶于倒悬,却不知,人就是人,再出色再完美的人,也难免有缺陷苦痛,你瞧着他风光无限万民俯首,保不准他夜半辗转从无安眠。
听得不耐,干脆睡觉,隐约听张行问起那易公子为何城楼弯弓射郡王却安然无事,也没兴趣去听,只觉得这事荒谬,八成是那小子哗众取宠胡编来着。
朦胧中,突听见一句话,如针般刺入脑海,令我立时醒了几分。
“我怎么倒听说,这位易公子适配的郡主是常宁郡主?听说两人交情好得很,常宁郡主容貌秀丽,性情温柔,人又是一等一的良善,配这位易公子,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黑夜沉沉,满帐篷的呼噜声越发衬得那寂静难挨。
我睁着眼,不知为何睡意突然全无。
就在刚才,听见黄兴武插的那句话,明明和我全无关系,明明是全无印象的名字,我却因此难眠。
心里有陌生的情绪翻涌,脑中有含糊的声音嘈嘈切切不休,某处在细微的疼痛,似蚂蚁咬啮,一点点的咬进去。
我抚着自己的胃,想着也许是不喜欢士兵粗劣饭食,伤了胃气?
掀开帐篷,明而清的月色奢侈的铺了一地,远远的,中军大帐前,一人长身而立,衣带当风,月下凝伫如玉雕。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所谓才智绝伦的璇玑郡主?抑或秀丽温良的常宁郡主?
我笑一笑,放下帐篷,倒头就睡。
与我何干?
自六月始,燕军一路连续作战,六月,破平安于藁城,燕将李远于徐州沛县焚南军粮道,七月,燕军以计诱使吴杰战于滹沱河。
据说这些连胜战役里,都有易公子出谋划策之功。
前几次战役,我都懒洋洋躲在后面浑水摸鱼,时不时救上同帐篷那几个家伙一把,虽然他们对我并不好,但毕竟总有同帐之缘,总不能任他们死在我眼前。
只是有次那易姓少年在阵前观战,我怕被他发现端倪,出手慢了些,那个傻兮兮的被我截断裤带的段正宝,被砍断了一条腿。
那夜我听见他半夜申吟痛苦难眠,悄悄点了他睡穴,凝视着他年轻痛楚的脸,想着他终身残废暗淡无光的未来,暗恨燕王无耻,什么冠冕堂皇的清君侧,什么胡扯靖难,不过为一己私欲,叔夺侄位而已,却令这许多鲜活生命枉死他乡,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千万家庭家破人亡,到头来,成就他一人辉煌。
帝王家,当真令人作呕。
我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我在这里做什么?不敢泄露身份,不敢显露武功,甚至不知道这是自己人还是敌营,我只是怀揣着一个自己都知道不会实现的渺茫的希望一日日的留了下来,却要忍耐着这许多无辜的死亡,淋漓的鲜血,满心的厌恶,以及,永不知是否值得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