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恒夏与苏氏集团沆瀣一气,交往甚密。再分析魏文泽近来的表现,简云饭店对恒夏员工的优待,秦越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无法理智地思考。
但他仍旧保留一丝清醒,不断地催促秘书,尽快调查出真相。
没过几日,秦越就收到了匿名举报的邮件。
邮件的内容和魏文泽有关。
这些邮件并非捏造,全部发生在前两年,魏文泽窃取秦氏集团的消息,上报给了XV公司。
如今的XV处于穷途末流,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被Inflection公司收购。秦越以为,这都是他们XV活该。
他看完了邮件,怒火中烧,简直想杀人。
魏文泽擅长交际,精通于察言观色,他和秦越相处时,能让秦越悠然自得。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秦越对魏文泽的戒心,也没有对旁人那么高。
秦越思绪复杂,因此尚未想到——这些邮件证据和底价泄露,全是恒夏从中作梗的结果。
他把魏文泽叫到了办公室。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已经不适用于秦越。他面对着魏文泽,直呼其名,奔向主题:“关于这一次商业泄密,你能不能解释两句?”
你能不能解释两句?
解释什么呢。
没有做过的事情,实在想不出措辞。
魏文泽开诚布公道:“秦总,我在这个位置上,只想给公司效力……”
“得了,你这些话,吴永福会相信,我不信,”秦越从老板椅上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嗤嗤笑道,“所以吴永福在监狱里,而我处于秦氏大厦的顶层。”
他拉开窗帘,观赏远景。
秦越的背影笔挺,措辞却很曲折:“你还记得上一次,我派人去砸简云的饭店吗?警察找不到那帮混混,这件事情呢,就不了了之了。”
他站在五月的阳光里,周身明媚,话语晦涩:“你要是一个念旧的人,就别轻举妄动。七千万的单子,足够你坐牢了。谢平川不动手,我会亲自送你。”
最后一句话,算是撕破了脸。
按理来说,魏文泽应该忍耐。
他要镇定,诉苦,伏低做小,等待水落石出。
可他连日受到冷嘲热讽,早已积压了一股怨气——他虽然擅长阿谀奉承,却最憎恨捧高踩低——尤其被踩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魏文泽解释道:“秦总,我绝对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过这次竞价的底线。”
秦越讪笑,忽然道:“你还有一个女儿吧?七岁还是八岁,小学二年级了?”
话音落后,室内一度沉寂。
偌大的落地窗外面,有不知名的鸟类飞过,半空落下一朵棉絮,便被那只鸟啄住,衔在嘴中,像是要带回去筑巢。
五月暮春,白云染尽了蓝天,晚霞又浸润了云朵。
魏文泽望向对面的高楼,还有更远处的天空,不以为然地笑了:“秦总,我的女儿呢,全名简真,是个天生的结巴,智力还有些障碍。我一直想把她送人。”
“送给谁,我这样的富人么?”秦越按下打火机,点起了一根烟,“那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你不是很想过好日子么,你过不上,让简真过上了,你多开心啊。”
魏文泽笑得无奈:“秦总很了解我。”
秦越不予置评,下达最后通牒。
他道:“你在秦氏集团里,有没有别的同伙?你要是交代出来,我再宽容一次,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
秦越说得诚恳,还拍了他的肩膀,提及一些陈年往事。
可惜魏文泽清楚地知道,无论他交代不交代,最终的下场都只有一个。稍有不慎,还会牵连简云和简真。
伴君如伴虎,其怒不可测。
他忽然怀念起很久以前,在一家小公司工作的日子——领导们都是技术出身,总体性格单纯,也对他信赖有加。
遇上谈不成的单子,魏文泽回来垂着头,还会被领导安慰。
那时候,他的上级和蔼道:“别难过啊,魏文泽,还有下一次嘛。我们平常写程序,也很少直接成功的。”
如今的魏文泽有点想笑——他没有下一次了。
当日入夜,他去找了简云。
依旧是晚上十一点,依旧是月明星稀,简云的饭店即将关门。今时不同于往日,她的饭店装潢精致,灯具华美,各式餐点一应俱全。
服务员统一着装,训练有素,显然不是新上岗,而是从别的地方硬生生挖过来的。
其中一位服务员就面带微笑道:“请问先生一个人吗?我们快要打烊了,您要是想……”
“我找你们老板,”魏文泽打断道,“她叫简云吧。”
服务员面露难色:“对不起,这位先生,不知道您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可以找了吗。魏文泽想了想,如实告诉一句:“我是她孩子的爸爸。”
借着这个理由,魏文泽见到了简云——他才发现,简云也有独立办公室了。
墙面被改成巨大的幕布,其上贴满了各类货单。简云拿着自己的手机,翻查顾客留下的意见,听到魏文泽进门,她只问了一声:“这么晚了,你又来了?”
“没事,”魏文泽道,“就想和你谈谈。”
他自觉坐在沙发上,既有着难言的熟稔,又有着做客的疏离。
简云头也不抬,一句一顿道:“这些年里,你打给我的钱,我全部还给了你。以后没什么事,咱俩别再见面。”
魏文泽不怒反笑:“简老板,一个月不见,这么绝情了?”
“你上次说过,你犯法了,”简云毫无征兆道,“你不去投案自首吗?”
她的办公桌上只放了一个相框,里面是年幼的简真的照片。看得出来,这是近期拍摄的照片——简真换了新书包,穿着一条新裙子,在公园里腼腆地笑着。
注意到魏文泽的目光,简云拿起了相框,如实道:“我忘记告诉你了,真真不结巴了。带她看了这么多医生,终于矫正了口吃。”
魏文泽翘起二郎腿,斜倚着沙发扶手,道:“你在和我说笑?”
简云不反驳。她放出了一段录音。
来自于简真的录音。
手机扬声器中,女儿咬字清晰道:“我有一个家,家里有外婆,还有妈妈。饭店里的哥哥姐姐对我很好,有几天,能见到小白姐姐……哥哥说,小白姐姐是妈妈的朋友,应该叫阿姨,可是小白姐姐很漂亮,很温柔……”
简云道:“她在朗读自己的作文,写一位哥哥或者姐姐。”
魏文泽笑道:“小白姐姐是谁,徐白吗?”
他状似不经意道:“你真有靠山了。”
办公室内部灯光柔和,他脸部的线条反而绷紧:“口口声声让我自首,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一无是处,是个废物?”
“你会嫁给一个你看不起的人吗?”简云和他对视,又道,“我不会的。”
魏文泽站起身,无所适从。
他握着手机,摸到了手机发烫。
机身正在震动,来电的人,很可能是秦越。
想到简云那一句“简真治好了口吃”,以及秦越那一句“你还有一个女儿吧”,甚至于前段时间砸店的流氓,他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所以呢,你恨过我吗?”
“恰恰相反,”简云竟然回答道,“我爱过你。”
她垂首不再看他。秀丽的脸映在阴影处,像是覆盖了一层面纱,她在此时追溯往事:“你才刚来北京,就喜欢稻香村的糕点,我买不起的……在街上收废品,偷偷换钱,要好多个空瓶子,才能换一箱糕点……”
原来忘不掉的人,不止魏文泽一个。
简云又说:“我妈告诉我,女孩子太主动,要吃大亏,但我想着,我对你好,你都记得的,你怎么会让我吃亏呢?”
她也笑了一声。
明明是在发笑,眼泪却夺眶而出。
她讨厌在人前示弱。很久以前就讨厌了。卖惨是最卑微的事,谁活着容易呢?非要把伤口暴露,让路过的人观赏,那样只会再疼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