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她第二次出名,连国君听闻都啧啧称奇。
而我却从玄元镜里看到,每一个夜晚,她都顺着墙根行走到满头大汗,大夫给她裹的伤口,夜间都被她全部撕掉,她下手极狠,仿佛对待的不是自己的腿。
她有时疼得会哭,那个刹那,我才想起她其实也是个女孩子。
她是个女孩子,可有多少人早已不记得这一点。
毕庆国朝贡了十年,忍不住窝囊又一举发兵。
江婉仪作为大军副将,扛着军旗挥师北上,临行前,镇国公将世代相传的玉坠挂上她的脖子,双目微红地夸她是个好孩子。
战场上黄沙漫天,杀声哀鸣传遍四野。
数不清的将领士卒挥血拼杀,运筹帷幄驰骋疆场,马革裹尸抛荒弃野。
而后血荐轩辕的牺牲,魂归关西的壮烈,持刀向前仰天长啸的决绝,都伴着纷繁蹋破尘土的铁军马蹄,一一尘埃落定。
沉姜国,又赢了。
这次的仗,江婉仪率领三百人的轻骑兵暗夜突袭,佯装后有支援,将毕庆的三千精锐部队全部引到了悬崖的断壁,断壁处早已泼好了桐油,而后她挥令放了火箭,敌国三千精锐全军覆没。
江婉仪和剩余的两百多个部下回营时,军师站在她的马前不语,而后当着所有士卒的面,向她行了大礼。
那一年,她才十七。
边境的寻常人家又在炉灶里升起炊烟,来往的商旅队伍中响起平和的驼铃,染血的土地干透至宁静。
旧伤又负新伤的江婉仪终于得以班师回朝,沉姜国的国君亲自站在殿外迎接凯旋之师。
江婉仪这一次,是真正的扬名。
她又陆陆续续南征北战了十年,直到国君去世,新君上位。
彼时江婉仪已经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新的国君召她到殿中谈话。
她的脸饱经风吹日晒的沧桑,和新任国君那养尊处优的细皮嫩肉比起来,简直不能算做同龄人。
江婉仪于五年前奉旨被赐了婚,因为怕耽误上战场,她一直没有要孩子。
江婉仪的夫君是个楚馆秦楼里眠花宿柳的风流贵族郎,在家中纳了好几个美妾,还花钱买了个翰林院典吏。
但江婉仪对这个却不怎么在意,作为一个在战场上惯看了生死的人,她觉得这些都是无所谓的细枝末节。
新任国君委婉地希望她交出兵权,在近卫营里当练兵头,即便尸位素餐也必须得一个闲职。
江婉仪没有异议,只要光风霁月海晏河清,她就心下太平。
她交回兵权的那一天,她的夫君新纳了一房美妾,名叫浣锦。
浣锦是她夫君一直都最喜欢的那种类型,走起路来娉婷袅袅,深谙各路美妙琴曲。
浣锦本是官家出身,连坐待罪入了奴籍,做了官妓,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有了好几条自己的路子。江婉仪的夫君见她琴音绕梁,就赎身出来抬做了妾。
不过浣锦以名门千金的道理标榜自己,同认为做妾是委屈至极的事情。
她不觉得自己的出身经历有什么太大问题,只想着凭借自己的貌美如花和蕙质兰心,若不在有生之年爬到主母的位置上,就枉自人间走了一趟。
想扶正的妾室有千千万,可有她这般手段的却寥寥无几。
江婉仪在对待兵卒时素来严厉冷情,却是对后院的妾室们有求必应,她觉得自己常年在外,靠着这些姑娘才帮她做到了妻子的责任,于是她待她们都很好。
可惜这世间不乏养不熟的白眼狼,等你掏心掏肺掏到最后,却反身狠狠咬你一口血肉的人,从来都是比比皆有。
☆、第11章 平沙垠(二)
一年以后,有个叫做琴柔的妾室即将临盆,不知道为什么像江婉仪夫君这样往返花丛的人,居然一直没有孩子。
江婉仪从管事娘子手里接过庶务,预备给府里添丁。
我在玄元镜中看到这个叫做琴柔的妾室时,却惊了一跳……记得前几日晚做噩梦的时候,我梦到了这位妾室的脸,还有一个尚未足月的婴儿。
婴儿和长了这张脸的妇人都在房内被活活烧死,声声哀嚎如斯。
而今再来看琴柔侍妾的神智,却惊讶的发现这个婴儿并不是江婉仪她夫君的种,而是和一个侍卫春风几度的结晶。
她将那侍卫奉若夫君,不过可惜,帮浣锦将她锁进房里烧死的——也正是这婴儿的父亲。
只因浣锦可以给那男人八十两纹银。
可是即便如此,浣锦就把她关在房内活活烧死,仅仅是为了抹黑江婉仪,也委实让人叹一声姑娘真够狠。
江婉仪的夫君像很多世家贵公子那样,在国都郢城赋的是闲职。
新认识的友人同他说了个景致极为怡人的山清水秀之处,只是来回需要整整一个月,这位贵公子想了想,就应下了。
然而等他回来的时候,刚进城就听闻江婉仪以通敌罪被捉拿起来下了狱。
他急急打听妻子的下落,却被告知江婉仪在下狱前就递了同他的和离书,早已被国君准过了。
这位世家出身的风流贵公子,没往城里行几步,就在大街上被他的管家拦下了马车。
管家悲恸地哭着对他说道,府上的琴柔侍妾抱着早产的儿子被前夫人江婉仪烧死在了房间里。
围观的众人立刻指指点点。
他们说,这个丧尽天良的女镇国公,白瞎了镇国公府的好名声,不仅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害死了妾室,更天打雷劈的是,通敌卖国的罪证凿凿。
人们似乎总是对好名在外的人更为严厉,一朝发现污点,从前种种皆为浮云。
觉得此人欺骗了大众的感情,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害的大家白白仰慕他许多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其实江婉仪的心里,并不满意这个夫君。
她肖想过一条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上得战场,入得书房,然后倾尽一生,只爱护疼宠她一个。
可是她年少时有一次照了镜子,再将自己和别的少女比过之后,便也没有起过这个念头。
而此时她的这位已经和离了的贵族夫君,却从马车中飞奔出来,一脚踹翻了管家。
他将沿街有关江婉仪通敌的罪证公文,一条条全部撕掉,直撕到那贵公子专门用来弹琴烹茶的双手都被生生扯出了道道血痕。
然后他转身,对着一众看热闹的人群站的高大笔直,直到那些人都静下了音,他才开口说道:“我就是这女镇国公的夫君,她没有加害侍妾,也不可能通敌卖国,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这句话被这位郢城的贵公子刻意加重了语气,时节仲春,郢城内连片若云的木槿花,伴着因风而起的柳絮落了一地。
玄元镜断在了这里,因为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现在。
站在我左右两边的是土使和火使,我第一次来人界捉死魂,大长老不是很放心,就派了他们两个跟着。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收好镜子以后对他们说道:“走吧,我们去沉姜国大狱。”
沉姜国大狱,草编软席,素布遮帘,窗栅栏处照入微弱月光,洋洋洒洒落在蒙着灰垢的五尺方桌上。
显然新任国君还是念了几分旧情的,这个牢房,完全算得上是大狱里的天字第一号。
可是再好的牢房它也是牢房,再念了旧情也是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浣锦侍妾仅仅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新君上位,容不得朝堂上有名望高他大半的人,更加不耻这人还是个女人。
国君手下颇有些手无缚鸡之力,但很会鼓噪的文人,写的通牒简单易懂,却是陈纲列条,详尽至极。
江婉仪在这些通牒里,成了为挣军功,通敌卖国不择手段的毒妇。
江婉仪坐在地上,我从房顶掀开瓦片看她,她牢房左铁栏边那一间里无人,右铁栏处有个熟睡打鼾的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