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丈夫终于回来了。
谢云嫣不用打扮就足够出众,她这日穿了一身浅樱色薄裳,云鬓花颜蔷薇钗,远看近看都是一道不忍亵玩的殊丽美景。
常言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谢云嫣这般德才美色,倒真让人感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位千里挑一的美人行至花厅,看到魏济明站在正厅中央,魏母坐在堂上。
然而魏母却是铁青了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双手撑在拐杖上不发一言。
见到谢云嫣前来,老夫人愤愤地杵了杵手中的拐杖,陈年乌木的拐杖在青石地板上敲出沉郁的闷响,仲夏本该炎热,而这一下响动,却敲出了谢云嫣的心头凉。
魏母锁紧眉头,看向厅中央的魏济明,“济明,你自己要做的事,自己和云嫣开口。我年纪大了,没有你这样丢得起脸。”
谢云嫣目光茫然地看向魏济明,这才发现他的身后,还站了个明艳动人的娇俏姑娘。
那姑娘见她看过来,仰起脸来对她笑,不痛不痒地叫了一声姐姐。
谢云嫣一身薄樱色百纱裙,高挑的身形站得笔直,一双杏眸水波盈盈,定定望着魏济明,却没有说一个字。
魏济明回视着她,声音里却不见任何起伏,平静如水地同她说道:“这是康王的独生女儿连歆郡主,我在肃岗救了她,我要娶她做平妻。”
康王是定齐国当今的王叔,在北部边疆平叛十载,前段时间才启程返回上京。
返程的路上,被康王视作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也即刚满十五岁的连歆郡主,吵着闹着非要骑马,怎知那马突然受惊,一骑绝尘了十几里,遇到了魏济明一行。
魏济明喜好骑马也极善驭马,于是这是一段英雄救美没有新意的话本。
连歆郡主听了魏济明的话以后,扬起了小巧圆润的下巴,目光放肆地看向谢云嫣,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衅。
谢云嫣的手有些微的颤抖,连掌心都出了潮湿的汗,可她不仅没吵没闹,还用十分平静和缓的声音回道:“妾身知道了,这月的账本已送入书房,您可要挑个时间过目?”
这样尊卑分明的自称与他谓,谢云嫣从前并没有使用过。
如果她还有着不能被冒犯的清贵家世,俯瞰市井的世族身份,连歆郡主在抢男人这方面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偏偏她还没耍什么手段,这只是她自小养成的教养,在愤怒的时候冷静,在绝境的地方平心,甚至是以退为进。
不过这些做得再好,终究抵不过郡主二字。
连歆郡主的父亲,也即定齐国的康王,不日便上奏定齐国君求取这门平妻的亲事。
虽然国君在殿内看到奏折的时候,深深觉得他叔叔是在陪女儿胡闹,又陷入了万一自己女儿长大以后也这么造孽该怎么办的烦恼中,却还是亲笔将奏折批了下来。
在定齐国,商人的地位普遍很高,但康王还是给准女婿求来了一个上京监管衣料的差使,按照惯例,上任前一个月要去南部纺织局开阔眼见。
魏济明哪里用得着开眼界,他甚至可以将纺织的工序倒背出来,却不得不领着圣旨踏上了南途。
直到临走前,他都没有踏进谢云嫣的房门一步。
整日吃斋念佛许久不曾出门的魏母却在他走的那一日,推开素兰梨花木的房门,拄着拐杖搂着谢云嫣说:“好孩子,别难过,娘会护着你的。”
可惜事实证明,魏母护不住她。
魏家除了光耀门庭的魏济明这一脉,还有同居上京的其他正系旁支。
魏济明走后不久,魏家族长领着正系旁支的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魏济明的家门,无子不允纳妾一条条罗列出来,就要废了谢云嫣。
定齐国男多女少,被休掉的年轻女子,一般都会被亲族再嫁。
谢云嫣得知自己要再嫁,仍旧没吵没闹,她不动声色地回了房间,在木梁上悬挂白绫三尺,将纤细的脖子伸了进去。
哪知她刚把脖子伸进去,胃中就一阵恶心干呕,心里便有了让她撼然的猜想。
所谓才女,恐怕就是像她这样,好像什么都懂一些。
才女谢云嫣小的时候,还跟着姑姑学了些岐黄之术,粗略把脉一看,竟然自己诊出了喜脉。
她扶着床沿坐下,汗湿的手心反复摩擦着脖子上的鲤鱼玉坠,终是镇定了心神,将梁上白绫解了下来。
谢云嫣嫁给了魏氏位于城郊,基本不来往的旁亲张家。
有幸娶她的人,却不幸是个病弱到终日卧床的少年,不过张家乃是没落的书香门第,人口十分简单,除了谢云嫣那个名义上的夫君之外,只有这个夫君盲眼的母亲。
魏济明返京的时候,整个魏府都在为迎娶郡主而张灯结彩。
魏济明的母亲为着没有护住谢云嫣,一怒之下撞了梁柱,差点就见了阎王,此时正昏迷于别院的床榻,辛劳悲苦地养着病。
连歆郡主搂着魏济明的身体,甜甜地同他说道:“能娶我是你的福气,你说对不对?”
魏济明笑得温润,他低下头来看着她,柔声回答:“自然是福气。”
上京城内常常能听到新婚郡主如何得其丈夫宠爱的事迹,贵族少女与俊美夫君,他们在上京湖内泛舟,去城郊之外踏青。
魏济明和连歆郡主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时候,谢云嫣却在张家过着举步维艰的清苦日子。
她被绑上轿子的时候,全身只有发钗和手镯算是可以卖钱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底层的贫穷,将钗子和手镯典当之后,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更艰难的是,她还怀着孩子。
好在张母和她儿子都是忠厚而本分的人,谢云嫣来他们家第一日,盲眼的张母便拉着她的手说:“这么滑的一双手,怎么就落到我们家来了……”
破败的平房中,张母从怀中掏出一个已经藏臭了的鸡蛋,小心翼翼地递到她的手里。
夏去秋来,苦寒之冬,谢云嫣挺着大肚子在平房的门院里,侧身洗着麻布衣服。
她的脸因为浮肿不见往日的美貌,给浆洗店搓洗一件麻衣,可以挣得五文钱。
她搓洗麻衣的时候,娇嫩的手背被苦寒冻掉了一层皮,撕扯的瞬间,她却不觉得痛。
除了谢家被灭门的那一晚,我再也没有看见她哭过。
开春回暖,百花吐蕊,谢云嫣难产了一夜,将破旧的棉絮扯成了一块块血团,终于生下了猫一样娇弱的女婴。
谢云嫣挣扎起身,自己剪断了脐带,盲眼的婆婆颤身端着刚烧好的沸水,兑了半盆凉,试过温以后送进门来。
老人家听到女婴哭声,喜笑颜开地说:“我也有孙辈了……”
她颤巍巍地走到隔壁,对瘫在床上的儿子说:“你媳妇给你生了个漂亮姑娘……”
床上的少年因为久病而苍白的面容漾起了异样的微红,他撑在床上静默半晌后说:“辛苦她了。”
又是一年过去,平房中依旧飘满了病床前的药香,却因为女婴的哭笑而有了勃发的生机。
谢云嫣给她起名叫常乐,常乐常乐,常以为乐,这是多好的名字。
常乐极为聪明,刚满一岁就会认人叫人,一声软和不清的娘亲,让谢云嫣许久不见的笑颜又展开了来。
常乐扒在卧榻少年的床头,叫得一声爹,让那少年打翻了药碗,随即定定点头道:“没错,我就是你爹。”
身价高昂的魏济明为了爱妻一掷千金,给连歆郡主打造了一套金丝绞玉的百花首饰,这一整套光彩夺目的首饰在蝶妆阁展示的时候,谢云嫣正巧跨着破竹篮子走过,篮子里装着集市口捡来的菜叶。
谢云嫣途经蝶妆阁,一眼就看到魏济明一身蓝衣揽着连歆郡主走过华道,身形一如当年英挺俊朗。
自从她知道美貌会招来祸事起,就终日在脸上涂抹黄土,此刻她荆钗布裙,看起来只是个蒙昧的村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