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又偏要做出什么表情,来体验这一次劫后余生,不过片刻的功夫,她竟然笑了。笑得胸腔震动,双眼很不争气地翻出泪花,她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能疯掉。
只差一点。
神思错乱之际,她听到身旁有响动,侧目一看,瞧见了卫凌风。
卫凌风端着一盏烛台,坐在她的床边。
烛火在长夜中明明灭灭,照亮他英俊的眉眼,他给她掖上被子,问道:“你姓什么?”
青青只能讲出一个字:“柳。”
卫凌风问:“柳青青?”
她点头。
这名字是她的父亲拿了二两猪肉,从镇上的秀才那里换来的。父亲姓柳,想给女儿起个好名,常言道:好名有好命。
于是秀才说:昔我往矣,杨柳青青,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么就叫,柳青青如何?
她父亲也不懂,回来就和她娘说,名字起好了。镇上的人多称呼他们一家为“茶刀匠”,因为他们家卖茶又磨刀。而父母去世后,柳青青把茶铺的标记改为“青”字,长此以往,她习惯了被人称呼为青青。
但卫凌风却叫她:“柳姑娘,在下能否问你几个问题?你不用出声,只需点头和摇头。”
柳青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低声说:“你介不介意此时回想白天发生的事?”
柳青青又笑了。
卫凌风便把煎好的药端给她,连带着一把瓷勺,然后他说:“时候不早,柳姑娘好生歇息。”
柳青青一口气喝完整碗药,吐词不清地开口:“你问,你直接问。”
卫凌风从善如流:“柳姑娘知道江湖上的迦蓝派吗?”
柳青青点头。
卫凌风又问:“柳姑娘此前和迦蓝派的人打过交道吗?可曾在某年某日结过怨?”
柳青青拼命摇头。
卫凌风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柳姑娘想过如何善后吗?我们丹医派仅是一介小门小派,倘若被迦蓝掌门发现我们今日的所作所为,那我们丹医派……”寒风透窗而过,他颓然咳嗽了几声。
柳青青艰难吞咽口水。这一次,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如同凝固的冰冷石块,安静地伏卧在床上。
卫凌风起身告辞,但他给她留下一盏烛台。烛火燃得无声无息,光影融入黑暗中跳跃。
柳青青再没和卫凌风讲过话。虽然卫凌风是她的大夫。他抽出空来,亲手为她治病,两人总是沉默无言。不过卫凌风的药方和针灸都有奇效。两天后,柳青青就能下床走动。
丹医派位于山顶,后院遍布野草闲花,树木繁盛。
柳青青漫无目的地散步,心下想着:丹医派对她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事发当天,拔剑杀人的少侠又是谁呢?那人内功深厚,剑法卓绝,武功之高强,乃是柳青青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柳青青神智游离,忽然被谁喊了一声“青青姑娘”。她转头,看到背着竹筐的沈尧。
沈尧刚从药田里回来,他二话不说,就抓住青青的手腕,摸清她的脉象:“大师兄说你已无大碍,我总算放下心了。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厨房求一求厨娘。”
柳青青摇头,又问:“阿尧……”
沈尧抓了抓耳朵:“怎的?”
柳青青忽然跪下:“那日救我性命的少侠师承何派?我的仇人已死,你们都是我的恩人。我晓得迦蓝派一贯纵容门徒,此事因我而起,我……”
柳青青的舌头还没好全。她每讲一个字,舌根都生出剧痛,于是脸颊更苍白,神情更枯败。
沈尧扶住她的肩膀:“你想说话就好好说嘛,不要跪着。那位少侠……你无须担心他,他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此话一出,沈尧又羞愧起来。唉,不对啊,魔教左护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柳青青的救命恩人,自己不该编排他。
于是沈尧改口说:“当然啦,少侠做事,有少侠的规矩。比如迦蓝派那几个混账,死不足惜!”
柳青青抬头仰望他:“少侠师承何派?我、我想入门。”
沈尧被她惊得浑身一哆嗦:“你想干什么?”
沈尧摇晃她一下:“实话跟你讲吧,人家是扶华教的。别说得罪区区一个迦蓝派,就算得罪整个武林,他们也完全不怕的。扶华教表面上风风光光,背后多少辛酸啊,杀人如麻,刀口舔血。青青姑娘,你不能走这条路。”
柳青青没做声。
沈尧急着给萧淮山治病,就先告辞了。他不懂内力功法,又背着一个偌大的竹筐,脚步匆匆走在前面,丝毫没注意柳青青跟在他身后。
沈尧无知无觉地将柳青青带向了魔教众人的厢房。
萧淮山像个小媳妇一样守在门口,耐心等候沈尧的出现。沈尧远远望见他,飞奔而至,复又沉稳道:“萧兄,我今日备齐了药材。我会为你针灸,再准备一次药浴。”
萧淮山左手提着一把银环大砍刀。他是个武痴,每日都要练习刀法,偶尔去找朋友们切磋,他甚至问过沈尧:你可有学武的打算?江湖中人,怎能不懂武功?
沈尧婉拒道:“我一个大夫,治病救人的,学武功也没处使。”
不过现在,学武的好处显现。萧淮山提刀而立,警戒地望着沈尧的背后:“那是谁?丹医派的人?不对,你说过,门中弟子都是男人。”
沈尧转头一瞧,只见树影婆娑,阳光闪耀。
他狐疑:“你看错了吧。”
萧淮山拾起一块石头,以指力投向远处,砸中了柳青青的脑袋。她摸着额头,钻出草丛,那一厢的萧淮山伺机而动,柳青青察觉杀气,连忙说:“我是清关镇上的人。从小在清关镇长大。我来治病的,沈尧和丹医派掌门都认识我。”
沈尧拍了拍萧淮山的胳膊:“无妨,她是我朋友。”
萧淮山朗声一笑:“不走大路,专藏草丛的朋友?”
他对着柳青青抱拳:“在下萧淮山。”
柳青青道:“我叫柳青青。”
她喃喃自语:“昔我往矣,杨柳青青。”
萧淮山收刀入鞘:“幸会!姑娘可要进屋坐坐?”
这时,沈尧也不好赶走柳青青。他都没想到魔教的人这么有礼有节的,是不是最近缺人手啊?一眼看出了柳青青想要加入魔教的企图?
沈尧胡思乱想,随着萧淮山往前走。萧淮山行至一半,又开始扭捏,因他记起了待会要治疗,自然不方便有姑娘在场,他让柳青青坐在院子里,稍等片刻。他与沈尧去了内室做针灸。
萧淮山一脸从容就义般宽衣解带。
沈尧安慰道:“你闭上眼睛吧,就当在睡觉。我的针法极好,你不会疼的。”
萧淮山果然闭目,又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有怕痛的道理?”
沈尧摸准穴道,缓慢施针:“痛吗?”
萧淮山竟然道:“爽!”
沈尧点头:“气血瘀滞。”
萧淮山捏着枕头:“好老弟,再来几次!”
沈尧专心治疗,不再应声。倒是他们这段对话,被途径院外的云棠听见。她笑着拉起左护法的袖子,说:“他们丹医派的大夫,和外面的大夫好不一样啊。”
左护法停步:“院中有人。”
云棠根本没踏进院门,她甚至没看向那个地方。她只听吐息,便断定道:“是个年轻姑娘呢,身体有伤。呦,你的心跳也变了,怎么,她是你的老相好?”
左护法仍是冷着一张脸:“教主言过了。”
他目不斜视,正欲离开,云棠却忽然转身,跨进了院落。左护法立刻跟上,他忠于职守,对云棠亦步亦趋,两人的出现使得柳青青坐姿僵直。
左护法退居云棠的背后。柳青青只能望着云棠,道:“姑娘好。”
云棠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柳青青略微颔首。
云棠摆袖:“你找我有事?”
柳青青垂眸敛眉,态度臣服:“教主。”
聪明人之间讲话不用多费口舌。云棠仔细打量她,笑说:“迦蓝派的上任掌门,用奸计害死了我舅舅。我们与迦蓝派积怨已久,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指尖搭住柳青青的下巴,云棠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又道:“耍两个把式让我瞧瞧。”
柳青青遵命。
片刻后,云棠颇感乏味地摇头:“下盘不稳,气息不正,根骨偏弱,年龄也大了,不是习武的好料子。而我从来不养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