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很想鼓吹,却装作淡淡道:“我大师兄,扁鹊回魂,华佗再世。”
澹台彻轻率道:“江湖上没他这号人。至少五年前没有。”
沈尧笑道:“再过五年就有了。”
澹台彻打了个哈欠:“不知天高地厚。”
沈尧为他放下床帘挡风,轻手轻脚地离开澹台彻的房间,关上他的房门。做完这些,沈尧游荡到了后院,扶华教的侍卫们腰悬双刀,守住了唯一的出口。
为首那人,正是柳青青。
沈尧冲她招手。
柳青青纹丝不动。
沈尧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孤寂凉薄的雨夜中,扶华教的右护法从他身边经过,与他搭讪:“沈大夫,夜深了,雨天易受寒。”
沈尧道:“麻烦你帮我转告云教主,我必须回去一趟……深夜不归,我的两位师兄都会担心。”
右护法笑道:“我们教主已经派人去请卫大夫了。”
沈尧“嘶”了一声:“你们这帮高手,真嚣张啊,在段家来去自如的。平常路过段家,忽然内急了,是不是都可以翻个墙,进去借用一下茅厕……”
右护法辩解道:“卫大夫不在段家。”
沈尧叼着一根草棍,含糊道:“什么?”
话音未落,他听见卫凌风的声音:“沈尧。”
卫凌风既没叫他“小师弟”,也没叫他“阿尧”。连名带姓的称呼,沈尧便觉得大事不妙。他满身酒气,头都不敢偏一下,只把胳膊往旁边伸了伸,猛地一拽:“大师兄。”
沈尧已经使出了全身力气。真的,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平常想拉近卫凌风,稍微一用力,轻轻松松就拽过来了。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沈尧竟然扯不动他。
沈尧暗想:肯定是自己喝了凉州酿,骨软筋酥,暂时虚弱。
是了,一定是这样!
他抬头,凝神打量卫凌风。
卫凌风盯着右护法,道:“贵教从我们丹医派带走一个人,留下做假的字条,是为何故?”
右护法怔然道:“啊?”
卫凌风微有愠怒:“我师弟是什么性子,我自然清楚。他不会不管不顾,一走了之。”
右护法拱手抱拳:“我代教主赔罪。”
卫凌风却道:“你本该是能言善辩的人。”
沈尧打了个岔子:“大师兄,那张字条是我写的。”
卫凌风道:“什么?”
沈尧解释:“我当时真想去找你,就给许师兄留了一张字条。我一边吃糖糕,一边写字,字迹潦草……我刚写完,程雪落出现了,他把我带过来了。”
沈尧以为讲清楚就没事了。哪知,卫凌风拎了下他的衣襟:“你真是……”
沈尧抖开衣裳:“我怎么?”
卫凌风改口道:“没什么。”
他说完,还站了起来。
沈尧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师兄,你干嘛,说话藏一半露一半!”
卫凌风顾忌右护法在场,道:“松手,别让人瞧见笑话你。”
沈尧随意道:“无所谓,大家都是男人,何必拘泥于礼法?”
卫凌风重新坐到他旁边。沈尧伸手就去揽他的肩:“大师兄,你连夜从段家赶过来的吗?”
卫凌风肃然道:“是的。”
卫凌风的衣袖干净整洁,不染水雾。沈尧拽着一角拧了拧,心道:大师兄没带伞,没穿蓑衣,当然也没钱坐轿子,怎么一滴雨都没淋到呢?
第33章 解密(二)
沈尧七岁那年, 被父亲送入丹医派做门徒。
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沈尧拽着他爹的裤脚,不肯吱声, 也不肯留下。他爹起初还很文雅,后来喝了两杯酒,话也说得决绝:“阿尧, 我们家没有金山银山。爹除了把你送走,还能怎么办?”
沈尧的师父在一旁问:“阿尧会写字了吗?”
父亲拍了下沈尧的脑门:“快回答师父的话。”
沈尧低头道:“我不会。”
父亲又敲了他一栗子:“莫撒谎!”
沈尧眼眶红得像兔子。但他咬紧牙关,重复道:“我不会写字, 我没看过书,我是个文盲。”
沈尧的父亲是清关镇的秀才,每年参加文选, 每年都无法及第。寒门出身的男子若能攀附武林世家,自然光宗耀祖。倘若走不了武士剑客的路子, 做个文官也算光耀门楣——沈尧的父亲很失败。他两条路都没走通。
他扯着沈尧的头发,怒道:“你是文盲?你三岁就会背诗词!我教你的东西,被你吃进狗肚子了?”
沈尧拼命挣扎:“我不做大夫, 我不想离家……”
话没说完,他的脸涨得通红。
师父伸手来拉他, 被他狠狠推开。他跪在父亲面前, 垂首如丧家之犬:“阿爹, 别把我送人。”
父亲大概是觉得沈尧落了他的面子, 郁结于心, 费尽口舌跟他讲道理, 他也置若罔闻。后来, 父亲震怒,提起读书人的青衫长袍,踢上沈尧的胸口,连踹两脚,结结实实踹得狠戾。
沈尧摔倒,灰头土脸爬起来,只望见父亲的背影。
他坐在原地,不敢去追。
这时,有人向他伸手。
他仰着头,第一次见到卫凌风。卫凌风时年十四岁,白衣广袖,少年风姿已成。他向沈尧伸出了右手,五指修长,白净如琼玉,见他发呆,卫凌风还叫他:“师弟。”
师父介绍道:“阿尧,这是你的大师兄。”
沈尧道:“大师兄?”
师父叹了口气:“先跟着你大师兄学医。三个月后,你再告诉为师,想不想做一个大夫。”
而后,师父忙于看诊,就先走了。
卫凌风蹲下来,方便和沈尧说话:“我进师门时,也是七岁,和你一般大。”
沈尧抓着树枝在地上画圈:“我爹不要我了。”
卫凌风道:“你大可把我当做父亲,长兄如父。”
说完,还往他掌心塞了些东西。沈尧摊手一看,是一小把炒过的花生。
卫凌风一边剥壳,一边说:“山下的小孩子都爱吃炒花生。他们有的,你也有。”
沈尧握着花生,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卫凌风的腿。他立刻僵硬,训斥沈尧:“松手,成何体统。”
沈尧收回手:“我松开了,你干嘛这么生气。”他挠了一下头:“刚才拽我爹,被他踹了两脚……长兄如父,你也会踹我吗?”
他说:“我不动粗。”
沈尧耷拉着脑袋,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卫凌风握着沈尧的手腕,把住他的脉门。沈尧以为他在和自己玩,使劲晃动手臂,他又严肃道:“浮缓偏弱,阴损气虚,你整天吃不饱饭吗?”
沈尧不做声。
卫凌风继续说:“脉息艰涩不畅,舌苔浅白,胃气壅滞……”
当时沈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他如此端正严肃,比沈尧扒墙头见到的私塾老夫子还要刻板,而卫凌风的年纪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是以,沈尧问他:“你是不是也被你爹扔到了这里?”
这一回,轮到卫凌风不做声。
沈尧盘腿,望着他:“大师兄?”
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头。沈尧的视野被衣袖挡住,没看清卫凌风的神情,只听他说:“在我父亲眼中,我死了许多年。”
沈尧顿悟:“你是从灾荒里逃出来的?”
卫凌风只用了寥寥数语概括:“算是吧,那几年逃出来的人很少。”
他背对着日光而坐,眸色深湛,整张脸轮廓分明,颇有少年人的文雅俊美。沈尧见他谈吐不俗,又懂得医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找父亲?让你爹知道你没死。”
卫凌风反问他:“你会去找你父亲吗?”
沈尧像是被他一针扎破,复又垂头丧气。
卫凌风起身,拍掉了衣服上的灰尘和泥土:“你看,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
沈尧年方七岁,接不上这句话。但他又不愿无话可说,索性背了一首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卫凌风道:“你会论禅语,算不得文盲。我不用教你认字了。”
沈尧点头。
卫凌风不教他认字,却教他读医书、识草药、辩医理,每天的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闲来无事时,两人会一起出门钓鱼,抓到野鱼,混着几味草药,炖一锅胡乱的药膳。
沈尧远比卫凌风混得开。他和师兄们打成一片,平日里勤奋上进,虚心请教,又惯会讨巧,因此得到了师父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