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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沈尧此时比卫凌风好不了多少。因他跪久了,再一站起来走路,也不得不扶着墙。他沿着台阶缓慢上行,推开药房的正门,才发现屋内没有点灯。风炉里火苗熄灭,残留一滩灰烬,药香味淡淡得融入夜色,他吸了一口凉气,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毛毯上。

烧饼掉在地面,又被沈尧捡起来。烧饼的边缘沾着一层污垢,他满不在乎,吃得很香,像在吃死囚生前的最后一顿饱饭。

钱行之跟在他身后,茫然道:“人都不见了?”

沈尧说:“正常。明天流光派带人来接,得先把卫凌风扔进牢房里,这才像个样子。”

钱行之又问:“那这段时间,段永玄何必招待你们?”

“段永玄也想拿到《灵素心法》,”沈尧解释道,“或者是别的东西。大师兄说,段无痕练过昭武十八式,这是魔教的功夫,段无痕怎么学会的?肯定是他老爹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钱行之陪着沈尧往前走,两人一路穿过漆黑的走廊。钱行之才感慨道:“呵,懂了。段永玄收藏了几本魔教的武功秘籍。”

走到半路,他们远远望见两个佩剑的侍卫,沈尧立刻走过去搭话:“请问二位知道赵邦杰和狄安的房间在哪里吗?我这儿有几副药,还得带给他们。赵邦杰在流光派受了重伤,这几日还需调理。我……”

没想到,那侍卫朝他们点了一下头,直接给他们带路了。

钱行之以为这件事已经搞定了一半,却不料侍卫把他们带到了管家的门前。管家年约四十,身形精瘦,穿一身绸缎外褂,左右手两边各立着一个妙龄丫鬟。丫鬟们红袖添香,香风扑鼻,束腰缎带勒出一把小蛮腰,系在腰间的手绢都是上好的桃花蜀锦。

打从进门后,钱行之的目光就没从丫鬟身上挪开过。沈尧恨铁不成钢,也没办法管教九师兄,只能对着管家形容赵邦杰、狄安等人的病症。管家微微一笑,却说:“段家少主、还有赵邦杰、狄安等人,都一并交由许大夫照料,段家主很是放心。沈大夫也无需挂怀了。”

沈尧只是问:“许兴修?许大夫?”

管家端起一杯茶,递给丫鬟。那丫鬟接过茶杯,先把热气吹散,才弯下腰,微微倾过杯沿,将茶水喂到管家嘴边。

沈尧正要开口,管家下了逐客令:“若是无事,二位就先回吧。”神态极为倨傲,活像皇帝退朝。

沈尧点头称好。他迈下台阶,走出院子,路上没回一次头。他腿长、步子快,钱行之赶了几步才赶上。

沈尧笑着对他说:“瞧瞧我们许师兄,前途大好,这两天为了避讳,连孝衣都没穿,现下又得了段家主赏识。我当真钦佩他。”

钱行之回视沈尧的笑容,明明挺好看的,可他心里有些发毛。

黑夜之中,熹微灯光斜洒,沈尧一脸的沉着冷静,揽袖自立,显然是心中自有一套章法,正在谋定而后动。钱行之不由得又暗暗佩服起小师弟,佩服他年少有为,突遭大难还能有一副清醒头脑。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冒出后的一瞬,沈尧突然窜入了北厢房的过道——那是官宅的禁区。

钱行之正要跟上,巡逻的侍卫便走过来了。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望着沈尧背影消失。

*

段无痕已被父亲软禁在北厢房数日。

每天一早,辰时未到,还有两位先生来北厢房讲学,传授一些法理策论,说是要磨平段无痕身上的“燥性”。段无痕从小痴迷于修习武功,其它的书经道论,他一概不碰。那两位先生成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啰嗦不停,段无痕快被他们烦死,甚至怀念起躺在床上安静养病的日子。

于是,有一天,他不顾父亲的命令,走出了院子。

段家上下,除了父亲,没人能拦住他。

哪怕这座宅子是官宅,被他父亲临时征用,官府的人也不敢管他。

可是,段无痕踏出门槛不到片刻,他的一位先生便说:只要段无痕再往前走一步,先生便当场自裁。子不学,非所宜。教不严,师之惰。除了以死谢罪,别无他法。

段无痕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性命威胁。他并未屈服,继续往前走,那位先生就从袖中拔出一枚锋利匕首,直往自己的心窝捅。鲜血一霎四溅,染得院中梨花泛红,段无痕眼疾手快一剑击飞匕首,先生仍然重伤,被侍卫拖走了。

事后,段无痕的父亲来了一趟,对儿子说:“你连区区一个读书人都说服不了,怎么说服武林盟主,说服江湖八大派,说服这天下悠悠众口?你万事都想用剑解决。你以为,只要你的剑够快,天下的是非黑白,就由你评定了?”

段无痕知道,父亲在说卫凌风那件事。

父亲见他闭口不言,又说:“江湖上,曾经有人叱咤风云。旁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化风为剑,一招封喉。他的招式很快,今世无人能敌,朝廷在他面前都要俯首称臣。”

段无痕惜字如金地问:“谁?”

父亲答道:“魔教的第一任教主。”

段无痕道:“他死得早。”

父亲温声说:“诚然,他功夫好,死得早,留下一本《无量神功》,祸及当世百姓。”

段无痕淡声回道:“心怀鬼胎之人,无论修习哪种武功,终归害人害己。”

段无痕站在院子里,他的父亲则在院子外。父亲看了他一阵,终归走了。段无痕每天还要听另一位先生的传道授业。

某日,段无痕拿出自己的长剑,摆在桌上,用一块玉石磨剑。

先生讲书讲得颤声颤调,段无痕便问:“你怕我吗?”问完,他还用手指轻敲剑锋,敲出清脆一响。

出乎段无痕意料,先生撒腿跑了,跑得慌慌张张,摔在门槛上。

段无痕方知,所谓“读书人”,并非皆有骨气。

第二天,又换了个新的先生。这人满口仁义道德,很像段无痕小时候见过的世家伯父。谈及熹莽村一事,先生针砭时弊,大骂段无痕身边一群人全是谄媚走狗。段无痕拔剑出鞘,还用剑尖指着先生的脖颈,请他再说一遍。先生只敢说:“谄、谄……”媚字还没讲出来,段无痕说 :“割出血了”。

实则没有。段无痕撒了谎。他闲得发闷,竟也会撒谎骗人。

先生没逃,只是尿了。

段无痕嫌屋子脏,换了一个房间。傍晚,他猜测那人已经将他的恶行上报给了父亲。然而,父亲没来,来的只有段家长老。

长老们说他行事过于孤傲骄纵,上不懂尊师重道,下不懂怜恤百姓,恐其乱德,问他知不知错?他说:“不知,还请前辈明示。”

长老们又说了一遍,再问他知不知?

他还说:“不知,请前辈明示。”

如此反复七八遍,段无痕仍有耐性,长老们已经急了,干脆搬出家法,拿出千年玄铁的链子将他捆住,命他静思己过。什么时候知错,什么时候放开他。

长老说:“我们对外宣称,一早便将你捆住。拖到今日才动手,已是厚待。”

段无痕被关了许多天的禁闭,本以为该是个头了,哪里想到自己不仅不能出门,反而被长老用千年玄铁锁紧。在凉州段家,这种法子,只用来对付地牢里的魔教恶徒。而他自问清白,一时愤然,直说:“你们对外撒谎,竟不算有错?”

长老没应。

他们都走了。

段无痕自恃武功高强,但他挣不断千年玄铁。他臂肘使力,用尽生平绝学,锁链越来越紧,缠得他胸骨闷痛。侍卫每天来送饭,还要亲手喂给他吃,这对心气高于山顶的段无痕而言,是比死更要命的一件事。

赵邦杰来送饭的那一天,段无痕正闭着双眼,参悟武学。赵邦杰颤声喊他:“少主?”他方才睁开眼睛:“怎么是你?”

赵邦杰坐到他身边,想帮他解开千年玄铁。赵邦杰脱了外衣,胸前缠紧三条纱布,手掌使劲时隐隐有红色的血迹从他伤口处渗出,熏得四周都有一股挥之不尽的血腥味。

段无痕退到墙角,双手靠墙,不再让赵邦杰帮忙,还问他:“你的伤?”

赵邦杰忙用衣服去挡:“没事。”

段无痕一脚踩在他鞋上,却没用力:“我问你,谁伤了你?”

赵邦杰垂首,齿间紧咬,挤出一个名字:“谭百清。”

段无痕的问题和狄安一样:“他不知道你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