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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程雪落清楚地听见远处有一阵拐杖拄地声。但云棠的反复无常,确实影响了他。程雪落左手扣紧她的腰,问她:“你如今的功力,是从前的几成?”

云棠道:“大概七成。方才,我甚至不知道你在附近。我掩饰不了多久。那帮不安分的狗东西,快要蠢蠢欲动了。”

他们二人这样亲密地说着话。卫凌风拄着拐杖,立在不远处。卫凌风起初还在想,幸好谭百清折断他的手和腿时,选了左手和右腿。他撑拐杖时,恰能保持站姿。但他不能像从前那样,驾驭一身轻功,更做不到来无影去无踪。

当他撞见别人幽会,一时无法回避。往日在丹医派时,同门师弟们给他起了个诨名,叫他“木头桩子”,暗讽他成日里静坐不动。可笑他现在真成了一块木桩,只能一步三寸地缓行。

少顷,卫凌风和程雪落目光交汇。卫凌风还说:“打扰了。”

程雪落问他:“你能下床?”

卫凌风颔首:“随便走走。”

云棠递给卫凌风一块令牌:“虽说你是我兄长,但你常年未归,恐难服众。这块令牌你先收好,兴许有用呢。”

卫凌风脚步一停,背靠着墙,收好拐杖,这才伸手去接令牌。这块令牌雕工精巧,乃是黄玉嵌金,其上刻着复杂纹路,还有一圈古怪繁冗的文字。

卫凌风倒是识货:“招鬼令?”

“招鬼令”是这块令牌的别称。早先,云家的祖辈创教立宗时,恰逢乱世,百姓流离失所,敝邑易子而食。云家祖上为当地富户,带头开仓赈粮,不惜与官府对峙。灾后又安置了一批流民。彼时人多口杂,极易动乱,还有外地的百姓一路乞讨来投奔他们,云家众人便以“立教”为名,约定诸多章法,每天早晚,聚众诵读《善德经》,久而久之,形成了规矩森严的教派。

到了卫凌风爷爷那一代,教内高手如云,藏有诸多秘籍。

爷爷在位长达数十年,起初还坚持“贤明善德”,奈何五十岁之后,行事越发肆意,常以“神佛”自居。他杀人不眨眼,容不下任何人忤逆,渐渐就有了“魔教之主”的罪名,并被江湖中人辱骂至今。

那位爷爷临死前,大约有些悔意,于是命人雕出一块令牌。按规定,教内持此令牌者,可以不杀生、不敬神、不听教主之令,而教内无人能伤他。

云棠补充道:“谁要是伤了你,按教规,会被幽禁十年。”

卫凌风却将令牌退还她面前:“我用不到,你留着。”

“你觉得……”云棠躲到程雪落的背后,“我需要用它自保?”

卫凌风复述她刚才的话:“蠢蠢欲动的狗东西,是什么人?”

云棠靠在程雪落身上,轻声应道:“兄长随我回去,自然就知道了。你的《无量神功》练到第六层,还可以再往上升,家中藏有一整套的心法,你不想看吗?我还能找到沈尧,和你所有师弟们,把他们全部接回来,让他们挨个服侍你,日夜伺候你,你不喜欢吗?”

卫凌风面色一冷:“莫要胡说!”

云棠挽袖而笑:“我懂了,你只喜欢沈尧一个。那我们只抓他。”

卫凌风没再反驳她。

*

自打出了应天府,沈尧一直奔波在马背上。这一次,他和段无痕同乘一匹马。段无痕显然不清楚一个不会武功的男人有多柔弱。众人一路策马狂奔,沿路跑了一整个白天,沈尧有气无力地四下张望,只见一群剑客神采奕奕,只有他自己气息奄奄。

沈尧无可奈何:“停一停吧,我不行了。再跑下去,你们要给我收尸了。”

段无痕拽紧缰绳,众人纷纷勒马停步。

夕阳西沉,道路崎岖。山坳里还有几座突兀的野坟,墓碑皆由树枝扎成。

远处炊烟袅袅,昏鸦争噪。长风迎来送往,吹动一面巨大的旌旗,旗上写着“客馆”二字。赵邦杰忙说:“少主,马要吃草,人要吃饭,狄兄和沈大夫身上还带着伤。”

段无痕拎着沈尧的衣领把他扶起来,低声问:“你很累吗?”

沈尧有些恼火:“能不累吗?”

段无痕说他:“你骑着马,纹丝未动。”

沈尧趴在马脖子上,把一张脸埋进鬃毛里:“大哥!我不像你,我没有武功护体。这样折腾一圈下来,我早就废了。咱们能不能歇一会儿,吃点饭,喝点水?”

二人交谈时,马儿都在路上慢行。等他们来到客馆门前,沈尧才听见一阵喧哗笑闹声。

店内宾客云集,只剩下两张空桌、八条长椅。

这边赵邦杰、狄安等人还在老老实实地等候店小二,沈尧已经眼疾手快地翻下马,跑进店里,占着一张空桌,又把包袱放在另一条长凳上,吆喝道:“老板娘?来来来,我饿得眼冒金星的,你给我们上些好菜吧?”

老板娘年过四十,风韵犹存。她穿一条荆钗布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荡漾出庸脂俗粉远远比不上的媚色 。想她年轻时,必定有不少铮铮铁汉为她倾倒。且她的武功身法皆是上乘,影子一闪便来到了沈尧跟前,招呼他:“小公子,要酒要肉吗?”

沈尧说:“我不喝酒。”他朝段无痕挥手:“喂,你要酒吗?”

段无痕毫无迟疑,提剑跨过门槛。他一进门,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他实在太扎眼了,无论是容貌、身形、腰间玉佩和长剑、还有脚不沾地的步法,都在昭示他非同寻常的身份和境界。当他坐到沈尧身侧,随行的剑客们也跟进来了。他们这一伙人安安静静地围坐桌边,坐姿端正,不吵不闹——除了沈尧。

沈尧随口嘱咐道:“这位姐姐,劳烦你们先切几盘牛肉,几盘青菜萝卜,盛些米饭,再上茶水,还有我们拴在棚里的马,要喝水喂草……”

老板娘左手叉腰:“呦,我的年纪,足能做你亲娘了,你还管我叫姐姐?”

沈尧冲她笑:“我瞧你还年轻,称一声姐姐敬你。”

老板娘用右手扶着方桌,蕴藉几分内力,悄悄试探沈尧。

她发现沈尧没有一丝武功。

再看沈尧那副十分俊俏的面容,神光凛然的双目,格外讨喜,格外标致,比段无痕更惹她欢心。她索性道:“我赠你们一只酒酿蒸鸭子,不收钱。诸位客官们,吃好喝好啊。”

老板娘端起一坛酒,婀娜倩影消失在账房侧门。

后厨传来饭菜香味,店小二赶来桌前,弯腰为沈尧等人斟茶,还问他们:“客官们,打从哪儿来?客官说一口官话,是城里人?”

赵邦杰正要回答,沈尧已经出声道:“秦岭那边来。”

店小二点头称是,又说:“应天府要开武林大会,周围十几条路都封了,朝廷派军队来镇守。你们要是想去应天府,想去岐州,只能绕远路,不能抄近道。”

沈尧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递给店小二。那小二忙收了钱,脊背弯得更低,更有礼节地问:“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沈尧问:“附近的路都封了,为何你们这条路还在?”

小二将一条粗布甩在肩上,赔笑道:“我们这儿,地方偏呐。平时都没几个客人,春夏两季稍微多些,都是往应天府跑的。想去岐州的人,一般不会绕到咱们这儿。”

沈尧看着他:“多谢。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小二连连抱拳:“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沈尧抿唇,端起茶杯,喝下一口润了润嗓子。

客馆内门窗大敞,落日余晖收尽,老板娘亲自来点灯。梁上挂起四盏灯笼,灯芯偏暗,燃着幽幽冥冥的昏光。光影落在杯中,茶叶漂离沉浮,沈尧晃了晃杯子,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他不由得回过头,刚好望向一处墙角。

一群坐在墙角里的壮年男人们发出哄笑。

他们一身武夫打扮,背着弓箭,手握弯刀,眼神时不时瞟向沈尧。其中有人低声问:“那小子没武功,是个兔儿爷吧?”

另一人答:“可不是?长得挺俊,比女人还白,手上没剑没刀,要用何物傍身?”

邻桌有个穿长衣的刀客搭话:“便是一夜酣战,床上动真格!”

几个壮汉都在笑,还有人提起“谭百清好男色”的传闻,说那应天府的流光派掌门家里,也养着许多不学无术的少年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