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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老者手中的长篙一收一放,船外漾开的水波在顷刻间消失不见。这艘小船看起来是在慢慢地飘浮,周围山川却在飞速地后退。

沈尧伸出手,想捞一捧江水。老者厉声呵斥他:“别动!”

沈尧被那中气十足的喊声震到,五指的指尖不自觉地戳向江水。老者掌着长篙,往水中一支,船底闷出一声巨响,忽地又一阵大浪打来,冰凉而汹涌的江水哗哗地淋在沈尧和老者的身上,而乌篷船恰好停在了江心处。

“小友急着见教主,老夫便用了骐骥术,”老者抹干净脸上的水,对着沈尧说,“若不是老夫及时收手,小友这只胳膊就废了。”

沈尧生怕包袱里的银票被淋湿,连忙打开布包,翻找那几张藏在夹层的银票。他一边找,一边说:“你果然是云棠手下的人。”

老者道:“莫要对教主直呼其名,此为大不敬。”

沈尧笑问:“教主派你来接我?她早知道我来了?她哥哥知道吗?”

老者不回答,只低头撑船。

天边日头渐高,沈尧望见了对岸,又见岸边站了四个身穿长裙纱衣的美貌侍女,还有他的熟人柳青青。

柳青青脸上神采焕发,手上提着一盏纱灯。沈尧奇怪地想:现在是白天,为什么要点灯?

这艘船一靠岸,沈尧直奔柳青青而去。他边跑边问:“卫凌风怎么样了?近来过得可好?”

“卫公子是教主的兄长,自然……”柳青青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她绕着沈尧打量一圈,问他:“你什么时候练出了内功?”

沈尧毫不避讳:“我吃了和你一样的药。”

柳青青脸色一白:“十年昙花?”

沈尧跟着侍女们往前走:“没错。”

进山之路崎岖凶险,四处都是八卦阵法。众人沿着一段峭耸的陡坡上行,两侧的树木茂密虬结,且有荆棘环绕。

丛生的茂盛枝叶挡住了阳光,白昼的树林竟与黑夜无异。柳青青手中的灯笼立刻显出了作用。她走在最前头,引众人穿过一处山洞。

山洞里寒凉无比,犹如严冬腊月。沈尧刚才淋过江水,衣服早已湿透。山洞的寒气侵入体内,使他瑟瑟发抖起来。他身旁的侍女连忙脱下外衣,要往沈尧的身上披。

“你们姑娘家不能受凉,”沈尧躲开,“你用不着把衣服给我。”他紧跟着柳青青的脚步,不知走了多久,视野陡然开阔。

天光澄明如水,轻轻地洒下来,却照得沈尧睁不开双眼。他使劲闭了一下眼,再望向前方,见到一片镶了金箔的青石地砖。

巍峨宫阙拔地而起,宫墙绕着宫墙,楼台连着楼台,均是以白玉为窗、琉璃为瓦。城内回廊曼妙曲折,台阶高达数丈,城外四面环山,山林隐秘,实乃华伟壮观之至。

沈尧去过凉州段家,也见识过流光派的财大气粗,但和魔教总坛的这座宫殿之城相比,无论是武林世家、还是江湖八大派,都显得有些落魄。

魔教根基已有百年。这数百年来,他们到底掳掠了多少银子?才能在这样偏僻的一个地方,建出这么富丽堂皇的一座宫殿?

沈尧不禁看呆了。

柳青青拉过他的袖子,领着他走向城内。沈尧忽然说:“青青,我们都是从清关镇出来的。那时哪里能想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

柳青青颇有感怀:“去年我们都在清关镇,今年都来了这里。短短一年光阴,竟像过了一辈子一样长。”

她话中一顿,迟疑着说:“你为什么要服下十年昙花?你只能再活十年了。倘若让卫凌风知道了……”

“我不想再拖累别人,”沈尧说出心中所想,“自从有了武功,我可以独自闯荡江湖。”

他们穿过了道道宫门,还在一座亭台小楼里歇了歇。沈尧脱下湿透的衣服,换了一套侍女递给他的衣裳。那料子轻细、柔软、翩然如鸿毛,是他从未见过的上等绸缎。

沈尧忍不住使劲搓了搓这个布料,叹道:“太有钱了。武林正派是不是很嫉妒你们?”

侍女颊生红晕,掩面发笑:“公子好风趣。”

沈尧走出楼台,跟着柳青青,继续深入宫殿的腹地。说实话,他爬山都没这么累。他不禁喘出一口气:“我何时能见到大师兄?这座宫殿,到底有多开阔?”

“宫殿是皇家的东西,”柳青青纠正道,“这里只是……教主家的一座宅子。”

沈尧笑说:“京城中皇帝老儿的那座皇宫,都比不上你家教主的这栋宅子。”他们又穿过两道城楼,终于进入一座宏伟大殿。

正门外,还有众多侍卫把守。

柳青青朝他们点头,其中一人打开了一扇高门,恭敬道:“沈公子请,柳堂主请。”

沈尧等不及了,跨过门槛,直往里面闯,正好和一位男子撞了满怀。他闻到一阵熟悉的草药清香,似薄荷,似乌檀。他的心脏登时狂跳不止,砰砰地仿佛要撞碎胸膛。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令他生出这般感受。他千言万语涌在喉间,嘴上只会喊道:“师兄。”

卫凌风道:“真的是你。”

沈尧抬头:“不然还能是谁?”

卫凌风……与从前有些不同。他以往穿麻布织成的衣裳,都能穿出超凡脱俗之态。如今换了一身白衣玉带,更是飘飘然如雪中之神、月中之仙。

周围的侍女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卫凌风。

卫凌风从她们面前经过,都有几人的耳朵红透半边。

沈尧直视卫凌风,问道:“师兄,你的腿和手,好了吗?”

卫凌风说:“我能走路。”

沈尧品出他的深意:“你能走路,但是没有痊愈?”

卫凌风问起他:“你的内功,从何而来?”

沈尧转移话题:“我走了两个多月的路,就为了来找你。你这里有饭吃吗?有水喝吗?有床睡吗?我实在是很累。”

正殿的大门敞开一半。柳青青和侍女们本本分分守在门外,殿内除了卫凌风,再没有其他人。沈尧环视一圈,突然感到双脚悬空……卫凌风竟然把他抱了起来。

沈尧伏在卫凌风的肩上,一声又一声“师兄”地喊他,还说:“这两个多月,你怎么治得病?你能抱得动我吗?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路。”他打了个哈欠,声音渐低:“我本以为,小船到岸,我能立刻看见你。没想到这个地方这么大,我又走了三个时辰……天都快黑了。”

卫凌风抱着他穿过一扇侧门。垂地的帐幔拂过两人身上,软纱绕得他颈肩发痒。他很久没在床上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江湖中人风餐露宿,自是寻常。

卫凌风将沈尧放到了一张木床上。四周窗户紧闭,且未点灯,只有一颗夜明珠悬在床账内,散发着幽幽冥冥的暗光。

沈尧躺在床上,卫凌风坐在他身边。两人沉默对视片刻,卫凌风先开了口:“你自己说,还是让我查?”

沈尧知道,卫凌风指的是他来路不明的内功。沈尧妄图蒙混过关:“什么意思?”

卫凌风拉住他的衣领,话不多说,直接扯碎了他的衣裳。锦绣白缎在他手中沦为破布。

沈尧躲进床侧,散开的发丝半遮着脸。他稍稍偏了一下头,故意曲解卫凌风的做派:“师兄好热情,我招架不住了。”

卫凌风被他引得上了床。直到这时,卫凌风的指尖搭在他肩上,他才发觉卫凌风的手指很凉,冷冰冰的、修长如玉的手指,仿佛真是冬日冰雪所化。

卫凌风说:“你的肩膀受了伤。”

沈尧点头:“皮外伤,小事一桩。”

卫凌风的手指从他肩头摸到他的下巴,轻轻搭着,再往上一抬。沈尧抿了下唇,夜明珠照得他肤色通透,眼中又极有灵光。他冲卫凌风笑了一下:“抬我下巴干什么?想亲我?”

“想归想,”卫凌风收回了手,“你和从前不太一样。”

倘若还和从前一样懵懂,那真是见鬼了,沈尧心想。他暗自发笑,转过了脸:“这两个月我杀过土匪、骗过官差、闯过荒漠、翻山越岭……”话没说完,卫凌风挑下帐幔。夜明珠沿着一层纱滚到了床上,刚好落在枕边。

借着那一片光,卫凌风的神情愈加清晰。沈尧这时再看他,忽然能体会到怀春少年在遇见卫凌风时心里会作何感想。

沈尧直说:“我多瞧你一眼,便要神魂颠倒头晕目眩。”这是一句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