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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太医院内,灯明如白昼,四下无人声。因为元淳帝驾崩了,举国新丧,太医院的所有人都在披麻戴孝。

几位年轻的学徒伏在案前抄录医经,沈尧走过去一看,略感疑惑:这不是他们丹医派的入门典籍吗?

沈尧发问:“请问你们从哪里买到了这本医书?”

其中一位学徒抬起头来,看着沈尧:“不是买的,是何大人在七年前写的。”

“何大人?”沈尧道,“太医院的何大人?”

台阶之前,忽有一个人应道:“正是老夫。”

沈尧侧身一看,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呆在了原地。

这位白发白袍的何大人,形貌像极了沈尧师父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沈尧再三确认,脱口而出:“师叔?”

何大人微微颔首,又说:“二位随我来。”

沈尧迟疑着未曾挪步。而卫凌风已经跟过去了。沈尧只能紧随卫凌风,同那位何大人一起走向太医院的西侧。

太医院西侧的灯笼少了几盏。此处人影凋敝,杂物堆积,也没有护卫镇守。何大人喊了一声:“老王!”暗处又走出来另一个太医打扮的老者。

卫凌风立刻上前,恭敬道:“王师叔。”接着拱手抱拳,对何大人道:“何师叔。”

何师叔与王师叔各叹一声,席地而坐。迎着幽暗月色,王师叔的眼中微泛泪光,还问道:“卫凌风,那是你的小师弟吧?”

沈尧蹲在了卫凌风身边,规规矩矩地恪守礼节:“见过二位师叔。”

王师叔点头,赞许道:“不愧是我丹医派的下一任掌门人。”

沈尧质疑:“我?”

王师叔再次点头:“你师父把《灵素心法》传给了你。按我们丹医派的规矩,持有《灵素心法》者,便是下一任的掌门人。”

沈尧垂着头,抓了一下自己的发带:“师叔,你们当年为什么离开丹医派?”

“年轻不懂事,”何师叔背靠墙壁,回忆往昔道,“我和你另外几位师叔都认为清关镇太小,容不下我们施展抱负。只有你师父,愿意待在清关镇。”

何师叔伸出手,指着王师叔道:“你的王师叔,如今已是太医院的提点。”

沈尧盯着王师叔白袍下的官服,猜测道:“正六品大官?”

“正五品。”卫凌风纠正了沈尧。

沈尧立刻抱拳:“草民参见正五品提点大人。”

王师叔敲了沈尧的头。这个举动,就像师父一样。沈尧不由得恍惚了,低声问:“其他几位师叔呢?”

这一回,何师叔沉默不语。反倒是王师叔坦然回答:“葬在京郊了。”

沈尧又问:“寿终正寝?”

王师叔摇了摇头:“丹医派的人,至少活到九十岁,才算寿终正寝。我们的师父,年过五十,方才收徒。”

沈尧深吸一口气,直言道:“那是为什么,几位师叔死得这么早?”

王师叔反问:“你们今日前来,是为了替太子治病?”

沈尧点头。卫凌风摇头。

王师叔教导沈尧:“多跟你师兄学一学。”

沈尧脸上露出迷茫神色:“啊?”

何师叔接话道:“在这皇宫之中,最重要的不是为贵人们看病,而是看清局势,为自己保命。皇宫如江湖,江湖亦如皇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轻轻拍了拍沈尧的后背,这个举动也是师父曾经做过的。

彼时,师父对沈尧说:“阿尧,你要用心学医,将来治病救人,积德行善。”

而今,师叔对沈尧说:“掌门,你要回清关镇,继续治病救人,远离江湖。”

沈尧扯开了发带,发丝松散,遮住他的半只眼。他潜在阴影中,不觉笑了笑,才说:“师叔,来不及了。药王谷早就盯上了我们……从丹医派开宗立派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身在江湖中,怎能离得开?”

何师叔看着卫凌风:“你一向懂事明理。你多劝劝你师弟。”

卫凌风却说:“我觉得师弟言之有理。”

沈尧重新绑好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袖和衣领,站在两位师叔的面前,恭敬道:“师叔,我今日揭下皇榜,正是为了替太子治病。”

何师叔叹了一口气:“若是为了积德行善,治病救人,那大可不必。与你有一致想法的师叔们,如今都葬在京郊。”

沈尧重新坐在台阶上:“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们会死?元淳帝杀了他们吗?”

卫凌风回答道:“元淳帝祈求长生不老,多年服食丹药。那些丹药里,有铅霜、□□、水银。常年服食这些东西,有什么后果?你应当明白,阿尧。元淳帝子嗣稀薄,太医上谏……”

沈尧倒抽一口凉气:“元淳帝就把他们杀了?”

“杀了两个,”何师叔接话,“还有后宫的娘娘们求子、贵人们求药,出了差错,我们都担当不起。”

沈尧有感而发,不禁笑了:“我早前听说,魔教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后来我亲眼见证武林正派和魔教的作风差不了多少。没想到,京城皇宫也是个有理无处说、有力无处使的地方。平民如蝼蚁,人命如草芥。哎,师兄,我竟然开始赞同世家大会上郑家主的那番话,尊崇国法,尊崇律法,才是武运昌盛、国运昌盛之道。”

卫凌风转过头,看着近旁的一道侧门:“嗯,各地的门派、世家割据,谈私仇、讲公愤,无人在意平民的死活。”

他说完这句话,侧门进来一队御前带刀侍卫。为首的侍卫大声喊道:“谁是沈尧?”

沈尧应道:“我!”

那侍卫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子殿下正在等您,沈大夫。”

何师叔和王师叔面露惊诧之色。

王师叔站起来,道:“这位沈大夫……”

王师叔还没讲完,那位侍卫的右手按住了刀柄:“王大人,这位沈大夫自称是丹医派人士。依您之见,沈大夫医术如何?若是个江湖骗子,兄弟们就把他斩了,省得耽误了太子殿下的病情。”

王师叔单手负后,语声和蔼可亲:“以我之见,这位沈大夫虽然年轻,但医术十分高明。对于同行的提问,沈大夫应答如流,且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确实像是丹医派的弟子。”

侍卫眉梢一挑,唤道:“沈大夫请,王大人请。”

乌云遮月,路径幽暗,沈尧穿过一地树影,走向了那一群带刀侍卫。王师叔和卫凌风都跟在他的身后。侍卫又横刀向前,未出鞘的刀口立向卫凌风,问:“你是谁?”

王师叔代为回答:“他也是丹医派的弟子,是这位沈大夫的师兄。”

太医院的王大人三番四次为两个来历不明的混小子说话,那侍卫不愿招惹麻烦,便不再多问。众人踏破夜色,直往太子寝宫而去。

*

寝宫门外,明灯高挂。

台阶之前,黑压压跪着一片人。沈尧躬身垂首,作出一副谦卑模样,眼角余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丫鬟和仆从,猜测他们正在为太子祈福。

元淳帝推崇佛法,还在宫中建了一座寺庙。先贤曰:“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元淳帝对佛法的痴迷也使得宫中上下都会念两段佛经。

沈尧跪在台阶上,向太子行礼时,听见身后有丫鬟小声念经,心中暗道:这是在祈福,还是在催太子上路?

沈尧、卫凌风、以及他们的王师叔跪了好一阵子,正门终于打开。宫中走出两位太医打扮的中年男子,还有……楚开容。

沈尧抬头时,正好对上楚开容的凝视。

从清关镇到凉州的那段路上,楚开容一直都是一副风流倜傥、折扇不离身的贵公子做派。今夜的他与往日不同。

楚开容穿着素衣简服,以一条白绸束发,眸底敛尽一切笑意,唇角却微微上挑:“二位请进,王大人请进。”

卫凌风、沈尧在门口脱了鞋,赤足踏进殿内。

门后立着一道山水覆雪的屏风,山高水阔,明月皎皎,千里寒江飘雪,左下角却题着一个小字:夏。

明明是雪景,为什么要写“夏”?沈尧腹诽。

这时,楚开容绕过屏风,撩起纱帐,缓声道:“许兴修,你的同门师兄弟来了。”

数月不见,许兴修的形貌没有一丝改变。但他听完楚开容的话,却是充耳不闻,他还对楚开容说:“太子殿下有我看顾,不必再找外人。前日里,丞相来过一次,国不可一日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