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小心火!”
“连个东西都拿不住,李晟你那爪子上是不是没分缝!”
李妍抢在卷轴滚进火堆里的前一刻,仗义出脚,险险地将它截住挑了出来,然后吱哇乱叫着跑一边扑灭鞋上的火星。
吴楚楚上前将卷轴捡起来,小心地抹去尘土,见那是一轴陈旧的画卷,画着一副叫人十分摸不着头脑的肖像,用笔非常朴实,毫无修饰,很像古时候那种遴选官员或是宫女时所用的人像。
画的是个孩子,约莫十岁出头,看着还有几分稚气,角落里则写着他的生辰八字,没有姓名。
几个人面面相觑。
应何从问道:“这是什么?”
“永平二十一年。”李妍念出了声,“永平二十一年是什么年?”
“‘永平’是先帝年号,”吴楚楚随口解释了一句,而后又道,“如果这个人是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现在应该已经年近不惑了,奇怪,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为何齐门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收藏这幅画……啊!”
李晟忙问道:“怎么了?”
吴楚楚突然指着卷轴上的一枚印道,说道:“这是我爹的印!”
吴将军一直扮演着一个神秘莫测的角色,他好像既属于朝堂上那个海天一色,又属于江湖中这个海天一色,他的生平就像一个寡言少语的谜面,连上字里行间的留白,也不够推出一个连猜带蒙的谜底,妻子儿女也未曾真正了解过他。
“不止那个卷轴,我看这里大部分信都是吴将军写给冲云道长的。要说起来,当时吴将军身份暴露,同齐门隐世之地被发现,几乎是前后脚的事,吴将军和齐门之间一直有联系,倒也不在意料之外。”李晟跪在地上,小心地将掉了一地的信件整理好,“唔……元年的,元年之前的也有……‘梁公亲启’就一封,奇怪,为什么发给梁绍的信会混在这里?”
吴楚楚下意识地揪紧自己的衣角。
李晟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她道:“吴姑娘,我们能看吗?”
众人这才想起这些信虽然都是遗迹,却是吴楚楚亡父所书,当着她的面随意乱翻好像不太好。
吴楚楚想试着回他一个微笑,没太成功。
从海天一色第一次爆发出来开始,这些过去的故事,便好似都不那么光明磊落起来,没有人知道几乎被传颂成“在世关二爷”的忠武将军吴费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这些毕竟是密信……
李妍刚想说什么,被李晟一个眼神止住了。
李晟觑着吴楚楚的脸色,迟疑道:“若是不妥,我们……”
“不要紧,看吧。”吴楚楚忽然打断他道,“我爹从小告诉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相信他。”
她说着,半跪在地上,亲自撕开了那封写给梁绍的信,却见里头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笔记甚至有几分凌乱,近乎无礼地写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梁公,何必执迷不悟!”
吴楚楚刚说完“事无不可对人言”,便被亲爹糊了一脸“纸里包不住火”,当即手一抖,信纸脱手飞了出去,幸而应何从在身边,忙一把抄在手里。
应何从不大会看人脸色,兀自道:“这封信写给梁绍,但最终没到梁绍手里,而吴将军和齐门冲云道长之间一直有联系,因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测,当年利用密道隐匿无形的齐门就是吴将军等人与梁绍联系的渠道?”
他将那封信纸夹在手指中间微微晃了一下,又说道:“‘纸里包不住火’,‘执迷不悟’,说明梁绍当时肯定在隐瞒什么,吴将军知道以后激烈反对,甚至冒着风险写这么一封节外生枝的信质问,而冲云道长截下这封信,为什么?怕他们双方发生争执吗?我感觉仅就这封信上的措辞而言,虽然不太客气,但也说不上指着鼻子骂,梁大人应该还不至于大动肝火吧。”
李晟忽然道:“看信封,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李妍连忙将滚落一般的信封捡起来,念道:“建元……二年,哥,建元二年怎么了?你都还没出生呢。”
李晟看了吴楚楚一眼,吴楚楚立刻会意,伸手在自己红彤彤的眼圈上抹了一把,去翻找她那些记了一大堆武林杂事的厚本子,翻了半晌:“建元二年……啊!李老寨主死于北斗暗算,大当家行刺曹仲昆未果。”
李晟:“还有吗?”
“唔,好像……等等,还有北刀传人入关,打伤山川剑,然后……”吴楚楚心思机敏,说到这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止住了自己的话音,四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吴楚楚往四下看了一眼,见不远处同行的流民们都睡得踏踏实实,周遭没有外人,这才小声道,“所以你们在想,老寨主和山川剑的事与梁、梁相爷有关,冲云道长私下截下这封信,其实是为了保护我爹?”
“还不能定论。”李晟想了想,摇摇头,去拆其他信件。
几个人此时全然没有了睡意,连母猴子似的李妍也老老实实地消停下来,帮着一起拆。
吴费将军是儒将,又是兵法大家,早年机缘巧合结识阵法大家的齐门冲云道长,两人立刻一见如故……只不过两人之间明面上的联系自从吴将军假意投靠曹氏开始便断了,吴楚楚根本无从得知父亲还有这样一位故友。
以永平三十二年为界,之前的通信多半是朋友之间谈心,大多是长篇大论,有时探讨阵法,有时也忧国忧民,彼时年轻的吴将军还会对先帝过激的新政发表几句外行话。
但三十二年之后,仅从信件中就能看出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一整年只有几封信,一封是初春时写的,潦草而简略地说朝中暗潮涌动,自己十分不安,之后吴将军大半年音讯全无,到了腊月,又突然连发三封急件给冲云道长。
“那年腊月,应该正是曹仲昆带人逼宫的时候。”李晟将吴将军三封信放在一起。
第一封信口气比较急,显然是事发突然,吴将军没反应过来,紧接着第二封信便冷静多了,此时先帝已经驾崩,吴费在信中提到,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太子,不少字迹已经模糊,不知是不是当年曾经被眼泪打湿过。随后又是第三封信,显然,他们事与愿违,东宫已经罹难,太子殉国,小皇孙不知所踪,他们最终只保住了先帝的幼子……
李妍插话道:“所以冲云道长收到了吴将军的信以后,才纠集了殷大侠和爷爷他们出手护送?”
“嗯。”李晟盯着第三封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李妍捅了他一下:“你又怎么了?说人话?”
李晟被她戳的晃了晃,难得没跟李妍一般见识,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信上的一句话:“小殿下受惊,悲恨交加,颠沛流离中高热,昏迷不醒。”
“这是永平三十三年——也就是建元元年正月的。”应何从打开后面几封信,过了三十二年年底短暂的兵荒马乱之后,吴费将军的闲话便基本没有了,措辞简单直接,中间接连几封往来信,都只能算是便条,商讨的事却非常细致,李晟他们只能看见来信,看不见去信,却依然好似见证了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南渡的全过程。
“这里提到海天一色不止一次,”应何从道,“但我觉得此‘海天一色’,应该非彼‘海天一色’,这时山川剑他们还在路上,‘海天一色’指的应该就是指假意投靠北朝的那份官员。此外,吴将军还提了不少次梁绍、梁先生等字眼,显然当时通信的并不只有吴将军和冲云道长两人。”
“梁绍,自然是梁绍。”李晟头也不抬道,“当年南渡能成功,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梁绍的杀伐决断……阿妍,你把吴将军手绘的行军路线图递给我一下。”
吴费将军是领兵的人,地图画得十分细致,山川谷底都有标注,外行人看了也能一目了然。
“你们看,”应何从在旁边说道,“图上画了两条线路,兵分两路,直至扬州守军驻地方才汇合,也就是说,当时有另一路人马负责引人耳目,掩护小皇子……皇帝南渡。”
“他们当时应该是分两路下江南,梁大人调集南半江山的兵马北上,公然以天堑为据,分南北而治,当时北军穷追不舍,所以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是大内侍卫与残余的御林军做幌子,另一路是几大高手护送着真正的小皇子,为了保险起见,这计划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包括当时北上接应的几支先锋队伍。”李晟说道,“恐怕他们到死都以为自己拼死护送的是真正的皇子。等等,听说当年梁公子当年也是为了掩护皇子,带兵引开北军,最终殉国……他掩护的该不会是……”
应何从道:“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办——你们别忘了,曹仲昆手上除了兵,还有北斗。那几条大狼狗从残兵败将中杀一个小孩子很容易,反而是跟在山川剑他们身边,虽然没有排场也未必舒服,但几大高手守着,没有人能靠近,当年的沈天枢也不行,而且他们几个江湖人带一个孩子,脚程又快又不会招人眼,北军根本留意不到他们。”
“靠得住吗?”吴楚楚忽然道,“那个沈天枢我是见过的,凶得很,他若是真的出手,肯定一探就知道真假,这戏岂不是演砸了?到时候北朝大军一旦回过神来掉头来围剿,南面的援军又不明真相,根本来不及救援,光凭几个高手,挡不住朝廷大军的。”
这点他们深有体会,要不是齐门禁地供他们躲了躲,以周翡如今的武功,都差点被射成刺猬,何况其他。
李妍嘀咕道:“吴将军在信里怎么也没写明白?”
“这就算很明白了,”应何从道,“你看,信里提到‘诸君事不宜迟,千万小心’,还有‘幼主突逢大变,多多包涵’等言语,足够证明李兄推断得对。”
吴楚楚:“可是……”
李晟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一抬头:“慢着,当今是哪一年生的?”
这问题没有来龙去脉,众人一时都愣了愣。
李妍眨眨眼:“皇上?皇上是哪年生的,那谁知道?”
吴楚楚和应何从却都是心思细腻的,立刻听出李晟的言外之意,两人同时往那画轴上望过去。
吴楚楚轻声道:“皇上是哪年生的咱们不知道,但常听人说,皇上南渡时不过十岁出头……”
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少年,三十二年时正好与当今年龄相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为何在生辰八字旁边还画了画像……为了证明他长得像谁?
定下一明一暗两条南下线路的吴将军的私印,为何会出现在这幅画像上?
李妍皱眉道:“也就是说,当年他们为了保护皇子,拿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当了诱饵?”
其他三人一同将目光投向李妍。
“看我做什么?”李妍莫名其妙道,“不管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吧?后来那小孩子怎么样了?”
“不……”李晟艰难地说道,“阿妍,问题不是这个。”
李晟轻声道:“问题是,当年两路兵马在江淮与梁大人调集的大军汇合之后,这个画像里的孩子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记载,没人认识,没有人知道他存在过……”
“小殿下受惊,高热昏迷……”
纸里包不住火。
海天一色……
海天一色……
李晟激灵了一下,几乎不敢再想下去,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低声道:“都收拾起来,今天这事,谁也不要说出去,你们先回去,我亲自将这些东西送到姑父那——谁也不准说出去一个字,李大状,你听明白了吗?”
李妍:“……”
其他三人毛骨悚然,李妍还晕头转向着,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条黑影暴起,快得不可思议,连李晟都招架不及便已经杀到眼前。
李妍本能地将吴楚楚往旁边一推,自己抽刀递了出去,刀尚未来得及推开,便觉一股大力当胸袭来,她顿时有种自己胸椎与肋骨都被压变了形的错觉,一声都没吭出来,眼前一黑,接连往后退了十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此时,李晟与应何从已经同来人交上手,只见那人全身裹在一袭黑袍里,不见头尾,瘦得好似一把骨头,武功却高得不可思议,李晟与应何从两人被他逼得手忙脚乱,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那人伸出一把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李晟的剑,长袖一摆,便将他甩出了一丈来远,然后一把抓住应何从的胸口。
应何从整个人被他举了起来,周身的毒蛇竟在那怪人面前不敢冒头。
怪人将手探入他怀中,拎出了那只包裹严密的涅槃蛊母,口中发出可怖的尖声大笑,不似人声,说道:“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
说完,他抓着涅槃蛊虫,将喘不上气来的应何从一把扔下,两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