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书都有,各种翻译版本,从福楼拜到狄更斯,高尔基甚至莎士比亚。
呃……等等,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莎士比亚的中译本?这在李伯庸看来,一直是个旷世谜题——他知道原文版是非常优美的,不过也只限于道听途说,以他那都还给老师的英文水平,要是出了国,哪怕买卷卫生纸能把话说清楚了就算相当不错了,但他确实对高中语文课本上的莎士比亚节选记忆犹新。
比如那个:“啊!我死了……”
这从某个侧面证明了李老板的文学素养,确实是十分有限的。
过了两天,就在他上班时间摸鱼,偷偷给杨玄打电话的时候,路依依进来了,小声说:“老板,我午休的时候忘了一本书在这……哦,看见了,不好意思。”
李伯庸就明白了,这个审美诡异的姑娘原来就是路依依。
杨玄那边听起来很忙,说了两句话就匆匆忙忙地挂上了电话,李伯庸随口问:“你看这种书?”
路依依点点头,抬手把鬓角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从小就喜欢看书。”
这个爱好实在有点没创意——据hr们说,每年申请简历递上来的时候,十个人有八个人兴趣爱好那一栏里都填了“阅读”和“旅游”,实在是大众娱乐项目。
李伯庸不知道怎么评价好,于是选择了一个比较中性的说法,指了指路依依手上那本印刷夸张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说:“挺特别的,我倒是很少见女孩子爱看这种书。”
路依依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轻声细语地说:“我觉得对于女孩子来说,内涵比外貌重要。”
这句话有些道理,阳光灿烂乍暖还寒的日子里,难得这天公司里没什么事,李伯庸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想起把这个小助理招进来以后,几乎没和她说过几句工作以外的话,这上司做得也有点失职。
李伯庸觉得,别人年纪轻轻,愿意到自己这里来工作,出卖劳动力干活拿钱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呢,作为老板,也有义务给人家提供发展的几会,想起他每次让路依依干的事,除了跑腿就是打杂,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就跟她聊了几句。
主题无非是“是哪里的人?”“有没有意向在户州长期发展?”“兴趣爱好在哪方面?”“对自己的职业和未来有没有规划?”“需不需要公司提供什么便利条件,对现在的职位有没有什么想法,想不想换到其他部门”之类。
十分钟以后,李伯庸的表情就从惊讶转移到了呆木再转移到了茫然。
他发现路依依这个姑娘实在很奇特——事实上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奇特的姑娘。
“你这个年纪,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么?”
“有的,”路依依低下头笑了笑,“我其实从小就有一个梦想,我想开一家大大的咖啡店,用小书架围起来,店里放一台老式的放映机,里面播放巴赫或者肖邦,窗户边上种满花,一圈一圈地把窗棂缠起来,就像童话里一样,人们可以在里面消磨一整天的时间。”
李伯庸:“……”
停了一会,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一些:“我是问你职业打算——有没有什么想参加的培训,当然,和工作相关的,公司可以考虑给你安排时间和报销一部分费用。”
“谢谢李总。”路依依说话的时候总是让人联想起某种甜甜的水果糖,不是嗲得发腻,也不是小女孩没长大的那种清脆,非常特别,散发出某种不刺鼻,但是芬芳而无处不在的香,“暂时没有这个想法,我不是那种事业上很有野心的人,分内的工作会努力去做好,但是也没有大长远的打算,您可能觉得我这种人有点不思进取吧,不过我觉得,和工作比起来,生活更重要,您觉得呢?”
工作难道不是生活的一部分么?至少李伯庸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自己敏锐地听出了路依依的言外之意,于是反问:“是不是现在的工作让你不太满意,让你认为它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
路依依摇摇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谁都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地过一辈子,不过大多数人没有那个运气,只能自己动手养家糊口,剩下一点点的时间和金钱留给自己,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李伯庸眨巴眨巴眼睛:“那你想做什么呢?呃……除了你刚才说得那个什么咖啡馆。”
路依依说:“我喜欢自己做可爱的小饼干,喜欢棉麻纯天然的衣服,喜欢逛人声渺茫的小巷子,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读书写字,弹弹琴,画画风景。”
哦,就喜欢不务正业。
李伯庸明白了。
“那李总您喜欢做什么呢?不工作的时候。”路依依反问。
李伯庸一愣:“我……我没什么爱好,也没什么时间。”
总不能跟人家说他喜欢半夜三更摸到危楼里喝啤酒,再把啤酒罐子往人家学校里扔吧?
“总有的!”路依依不依不饶地追问,“您喜欢听什么歌?平时看什么电影呢?有没有喜欢的书?”
最喜欢康定情歌,最爱看鬼片……
虽说李伯庸不至于自惭形秽,不过总归觉得这些话说出来挺掉面子的,于是含糊其辞地说:“哦……老一点的歌吧,电影不经常看,偶尔喜欢看一些……”
他犹豫了片刻,总算找出了一个接近的、好听一点的措辞:“悬疑的。”
“哇!”路依依感叹,“您一定是那种逻辑思维能力很强,很善于思考的人。我们女孩子就喜欢看一些情感细腻的片子。”
李伯庸干笑一声:“那啥,各有各得好吧。”
晚上骚扰杨玄的时候,李伯庸当新鲜事把这段对话学给杨玄了。
那边杨玄沉默了。
李伯庸还没心没肺地笑:“我可听人家说了,女孩子都喜欢情感细腻的片子,怎么你那都是什么《死寂》啦,《死神来了》的破片子。”
靠了,这个二货……杨玄心想。
笑了一阵,李伯庸才发现杨玄沉默,于是问:“怎么了?”
“人家看上你了,听出来了么?”杨玄直言不讳一针见血地说。
李伯庸:“啊?”
杨玄:“啊个屁。”
李伯庸抓抓头发:“这个不能吧?我们俩也没说过几句话呀。”
“没说过几句话她就过来跟你讨论人生哲学跟人生理想,张口闭口‘我们女孩子’以提醒你性别差异呀?”杨玄翻了个白眼,“你缺心眼当有趣啊?”
李伯庸心想,哎,好像……是这么回事嘛。然后他心里又委屈了,真的没有注意到嘛!
“那你可得赶紧回来,不然我跟别人跑了。”
杨玄笑了一声:“跑啊,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李伯庸:“……”
“皇上,臣妾错了。”过了一会,他又不甘心地补充说,“你可真的快点回来啊,可想你了——开庭怎么样?”
“下周出终审结果。”杨玄叹了口气,“我觉得问题不大,就是后续的处理有些麻烦——没关系,美和那边的进度,我已经发群邮件给大家了,告诉赵轩,继续找人往那边下单,我最近找了个人去和那边接洽了,最近一段时间,会给他们造成美和这个新项目投入顺利,蓬勃发展的假相,下一步……就看他们老板的道行了。”
李伯庸沉默了一会,这件事有失光明正大,不过商场如战场,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他从一个小小的进城务工人员爬到现在百兴老总的位置,尽管平时做人再忠厚,这方面也必然是精明里透着冷酷的。
哪个商人都不是慈善家。
“如果他不上钩呢?”李伯庸问,“怎么说,是资金继续打入,还是订单继续下?我们投入得会不会太多了?能不能收得回来?”
即使是和杨玄说话,他也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种仔细的审视意味来:“你觉得有多大的把握?”
“很大,”那边传来纸业翻动的声音,“美和的老总现在正在介入美和的房地产市场,即使他够谨慎,只是想玩玩,现在的资产负债率也远远超过了他们能承受的——你可以看看他们的固定资产折旧方法和折旧年限,美和花大笔资金构建新的生产线路,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冒进的,他们很多的设备都已经老化,如果不想出问题的话,可能会造成大笔的现金流流出,你别着急,我们从去年努力到现在,就像给一个胖子身体里注水,他身上总有一个孔会漏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李伯庸往沙发背上一靠——还说什么呢?世界上有比这姑娘再靠谱的人么?
“我知道了,早点回来,注意安全。”他说,对着没人的墙角格外温柔地笑起来,“唉,找了半天,还是你最能跟我尿到一个壶里啊。”
啊呸——这是夸人的词么?
杨玄放下电话,嗤笑一声,整理好一桌子的文件。
这时,一个神秘电话打了进来,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喂,杨玄,我是霍小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