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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与湛无拘相处多日,竟不曾发现他都是以打坐姿势入睡的。要不是她今夜又被血腥的恶梦所困扰惊醒而下榻走动,就不会看到他如斯怪异的睡态了。

    这样子……比较好睡吗?还是他根本没有入睡,只是在练功而已?以前偶尔看表哥练功,也是这么盘坐着的。

    表哥……

    这曾经令她痛彻心肺的男子,不知是痛过头,麻木了,还是出门在外,要操心的事多不胜数,心思无法老是兜转到那上头,进而淡化掉了。总之,她现下想来,并不再那么揪心难受。

    也许她已不再是那么坚贞的女子了吧。这是妇德所不容许的罪过,但是她没有办法去贯彻那些教条,在心被伤得如此惨重的情况下。

    她会认命嫁给表哥,但再也不放真心了。因为真心在他而言,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呈贡;但在她而言,却是被伤害,便再也愈合不了的疼痛。看着他纳妾、看着他左拥右抱,甚至逢场作戏……一颗心能被伤几次?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女诫第五篇讲的是专心。说丈夫娶妾天经地义,然而妻子若再嫁,则是违礼不义的放荡行为。谁不想专心一意地爱自己夫婿呢?然而爱情的领域里,没人修得了宽容、忍受得了丈夫多心多妻……至少她做下到。

    所以,她不要再爱人了,再也不了,再也不要因为男人的一句甜言、一声蜜语,而牵牵念念、死心塌地。

    也许是心中再也不以表哥为念,所以竟与这人共食共处上近一个月而不感愧疚,不惊惧于自己败德的行止。

    不明白为何对他没有防心,以前连对自己父母及贴身婢女都谨言慎行,怕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更别说和男性,必定遥遥隔出一道长距了。哪容得旁人任意搂抱牵手,坏她名节?

    那么现下她是怎么了?竟容他放肆?

    呆呆地看着他似睡似练功的面庞,出神而不自觉。他真的在睡吗?胸膛的起伏证明他的气息缓且稳,但听不到沉沉的鼻息声;吐纳间全无所觉,像是死了一般……

    一想到死字,不禁打了个冷颤,与刚才的恶梦相叠合,令她慌张了起来。伸出右手轻放于他鼻下,才安了些心。气息并不重,很轻很细很缓,但确实仍在呼吸着。

    他……其实长得并不难看。

    浓眉下方紧闭的眼,关住了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珠子;挺直的鼻梁、向上微勾的嘴角,昭示了好戏谑的性情;不修边幅的外表、陈旧的服装,看得出来不是什么好身家的子弟,但却又不见一丝贫苦人家身上会有的卑微愁苦,或愤世嫉俗的行止。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长上,会养出这样奇诡的男子。

    这辈子她认得的异性不多,然后随着离家在外的这段时日,所见识到的各形各色男子,不谈内里品性如何,纯粹看着外表,有的尊贵,有的普通粗劣,更有的恶形恶状,然而湛无拘这人却是难以归类的。

    当然,一般人都会轻易对长相俊美的人有较好的观感,一如表哥在江湖上博得的好声名,因而招来美女垂青;加上行止翩翩有度,自然不会给人坏评价的。

    但,只要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吧?可在她记忆中,表哥永远温文儒雅的卓然,总是太过完美无瑕了些。甚至在对她启口他纳妾的不得已时,都还是一副沉着持稳的模样。

    若不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就是算定了她只有接受的分,因此他没有惊惶失措的理由。

    一句不得已,就可缝合她破碎的真心吗?还是她在表哥眼中,真有那么好哄诱?即使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小姐,也有属于她的傲气与人格,他这不是欺她单纯昏愚吗?

    长得俊俏的男人是否都被宠得忘形,把别人对他的好、把每一颗真心都当成鸡肋以对?

    相形之下,眼前这个嗜吃、爱玩、好闹的大男孩,虽然没有令人安心的稳重,却有最明确的真性情。不遮掩他的劣性,不美化他的行止,连带撩拨得她也压不住情绪的呈现。如果说世人所称道的男子气概是不惑于柔情、不为牛后宁为鸡首、顶天立地不求人、立言不回、不事嬉游……那么湛无拘可是一项也不具备。而……表哥却都是有的。

    但这些男儿当有的气概,却不是给女子幸福的条件;至少她苦涩的心口,永远曾因为表哥多妻而疼痛着。

    与其有个英俊出色、名满天下的丈夫,还不如嫁与没有鸿鹄之志的男子为妻,一生厮守……

    老天!她在想些什么!

    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他嫁的念头,忙不迭地跳起身退了好几步。

    她是怎么了?怎么可以胡乱想这种失贞的事?!更别说对象是他了!这个……这个爱胡闹的男子根本不足以倚恃一生……哦!天呵,别再乱想了。

    她不是真心有这种念头的。

    她只是作了恶梦,所以才心神不定乱想一些不切实际的浑事。这人,这湛无拘才不是她想嫁的人呢!何况……他也不会要她吧!她是有婚约的人了。

    他们只是朋友,只是他口中的“饭友”。一同落难在扬州,当起寄人篱下的市井小民,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是了。

    一旦她回了家,做回姬家小姐以及方家未过门的媳妇,此刻的种种,就什么也不是了。

    只会是个认命的女人。认命地嫁人,将真心藏在无人可伤害的深处,温驯地任由丈夫纳入更多妾室;认命地当丈夫识大体而宽容的长妻。

    她的生命不会有变化,不会有专情且深爱她的男人突然出现,掳她脱出礼教世俗之外,宣告以心易心、至死不渝的誓言,当一生一世的神仙眷属……

    神仙眷属?

    只是笑话吧。

    转身打算退回内室,独自吞咽她的哀愁,知道今晚是别想再睡下了。才走了几步,便听到湛无拘含糊不清的呓语:

    “……干烧岩鲤……酥肉汤……灯影牛肉……樟茶鸭子……好吃……”

    愁郁的心口霎时破出一抹灿意。这人……连熟睡时也要逗她笑,真可恶。

    因为借住在寺庙中,自是跟着出家人吃素,平常在外边贩食,也因攒钱不易而只吃自己做的素饭,算一算莫约有十一日没沾荤了。

    她又不允许他再擅自抓人的信鸽来吃,因此湛无拘每每手痒拦截信鸽偷看完内容再弄回原封不动的模样放生回去,她也不好念些什么。反而觉得他的馋样极为可怜,看久了会渐生不忍之心。

    他是她的朋友,也许更是她一生中唯一交过的朋友。

    探手入怀,掏出一只温润的暖玉,心下有了决定。

    ※※※

    他做了什么好事吗?

    望着眼前丰富的佳肴满桌,湛无拘深深地吸气,吞噬所有美食散发出的味道。

    肉耶!肉味耶!他几乎有半辈子没尝到这滋味了。

    他们现在正置身于扬州的“万里香”酒楼,并登上了专为富人所设的清雅楼座,称做小楼子;墙角花座上放了几盆别致的花,墙上挂了几幅字画,甚是风雅。

    专门伺候楼座雅客的小厮送上羊皮制成的卖执箸——也就是菜单,层层规矩煞是讲究,看得湛无拘几乎要眼花!直到完成送菜工作,闲杂人等全退了下去,他才像看了场大戏似的回过神,对着食物流口水。

    “刚才卖执箸上没写价钱,我想这一盘菜不是一两二两银子可打发的吧?”举箸霍霍向佳肴,仍忍不住要问两人目前荷包状况是否消受得起?

    “若打发不了呢?”夹了一箸虾蕈入口,她倒想知道他如何处理付不出银两的窘况。

    湛无拘也开始不客气风卷残云地筷无虚发起来。

    “那就卖身在这里工作抵债了。如果被分派到厨房更好,毕竟这里的菜做得十足美味。”

    “你就只会看中别人的膳房!”寺庙也是、酒楼也是,他呀,只消奉上一道佳肴就可以收买了。

    “民以食为天。”他理直气壮地道。

    “以前没上周这种馆子吗?”

    “没。以前偶尔下山添购物品,都只随意在路边饭铺吃个饱足。其实只要能吃饱,去哪儿吃还不是一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生于殷实之户,一般日常吃食虽不是山珍海味,一年四季的吃法可也称得上讲究。因此出门在外的这段时日,她常因食不对胃而失了食兴,真正吃得身心餍足的时刻屈指可数。反倒湛无拘吃什么都津津有味得像绝世美食。没有因粗食而减了胃口,也不会因精致佳肴而从此养刁了脾胃。

    “我做了什么好事让你请吃这么一顿也许付不出银子的大菜?”

    “太久没吃董食了,挺想念的不是?”

    “很是,但未免太隆重了。”他仍怀疑地瞅着她。

    “你不喜欢?”她指着楼座内清雅的环境。

    “同样是想求得清静,在山林野外也是可以。何必搞这斯文的名堂?”一脚搁上板凳,他摇头晃脑地想了一下:“不会是你想出一口气吧?”

    这不免要追溯起半个时辰前,两人兴高采烈地准备踏进万里香用膳时,几乎没被跑堂小厮给挡在门外拒绝进入。也不能说是狗眼看人低,实在是两人衣衫太过平常,像是在街上讨生活的贩夫走卒,不该是来此用膳之人。

    结果她指定要在楼座用膳,在掌框与跑堂们不信任的眼光下,先押了二十两银子在柜台,才如愿在受气的地方花大钱……

    实在有点蠢,真的。

    姬向晚俏脸微赫,但想来仍气怒于店家的势利。

    “他们好过分,还叫我们去后门等馊饭!”

    “所以你气不过,决定以让他们赚你的钱的方式报仇?”他表情滑稽地问。

    她几乎抬不起头,微声道:

    “不谈那些,他们的菜肴是做得不错呀。”

    “是呀。很贵的,你哪来的银子?”吃得每一盘皆见底后,他拍着肚皮问。

    姬向晚从怀中掏出一句银子,故作不在乎道:

    “我典当了一块玉,价钱不错呢,有一百五十两。”

    “你原本挂在颈子上那一块黄色暖玉?每次看每次流泪的那一块?”

    “你……你偷看?”她不知道他会尾随在她身后,将她极力要掩藏的脆弱尽收眼底。

    “我总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荒野山林中,不知险恶地乱走吧?”他伸手澄清:“除了赶蛇驱虫外,我没有偷窥的癖好;通常在确定你独处的方圆十尺内没有危险后,我可是睡我的午寐去了。”说着说着,他忍不住赞赏:“你真的很厉害哦,有一次还踩在蛇穴上发呆,有一条大蛇从你身边滑过,你也面不改色,硬是要得!我……”

    姬向晚倏地脸色大变,浑身寒毛直立,抖声低问:

    “你说……有蛇……我踩在……”

    “咦!你怕蛇?”他简直是明知故问。

    “你一直没对我说!”她跳起来:“如果我知道,就死也不会往山林里休息落宿!”天啊!好恶心,她曾经与蛇虫那般接近。

    湛无拘浅笑道:

    “你是被咬过还是怎地?这么怕?我这个被咬过的人都不怕了,你怕啥?”

    “为什么你不怕?”那种黏呼呼、软趴趴,一咬足以致人命的东西,有谁不怕?

    他嘿嘿直笑,硬是不回答,转回正题地瞄着银子:

    “我想那块玉对你很重要吧?”

    “已经不重要了。没想到能换这么多银两。”心情拨回强颜欢笑的原样,虽然浑身寒毛还未由“蛇”的字眼里平复惊惧。她搓揉着双臂,也躲开湛无拘炯然晶亮的眼眸探视。

    “也对。我也不希望你身上老放着别人的东西。”他将银子掏出来把玩着。

    “什么别人的东西?”她不明所以。

    “那块玉呀,八成是订情物是吧?如果是传家之宝,你哪舍得典当?那块暖玉的玉质是不错啦,不过,我家还有更好更大块的,包准重得你连提都提不起来。”

    她听不懂意思,忍不住发问:

    “你在说什么?怎么讲话老是没个章法。”

    “你真的看起来不笨,真的!”他连忙退了两步,以避开她射来的冷芒。

    “你正经些!”她咬牙忍气。

    “我的意思是,等你当了我家的媳妇,就有数不尽的玉可以让你把玩了,以后想睹物恩人兼流泪,不怕没有东西可凭借——”

    她张口愣了好久才有力气响应他的无礼:

    “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你家的媳妇?!你疯了!”

    湛无拘猛然-住心口,状似悲痛地跌坐在椅子上,指控地瞅她:

    “莫非这些日子以来,你只是在玩弄我纯真的感情?天啊,你这个残忍的小东西——呜……我命好苦呀!”按着,哀之至也,稽颡触地无容的盛况就要出现了,全版学自昨日所见的丧家寡妇行止……

    昨日不该放任他蹲在街口看人家出殡的,这家伙现学现卖的本事简直教人吃不消。

    当然,湛无拘不是对那些婚丧之礼有什么大兴致,实在是昨日那一户人家的家属哭得太过卖力,叩首趴地狂号得像天地为之变色也似,什么礼节也不顾,有的只有凄厉可以形容之。结果吸引了湛无拘这个爱看鲜事的大闲人就此蹲上两个时辰,直到出殡的人马远去。

    那时她看到他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回来,就知道他颇有亲身示范的跃跃欲试之打算。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叹口气,远远地坐在一边,看他怎么“改进”别人的不足处。对于这个没有章法、不讲道理、不分轻重的怪人,她已学会不要浪费唇舌劝他遵行正常人该有的行为。明哲保身的方法是退得远远的,若有闲杂人等不小心闯进来,她至少可以撇清与他的关系,证明她是正常无辜的路人甲。

    玉佩的事没谈完不打紧,客栈菜钱有多贵已无须讨论,被伙计狗眼看人低的怨气就此放过也无所谓。反正习惯了湛无拘人来疯,并且随时疯的行为之后,什么事叫“重要”、什么叫“不重要”是没个准则的,话题没谈出个结果更不是什么要事。

    她早已不那么一板一眼地讲求条理与结论;她很珍惜自己健康的身体,不想因为太常吐血而弄虚了身子。

    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他兴高采烈时,适时地发出一、两句凉话警告——

    “你只剩这件衣服没补丁。”她提醒。

    湛无拘原本打算遵行《礼记.问丧》篇的内容来个披头散发、丢鞋撕衣痛哭,才打算撕开领子,就被她的声音制止住。

    他低头看了看今天穿的,果然是唯一一件没补丁的衣服,当然下不了手去撕,因为姬向晚的表情看来像是不打算帮他补。

    好吧,放过。那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总可以吧?

    虽然这空间用来滚动稍嫌局促,但更可因此而展现他厉害的滚功;他一个后空翻就贴地滚将起来,绕着圆桌径自滚得好乐,一点也无丢人现眼的自觉。

    姬向晚向屋梁翻了个白眼。现下他又找新游戏,不玩“问丧”的礼节,纯粹只是玩滚功了。

    她决定离他更远,拿起银子就要下楼结帐,但一打开门,脚步却沉滞地跨不出去。

    “你别丢下我,还没给我一个交代哩。”连忙滚过来的湛无拘搂抱住她双腿不放。

    “放开,你这像什么样?”她扶住门板以稳住自己,还好廊道上看不到什么人。“放开啦,我要下去会帐了。”

    “不放!给人看了才好,你就抵赖不掉了。”他努力仰起面孔,似乎没有改变姿势的打算。

    “我抵赖些什么?从头到尾都是你赖着我呢!”她低下身子要抓开他手,却不能如愿挣脱他的毛手。

    湛无拘瞄到远处似有人走过来,很识时务地不为难她。放开了双手,却不急着起身,仍兀自优闲地趴在地上,以双手支颊,持续与她的话:

    “对呀!古人说:赖久了,就是你的。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什么鬼话?!

    “请问是哪一位古人说的?为何我没听过?”

    “古人那么多,我哪知道是谁?但既然我能说出这一句,表示古人真的有说过嘛,你何必斤斤计较?”他的表情好无辜可怜。

    姬向晚决定不与他瞎扯下去,否则她一定会忍不住抓起门板猛敲他那颗思想奇怪的头颅,以发泄她心中的无力感与挫败。

    “我要回去了,你自个留下来继续玩吧!”

    她才跨出门槛,正巧对面的楼座也有人欲走出来,她不经意地看过去一眼,却大受震撼地楞住,僵立于原地不能言语。

    显然对面的一群人之中,也有相同反应之人。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那方传来为喜的娇呼——

    “大姊,我找得你好苦哇!”

    ※※※

    大姊?

    两方等闲人士面面相觑,目光全落在姬向晚与一名颇具英气的女子身上。

    湛无拘缓缓起身,附在姬向晚耳畔悄问:

    “她谁呀?你哪来年纪这么大的妹子?”

    姬向晚男装的扮相在明眼人看来,并无法有太多的遮掩效果,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不出闺阁的稚嫩样,纯净而矜持的眼、柔婉的面容、娇弱单薄的身形,怎么看也绝不会是对面那名侠女打扮的女子口中的“姊”字辈人物。年纪不符不说,长相与表现出的气质就完全不同。那女子肯定年纪大于姬向晚。

    “大姊,要不是堂哥告诉我,我只怕还在太湖那边瞎找呢。你快跟我回去吧,婆婆为你担心得都病了。”英气女子名叫秋冰心,是寒冰山庄的小姐,也是方首豪的妾室之一。江湖上人称“蝴蝶侠女”,因衣裙上永远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蝶而得名。

    姬向晚愣了好久才得以发出声音响应:

    “抱歉,你认错人了,在下是男儿呀,不是姑娘的大姊。”她以为她已经麻木到无感无觉了,也已经调适好心情以平常心面对以后要共夫的姊妹了……但,不够!给她再多的时间,她也永远准备不好自己的平常心。

    永远也准备不好!

    她只想躲开这锥刺她心的一切,与无时无刻昭示她爱情失败的人证。

    仓皇得想逃离,但专程来找她的人怎会轻易放过她?

    秋冰心闪身阻挡在她面前。

    “跟我回去吧!你的任性也该够了。令尊令堂目前已赶至济南作客,你不该让婆婆难作人。”

    “我说过我不认识你——”

    “你还有另一个选择。”冷冰冰的声音蓦地传来,就见秋冰原并立在其堂妹身边,以他惯有的半死不活声调提供见解。

    “堂哥,请别让事情更复杂好吗?”秋冰心向来戒慎她这个为所欲为且难以测阴晴的大堂兄,连忙先下手为强地乞求他别在这节骨眼搅局。

    为了日后她在方家的地位,她务必带回姬向晚,以博得婆婆的信任欣赏。得不到长妻的名头,她至少要当掌实权的主母。首要就是让准婆婆与未婚夫看到她的能力。因此她才马不停蹄的出门找人,不似李韵萍与罗娆君那二人一般忙着讨好准婆婆来争宠。

    “你可以选择不与另外三人共侍一夫。”秋冰原不理会堂妹的哀求,径自灼然地紧盯着姬向晚看。

    湛无拘闲闲地走上前,加入讨论道:

    “你们不必在那边眉来眼去了,小姬哪会降格去同人共事一夫?她会嫁入我湛家门,你们别费心了。对不对,小姬?”

    姬向晚直觉地退一步躲在湛无拘身后,她不想面对这些人,不喜欢他们各有心思的算计;也许秋冰心是善意的,但她无法理智的面对。

    她只想与这些人离得远远的,不要有任何交集。纷乱的心思使她无力注意湛无拘说了什么引人侧目的话,因此当秋冰心抽气地指责她时,她只能莫名以对。

    “你怎么可以对相公不贞?大姊,你真是令人寒心!你回答我,这人说的是真的吗?”秋冰心发指着两人全无男女之防的行为。

    湛无拘索性以更大胆的动作来娱嘉宾视听。

    “她休掉滥情的前未婚夫犯了哪条罪状?”

    “一马不双鞍,贞女不二夫,这——”秋冰心厉声指控,不敢相信夫君口中的贞娴表妹会做出这种逆天大罪。但她的怒气没机会发完,便教湛无拘打断。

    “得了,你懂妇德,且自称为马,我个人是没意见啦,反正你挺有马相的,形容起来也不突兀。但不要因为读过几本书就卖起文章来了,听来怪异得紧。还有,我一向见不得别人在我眼前张狂,更不许招惹我的小娘子,因为那是我才有的权利。”他掏掏耳朵,看了下杵在周围的十数人阵仗,原本有十足的玩兴的,但小姬苍白的表情令他挂心,只好忍痛放过这些人了。

    没关系,山水有相逢,总会有机会的。

    他抱着姬向晚,向上拔身而起,一点愧疚也没地对下方张口结舌的店小二道:

    “跑堂的,两间楼座的帐一起会,向他们要便是。别说我们赖帐哦。”这些人搅坏了小姬的心情,当然得付出一些代价。反正他们看起来凯得很,像是很渴望替人付款,他也就不客气了。

    他的离去自然会遇到阻力,首先秋冰心就不放过他:

    “将人留下!”她亦拉身而起,并打出袖箭。

    湛无拘左手一探,收纳了八支小镖。他瞄了一下,是白铁打造的镖身,尾端装饰着琉璃蝴蝶,蝶身各录一颗真珠。

    “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啧!还你。”分解出八颗珍珠再不轻不重地打落了秋冰心;铁镖则打向秋冰原,正好阻住了他欲飞身上来夺人的最佳时间。

    等到秋冰原挡下暗器,飞纵上屋脊欲寻人时,哪还见得到人影?

    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声后,他手中的铁镖化为粉末飞散在扬起的春风中。

    “堂哥,你为何放过那小子,任他将人带走?”秋冰心不认为堂哥的功力会奈何不了那个看来古怪至极的小子。

    秋冰原冷笑了声:

    “那不正好?迟早会有人知道她不守妇道,你便可安心稳坐正室之位。”

    “小妹从未做如是想。”她怒陈。

    一名黄衣女子走近好友,忍不住问道:

    “那男子是谁呢?看来武功不弱,在江湖上想必是有些名头吧?”她叫纪香香,是扬州首富纪平的爱女,曾在秋家学艺,与秋冰心结为闺中密友。虽不入江湖,却极崇拜江湖闻人侠少。一双美目揪着有一张寒冰俊容的秋冰原,企望得到更多的注目。

    秋冰心摇头:

    “名不见经传的地痞罢了。我真不敢相信大姊有了夫君那么好的丈夫了,还甘愿沦落在那种粗俗人身边?这下子我要怎么向婆婆交代呢?”

    秋冰原冷淡撇了眼,不再言语,衣袖一甩,纵身向另一片屋宇上几个起落,已不复见身影。

    秋冰心连忙飞上屋脊,也追不上人了。

    “真是的!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是他妹子,怎地也不帮我,只会搅和。”

    纪香香娇声道:

    “这是江湖侠少的气势嘛,如果他不冰冷,就枉为寒冰山庄的主人了。”

    “不管了,我现在只管姬向晚的事。她德行有无污点我不管,一定得押她回济南。”

    “只要她在扬州,就逃不出我纪家的眼皮下,别担心。她长得不如何嘛,平凡得紧,怎地可以令大侠方首豪真心以对?看起来小家子气、见不得场面。”纪香香嗤哼了声。身为美人,一向不轻易赞美其它女色,何况她真的不觉得她美。

    秋冰心闻言一笑:

    “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豪哥重情至性,不以女色为重。还没见过她之前也误以为她有多美哩,见过之后就放心了。她不足为惧。”

    “所以你同意由她当正室?”

    “本来是,但今日看她妇德不守,与男人勾搭,怎么说我也不能由着她辱没方家先祖,教豪哥脸上无光。我现下就是烦恼要怎么周延这件事。”秋冰心正色地说着,对姬向晚的失德行止是既暗喜,也含怒又藏忧。

    纪香香挽着她好友的手往外走,嘻笑道:

    “未来的方家主母,你真是能者多劳呀!小妹受教了。但愿日后也能嫁与英俊侠少,担起主母之职,那有多神气呀。”

    “傻妹妹,英俊侠少易招女祸,与别人共夫可不好受,有得亦有失呀。”

    “我会学姊姊当个冷静聪明的主母,教别的女人不敢抢我的锋头,让丈夫成日只看着我、宠爱我,让别的小妾只能当不见天日的小耗子,在我妊娠前后代我服侍夫婿即可,其它时日休想来争宠……”

    笑声渐远,终至再无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