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相介绍一番,廖学兵是个不善攀谈的人,李清源大概是有读书人那种清高,似乎也不太喜欢客套,一时气氛不尴不尬。相持片刻,李玉中说:“廖老师,你是特意来指导我学习的吧?到我房间去吧,这里人多眼杂。”拉着廖学兵要走。
廖学兵跟二位家长告罪一声,上了二楼。李清源看向妻子,眼中带着那么一点点无奈之意,念高中之后,儿子日渐变得冷淡,几乎从未与父母有过交流,即使老师来了,也还是那么我行我素。不过他好像对那班主任还是挺有好感的。
“李玉中,我正要与你父母沟通,你叫我上来做什么?”
“唉,廖老师,我爸整天就知道爱研究他的书画古籍,我妈想的则是香水化妆品,懒得和他们说话,没共同语言。”李玉中把他带到房间里,在床底下拉出一纸箱的漫画书和碟片:“廖老师,让你看看我的珍藏。”
这间房间布置得很有味道,大约三十多平米空间,墙壁刷得粉白,贴着大明星慕容冰雨的大幅海报,两张书桌,一张摆电脑,一张摆电视和游戏机,窗户是木框的,可以由内向外推开,阳台里摆了一张太阳椅和一盆茉莉花。小柜子里还有人偶模型、几把仿制的军刀。
“小子,我猜你一定认为你父母对你关心不够吧?”廖学兵躺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伸了个懒腰,在床头找到一本漫画随手翻了翻。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老娘除了我的成绩以外,从来不问别的,烦都烦死了。小时候不敢反抗,后来读高中跟卷毛混,经常夜不归宿,开始还骂了好几次,后来都不管我了。”
一个望子成龙却失了正确方向,一个身处逆反期越走越远。廖学兵不屑道:“若是你父母不关心你,那你的房间是谁收拾的?我猜绝不是你自己动手。”
“是佣人收拾的。”李玉中想了一想,又说:“有时我妈也会亲自帮我打扫,不过我不喜欢让她进我的房间。”
李玉中有心讨好老师,在小抽屉里拿出一个不锈钢盒装的卷烟递了上去,满脸堆笑道:“特制限量版的arboro,从我爸那里偷来的。”
“万宝路?这得好几百块一盒吧?呃,里面埋了多少颗鞭炮啊?”
李玉中连忙指天誓,“要是我敢害老师,天诛地灭!“
廖学兵取出一支捻了捻手感,点上,将烟雾吸进肺里,陶醉道:“不愧是世界品牌,好味道,享受享受!”
李玉中也拿了一支想抽,掏出打火机刚要打火,廖学兵一拍桌子:“好小子,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敢在我面前抽烟?好歹我的身份还是你的班主任!”
李玉中吓得一激灵,连忙丢掉香烟,又在冰箱里提了两瓶九四年产的波尔多葡萄酒和两个水晶杯,笑道:“老师,这两瓶好酒我藏了三个月,蒙军来了都舍不得给他喝呢。”
廖学兵又拍了一下桌子:“小子,我是来家访的!不是来喝酒的!对了,这两瓶酒找个塑料袋装好,等下我带走。”
李玉中实在没辄,年纪还轻不懂如何揣摩别人心思,更谈不上怎么讨人欢心,只好一味拿出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装好珍贵的波尔多葡萄酒后在小柜子里一阵扒翻,捧出一叠伪装成童话故事的dVd碟片说:“哈哈,我这里还有武藤兰全集,王龙求了我好久都没借给他呢,老师你想看的话就带回去吧。”
“李玉中,你太不像话了!”廖学兵劈手夺过碟片扔出窗外,冷冷道:“我不是来和你娱乐的,分清楚这一点。***给我到椅子上坐好,腰挺直手放平,上课的正规姿势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笑个逼啊,信不信我一刀戳死你!”
李玉中这才知道老廖似乎在玩真的,惋惜地看了一眼撒落在夜空中的多年珍藏宝物,不敢顶撞老师威严,乖乖到椅子上正襟危坐。
廖学兵在随身携带的档案夹拿出一份成绩单道:“小李子,不是我想说你,你太不争气了。这是你上个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我来念念,语文四十九分,数学二十一分,历史五十八分,地理四十六分,物理三十三分,化学二十分,外语五十五分,七门功课没一科及格。不过这是以前的事我也不想追究,我们立足历史,放眼未来,把眼光放在这个学期。你看看你,整天迟到旷课,当学校是公共厕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这样下去你能学得好吗?”
“我,我没天分,一看见书就头昏想睡觉,还不如溜出去玩耍。”
廖学兵翻到有关李玉中课堂纪律纪录的第二页,不由勃然大怒道:“今天下午第二节化学课你旷课去干什么坏事了?”
李玉中挠挠头:“烟瘾作,和蒙军王龙躲到厕所去抽烟了。”
老廖跳起来照着他的脑袋就是狠狠一记爆栗:“抽烟?不知道肺结核这三个字是怎么写的吧?下次让我抓到你旷课、抽烟,那你就死定了。”恨铁不成钢,真想把烟头按在他的脸上,终于气呼呼地忍住了。
李玉中缩着脑袋暗暗叫苦:“妈的呀!廖老师比卷毛还要暴力。”
“我现在给你定下几条标准以及行为规范,就是死也要遵守完成的。学习方面的,不能迟到旷课早退,当前目标暂定为期中考试平均分六十分以上,少一分我剁你一根手指。”
李玉中苦着脸道:“廖老师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的底子那么薄弱,还有一个月就期中考试了,怎么可能赶得及学那么多?平均分三十分的话我保证完成任务。”
廖学兵不去理他,说道:“我尽量挑选一个成绩较好的人辅导你,监督你,并把你每天学习反馈给我。”李玉中插嘴:“派安纯纯吧,她成绩很好。”廖学兵接着道:“个人方面的,不能抽烟喝酒k粉,染头,穿拖鞋来学校上课。生活方面的,每次见到父母都要大声问好,每天与父母的对话必须过一百句以上,另外帮助母亲做家务也是应该的。这事别想蒙混过关,我会打电话询问你父亲母亲的。”
李玉中叫了起来:“要我与两个老不死的问好?打死我都不干。”
“什么?”廖学兵的脸瞬间变了。
老廖的父母早逝,时常悔叹不能及早尽孝于膝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每当想起这两句话都会独自怅惘良久,对亲情的渴求比常人重视得多,生平最为憎恶的不是大奸大恶之徒,而是不知孝悌之辈。
“你叫他们什么?再说一次给我听听。”也不见廖学兵有任何动作和表情,但房间里的温度突然变得阴冷起来。
“我,我称呼他们为爸爸妈妈……”李玉中终究还是感觉了老师态度的明显变化,如果说刚才说话还有几分开玩笑的意味,现在就是完全动了真怒,如同暴风骤雨前的片刻宁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嗯,”老廖脸色有所缓和,“就照我说的去做。如果完成得好,我有奖励。”
李玉中松了一口气,急急问道:“什么奖励?送朵大红花还是钢笔和笔记本?我可不要。”
“放松……我也不像你说的那么愚蠢。就教你打架吧,一个人单挑三四个人的那种搏击技术,一脚可以踢裂对手的五脏六腑,一拳可以打到他的眼球爆裂……”
李玉中兴奋地接道:“一巴掌可以抽碎他的满嘴牙齿!太好了,廖老师,你一定要教我!”
老廖又躺回去抽烟:“当然了,前提是要遵守我下达的几个任务,不然我会先打碎你的满嘴牙齿。还有,昨天那件事,你在心里挖个抗埋进去,不要对别人说。”
“我保证不说,还会让蒙军、王龙、何炼都不说。即使训导主任严刑拷打,我也绝不吭声。”李玉中连连点头,心道:“先忍气吞声做几个月乖孩子好了,等学了致命的搏击技术,还不是天大地大任我遨游?”
“好,那就这样,带我下去,我想跟你父母谈谈。”
“老师,不太好吧?我爸妈都是死脑筋不太开窍的,我妈只关心中海市新开了哪家化妆品店,我爸开口闭口就是书法中的转折勾捺、唐宗宋祖五代十国。你跟他们肯定没什么好说的。”李玉中只怕父母搬弄是非,惹得老师生气来上一顿好打的话那就惨了。
老廖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你还真是死猪不怕滚水烫啊。”
李玉中听了这句话忙说:“我爸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练字,我妈应该在看电视购物节目。”
“那好,就先去瞧瞧你爸怎么练字。想当年我也号称颜风柳骨廖学兵,什么场面没见过?”李清源的书房,两列大书柜已经把眼眶塞满了,空白的墙壁挂着行草书就的《自叙贴》,没原著那么狂放,字迹圆润,倒是多了几分淡泊。地板整洁明亮,李清源坐在桌子后捧着一本线装本《楚辞》阅读。
“哦,廖老师,你好。”李清源看到儿子和他的班主任同时站在门口,站起身道。
“李先生,你的书房真不错,很小的时候我就渴望拥有一间这样的书房,放满自己喜欢的书籍,每天不用工作,整天呆在书房里,想读哪本就读哪本。”老廖说着,同时回头瞪了李玉中一眼。李玉中醒悟过来,带着几分不情愿地笑道:“爸爸,看书累了吧?我去给你倒杯茶。”
“哈哈,廖老师过奖了。请坐请坐。”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突然变得殷勤,不过他想是学校可能要交纳什么费用,这位老师来家里游说,顺便鼓动儿子讨好家长吧。——即使是一位文人,在当前社会风气下,思想也不可避免带上市侩色彩。
廖学兵看到桌上摆着一张墨迹淋漓尚未干透的《出师表》,禁不住伸长脖子说:“李先生,这是你写的?”
《出师表》有很多名家写过,宋有岳飞,明有祝允明,更有无数后人临摹。其中岳武穆其字龙飞凤舞,潇洒飘逸,奔放淋漓,艺术成就极高,是个难以越的巅峰,若是没有一点功底而妄想临摹,无异于自取其辱。
李清源微微点头,眼里有种难以察觉的意思在说:“你无非看到字写得正一点、整齐一点就夸好罢了,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廖学兵经常把旁人视做空气,径自绕到桌子后对正那幅字,啧啧连声:“笔力酣畅、气势雄豪,尤其是中间这段‘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写得开阖纵横,与岳武穆俱是一般地透出家国忧思,却也有所不同,字更明朗俊雅。骨架较瘦,清高脱俗,不错,不错!”
李清源如同遇到知音一般,双眼猛然亮堂起来,扔掉《楚辞》走到他身边:“廖老师,你真是这么觉得的?”
李清源下午看了一本《说岳全传》——他不是太过迂腐的传统文人,时常看些闲书——不料读得入迷,被书中人物打动,思想进入那个金戈铁马的激荡时代,国家社稷岌岌可危,岳飞独木难支,眼看大厦将倾,他一时深受所感,满腔热血悲愤写下《出师表》,自己当时阅读书籍的思想尽数表现在铁画银勾之中,书成之后颇为自得,心想这是自己近年来写得最好的一幅字了。听廖学兵提到“家国忧思”,不由觉得大合己意,站在旁边一同欣赏起来。
廖学兵不是白学了四年中文系课程,自小到大都很喜欢传统文化,在父亲指导下研习书画,诵读古文,十多年下来有不俗造诣,当然,对《哈姆雷特》之类的外国文学还是有一定距离,否则那天授课就不会出丑了。
“这‘临表涕零’四个字写得当真是飞扬洒脱。”廖学兵赞道。
李清源满心欢喜,一个人的作品不怕好劣,就愁没人欣赏,对廖学兵高看了几分,心道:“玉中遇到这种班主任算是还可以。”
“不过……”廖学兵话锋一转:“写得放是放了,但总觉得放不开,有种自以为是的清高和矜持,你看这结构,这个字和这个字中间顿了一下,不知作者犹豫什么,过后几字都写得平淡无奇,后面才逐渐有所提升。”
“廖老师!你真是目光如炬啊!你平时一定精练书法吧?”李清源叫道,完全不似四十多岁的稳重中年,那种惊喜不是获得一颗糖果的孩子可以媲美的。老廖说得没错,写到那个字的时候老婆在外头喊了一声,打断情绪,过了好久才酝酿得出。
“廖老师,请坐请坐。”这回可是真心实意地请他坐下了,在书架上取下一幅卷轴,笑道:“请你再品评品评我这幅《玉子湖畔花鸟图》画作如何?这是本市一位朋友的作品。”
听他言下之意,对这位朋友颇为推崇,小心翼翼打开,先看了题跋,署名是“燕斋斋主谢养冠”。廖学兵听过谢养冠的名头,全市书画协会副主席,经常在各种商业活动中露面,为主人写上几笔书法,赢得满堂喝彩。
“有几分老气,技巧娴熟,着色丰满,勾勒生动,相当有水平啊。不过有几处败笔,一是画上杜鹃花正开,应是秋季,可是谢老先生却画得春意盎然,色彩太过艳丽;二是你看这只黄莺,现实中应该是红色的眼睛,画上却画成灰色。”
李清源翘起大拇指道:“高,实在是高。”谢养冠画成这幅画后,越看越不满意,也曾这样叹过,后来束之高阁,李清源请他将此画赠与自己。
李玉中捧着茶进来,看见父亲和老师亲热地凑在一块,吓得差点将茶杯倾翻。他老子自视甚高,对任何人都很淡薄,唯有与廖老师聊得如此热切,莫非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廖学兵心道:“李清源可以称得上文采风流,生个儿子却不学无术,真是教子无方。”
两人有了共同语言,说话投机了许多,不仅局限在书画上,还谈了许多诗词,老廖毕竟没有读过那么多书,渐渐有些跟不上,便把从前父亲、叔叔的见解通通搬出,一番糊弄。李清源大生知己之感。
“李先生,其实我是想跟你讨论一下贵公子的事情的。”廖学兵用李清源递过来的手抄本《山谷诗》当做扇子扇凉。
李清源一反常态变得豪迈起来,大力拍老廖的肩膀道:“廖老师,不要那么客气,叫我老李就行了。犬子在学校干什么坏事了?打架、旷课还是早恋?我会切断他的零用钱来源,让他好好反省的。”
李玉中躲在书房门口窃听:“什么,敢切断我的经济来源?老头子太狠毒了,明天把他的藏书泼湿。”
廖学兵说:“李玉中是个上进心极强的学生,而且还有集体荣誉感,已经入选了我们班的足球队。”二年二班就二十名男生,要入选足球队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何况班级足球队实在没什么可夸耀的。廖学兵却把这件事说得比天还高,什么关系到人生和未来,什么拥有无上的荣光,入足球队仿佛比当选宇航员还要困难。李清源也是个脑子一根筋的文人,对这种琐事的知识了解实在匮乏,又对廖学兵有充分信任,听他吹得天花乱坠,连连点头不止。
“李玉中同学如此优秀,就像掉落在石堆里的钻石,没什么可以掩盖它夺目的光华。”
——躲在门后的李玉中也不禁汗颜。
廖学兵面不改色:“李先生,哦,老李,知道为什么你们父子关系淡漠吗?是缺乏沟通的问题,我听说你们父子俩经常半个月不说一句话。”
“哼,那臭小子吃我的住我的,还整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就好像你们班那个叫蒙军经常来,言谈粗俗,又不礼貌,见了我们也不问一声。”李清源重重哼了一声。
“年轻人嘛,总有点面皮薄的。我保证,从今天开始,你儿子会比以前大有长进。如果他还是老样子,我甘愿天天替你磨墨。”
“你是说真的?廖老师?”
廖学兵笑着走到门口猛然一拉,紧贴在门外偷听的李玉中掉了进来,“哈哈,老李,看来你儿子还是很在乎我们之间的对话的。”
“哼,成何体统!”
两人闲聊一阵,言语投机,时间得飞快,廖学兵拿出手机一看,说:“天色不早,我得先回家了。”
李玉中父子将他送出门外。张丽敏好生奇怪,以前只有谢养冠以及当代文评家郭永生寥寥几人,老公才会亲自送出门口,今晚一个小教师何德何能……
廖学兵驾车在路上看到一个很眼熟的身影,咦,这不是小佰的美女姐姐钟荻蕤吗?上次来过一次家访,原来都住在滨海路。“嗨,钟小姐!”老廖不是有心搭讪美女,可是见了学生的监护人,不打个招呼说不过去,在她身边熄了火。
“呵,是廖老师啊,怎么这么久都没去家里辅导小佰啊?”钟荻蕤对一年多唯一来过家访的老师记忆犹新。
老廖见她手里提着两个袋子,便道:“钟小姐,家里不是有车吗?怎么还走路?我来送你一程吧?”暗自打算等她坐上车尾,开到一定距离就突然刹车,利用惯性作用让钟荻蕤撞到自己后背,可以借机感受她丰满的胸部。
钟荻蕤婉言谢绝:“廖老师太客气了,离家还有几步而已,我自己走过去就好了,不用劳烦廖老师。”
“明天中秋节,不知钟小姐上哪消磨时光啊?”老廖又想用老套的约女孩子借口。
“呵呵,明天晚上还得布置客厅,小佰邀请了同学来家里聚会。”
啊?钟佰这小子邀请了谁到他家里消遣?难道是女的?这么悠闲潇洒,快盖过我老廖的风头了,下次得找借口罚他抄写一万个生字,让他得意不起来。重新打火,笑道:“天有点晚,我该回去了,钟小姐下次再见。”
“有空来我家里坐坐啊!”钟荻蕤远远地朝他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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