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上课,三个兰都做一般打扮,一色的果绿色圆领薄锻直身长袄,胸前绣着杏黄折枝花卉,下着素白云绫长裙,胸前都缀一枚玉锁,脖子上戴着个光耀灿烂的金项圈,上头的璎珞纹和细金丝坠饰极是精细漂亮。
“这金项圈怪好看的,让老祖母破费了,回头我得去好好谢谢她老人家。”墨兰笑着对明兰说道;因为头天上课,盛老太太让大家早些去家塾堂,是以免了请安。
“是好看,不过分量尔尔,我原有一个金项圈,足有十几两呢。”如兰不在乎的说,一边翻书的长柏不悦的瞄了她一眼。
“十几两?那岂不是把脖子都坠下去了,怪道从不见你戴呢,我觉着这个项圈就很重了。”明兰揉着脖子,嘟哝道。
“六妹妹这枚玉锁很是上乘,瞧着倒像是西域昆仑山那边的籽玉。”长枫细细打量明兰的玉锁。
墨兰其实早就注意这玉锁了,见哥哥提了话头,便过去拿住了明兰的缡头细看,只见那锁片玉色润白,隐隐透着一抹翠色,但光泽一转,水头流转间又似黄翡,整块玉质地细润,淡雅清爽,晶莹圆润,纯美无暇,便赞道:“真是好玉,这般好玉色,我从未见过呢。”
心中暗嫉,思忖道,这玉质犹在自己的玉之上,若自己进了寿安堂,这玉岂非是自己的,想起被盛老太太拒绝,不由得暗自恼恨着。
那边的如兰并不很懂玉,自打进学堂,她一直直勾勾的看着墨兰胸前那块玉,只是想着王氏的叮嘱,一直忍耐,如今见大家都在谈玉,便忍不住道:“六妹妹你可要当心了,四姐姐瞧上了你的玉,回头找父亲撒个娇抹个泪,没准你这玉就进了四姐姐兜里了。”
长枫皱了眉,转头去自看书去了,墨兰涨红了脸,恼道:“五妹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是专抢姊妹东西的不成?”
如兰接受到长柏射过来的警告目光,想起那顿手板子,便放柔声音,慢吞吞道:“没什么意思?只是瞧见了四姐姐的玉锁,想起些傻念头罢了,姐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明兰立刻去看墨兰胸前的玉锁,只见那也是一块温润上乘的白玉,尤其稀奇的是,上头的色泽竟是深深浅浅的墨色,浓淡宜人,乍一看,宛如一副水墨山水画一般,不由得暗暗称奇。墨兰气愤道:“这块玉原是王家送来的不假,父亲见这玉暗合了我的名字才给了我的,随后父亲又立刻四处托人找一块更衬你的顶级芙蓉玉给你,你为何还不肯罢休。”
如兰假笑了下:“玉好不好妹妹不知道,只知道那是我舅舅送来的一片心意。”
墨兰假惺惺的笑道:“五妹妹莫非忘了,那也是我的舅舅!”
如兰咬牙瞪视墨兰,可却不敢再提什么嫡出庶出,这时,长柏重重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先生来了。”大家立刻坐好。
果不然,一阵脚步声,庄先生从后堂绕过屏风,进来了。
……
“如今学子读书大多是为了科举中第,所谓达则兼济天下,想做官,这并无不可对人的言;但中第之后呢,目光短浅言语乏味,仕途上焉能长久,上去了也得掉下来!功课得扎实,腹内诗书满腹,自水到渠成。”
庄先生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学生,更加清楚学生求学的目的,所以一上来就直接讲四书五经,用经史子集的周边内容绕着讲,还佐以历代的许多考题,因为他的学生几乎全部都参与了科举考试,所以他手上有大量的成功失败案例,他会拿出谋篇文章做范例,好的就指出好在哪里,落榜的就点出哪里不足。
这种目标清晰,条理明确的教学方法立刻让明兰对这古代的老夫子肃然起敬,她一直觉得古代的儒生有些虚伪,明明一个两个都是为了科举做官,还整天一副读书是为了品德道学的修养,可是庄先生对此丝毫不讳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学问不是几篇文章几首诗,是一概涵养修行,要长久立足,非得扎扎实实的学不可!”
长柏和长枫坐在最前面一排,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长个子,盛紘的遗传基因不错,坐在最末的小长栋还看不出来,但两个少年都身姿挺拔,第二排的三个女孩子也都秀气知礼,一举一动颇有规范,虽年纪还小,其中两个已隐隐露出一副美人坯子来,庄先生看着微笑,捋着稀稀疏疏的胡子连连点头,嗯,这对眼睛很好,且他这把年纪,这幅老骨头,离概念中的男人已有些距离,也用不着和女学生避嫌了。
家塾内总共六个学生,一位老师,外头抱厦中还候着若干个烧茶加柴的丫鬟小厮,古往今来上课都有一个不可避免的步骤——朗读,还得是摇头晃脑的那种。
不论你是不是已经倒背如流了,都得摇晃着脖子,颠簸着脑袋,微眯着眼睛,拉长了声调一句一句的读,要读出感觉,读出韵味,还要读出无穷奥妙来;墨兰觉得这动作女孩做不好看,总是不肯,如兰两下摇过就觉得头晕,于是罢工,反正庄先生从不管她们。
只有明兰却深觉好处,这种活动脖子的圆周运动刚好可以松快一下因为低头写字做针线而酸痛的颈椎,几下摇过后,肩颈立刻舒服许多,明兰终于明白古代书生十年寒窗的低头读书怎么没得颈椎炎了;于是愈加卖力的摇头晃脑读书,引的庄先生一上午看了她两次。
庄先生规矩大,不许服侍的人进来,于是磨墨添纸都得自己来,其他人都还好,可是长栋到底年幼,小小的手墨锭都握不稳,又恰巧坐在明兰背后。
明兰听见后边不断发出慌乱的碰撞声,觉得应该拔刀相助,趁庄先生不注意,迅速回头,把自己磨好的一砚墨和后桌上砚台利落的调换了一下,真是集干脆与轻巧与一身的完美动作,庄先生抬头,明兰已经坐好,悬腕磨墨,很认真很专注的样子。
庄先生小眼睛闪了闪,继续讲课;明兰松了口气,这时,背后传来细细如小鼹鼠的小男孩声音:“……谢谢六姐姐。”
明兰没有回头,只点点头,表示收到。
因为这份革命友情,第二天栋哥儿来寿安堂请安时,在门边上偷偷拉住明兰的袖子,扭动小身体拱着小拳头道谢,然后嗫嗫嚅嚅了半天,明兰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长栋,觉得这个身高比例十分令人满意,耐心道:“四弟弟什么事?尽管与姐姐说好了。”
长栋受了鼓励,才结结巴巴把意思说明白,他既不占嫡又不占宠,香姨娘是王氏丫鬟出身,主子都不识字了,何况她,栋哥儿长到五岁了还没启蒙,听庄先生的课纯属听天书,既难熬又羞惭:“大哥哥……以前教过我几个字,后来他要备考,我不好烦他……六姐姐,我……”
他少见人,又胆小,说话也不利索。
明兰轻轻哦了一声,暗忖,置身事外与助人为乐,何者才好?一转眼,正看见长栋抬着一张畏缩的小脸,满面都是期盼渴望之色,却又小心翼翼的隐忍着,生怕受拒绝。
明兰忽起恻隐之心,朝里头看了看,见老太太正和王氏说话,想想离上学还有些时间,便领着长栋进了梨花橱,往一张小巧的八仙拜寿式雕花梨木条案翻了翻,找出一本描红册子给长栋,柔声道:“这是老太太给我学字的,这本我没用,还新着呢;给你你先练着,你年纪小,不用着急,每天只需学十个字便是个聪明的了。以后每日上学我都指派给你几个字,你一边听庄先生说课一边把字给记熟了便好,如何?”
长栋小脸上,绽出一抹大大的笑容,拼命的点头,连声道谢;明兰看他这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想起自家小侄子被四五个大人哄着求着上学的死样子,忽然十分心酸。
这天她当场教了长栋五个大字,示范笔画的起始收笔,长栋瞪大了眼睛看,鼓足了劲儿一一记下,然后在上课时照着描红本子写字,描完了红,还在宣纸上来回的练习,待到下课时,明兰回头去看,那五个字已颇有模样了。
“栋哥儿真聪明,父亲知道了,一定高兴。”明兰笑眯眯的摸摸长栋软乎乎的头顶。
长栋一张小脸欣喜的通红。
明兰本以为小孩子没长性,哪知这以后,长栋每日请安都早来半个时辰,趁请安时来找明兰学字,偏明兰是只贪睡的懒猪,每天都是掐着时点起床的,多少次丹橘几乎要往她脸上泼水了才肯起床,这下真是要命了。
“六姐姐,对不住,对不住,你睡好了,都是我来早了,我在外头等你好了……”长栋知道明兰还在床上,站在门边顿住了脚,惶恐的连声说,小身子转头就要跑,被丹橘一把搂住,领着站住,谴责的往床帘里看那巴着被子不肯放的明兰,加上床边的崔妈妈苦笑着,脸盆架边的小桃眼睛眯着,明兰头皮发麻,老实起床。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豆丁,正是贪睡懵懂的时候,小长栋却有毅力天不亮便起床来学字,他要是生在现代的独生子家庭,估计那家长辈能乐的连夜放鞭炮烧高香,为了这种令人敬佩的好学精神,明兰无论如何既不忍心也不好意思让一个小豆丁等,苦着脸咬着牙,只得天天早起。
“记住了,笔画要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起笔要逆锋,收笔要提气,捺撇时要慢慢提起手腕子,笔锋才好看……”明兰和小长栋并排坐在炕几前,一笔一划示范着,崔妈妈从外头进来,端着个黑漆团花雕绘小茶盘,上有两个白瓷绘五彩花卉小盖盅。
“谢谢崔妈妈,给您添麻烦了,都是我的不是,才累的崔妈妈劳心了。”长栋红着小脸,接过崔妈妈端上来的一个盖盅,轻轻道谢。原在王氏处,平日从不敢出门走动,整日说话的也只有香姨娘一个,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这几天明兰教下来,不但字学的不错,连说话也利落起来了。
“阿弥陀佛,我的小爷,这说哪里的话,得亏了您来,不然咱么光是叫姑娘起身都要费了姥姥劲儿了!”崔妈妈笑道,还嗔了明兰一下,明兰装没听见,只低头吹自己手里的盖盅,崔妈妈又朝着长栋道,“四少爷快喝吧,这是新进的罗汉果和梅粉红糖炖出来的甜茶,润肺暖胃,早上喝最好不过,吃早点也开胃。”
长栋双手捧着盖盅喝了一口,小嘴被熏的红润,鼓着白嫩的脸颊,甜到心里去了,羞涩道:“真好喝,谢谢妈妈,……可这般天天来,让你们破费了,以后还是不用了吧,我不用喝的……”越说越轻声。
崔妈妈笑道:“四少爷这是臊我们呢,这点子茶能破费什么?您要是天天来,妈妈我就天天给您上茶!就是不知道,你六姐姐的耐心如何了……”
说着笑眼去看明兰,明兰心里苦笑,哪本书里说穿越去了古代当大小姐就可以睡懒觉的,真是骗人!
梨花橱外,丹橘正给明兰收拾书包袋子和装填笔墨纸砚的竹篮盒子,小桃在一旁帮手,憨憨的问道:“丹橘姐姐,四少爷来好是好,可我们姑娘也忒劳累些了,你瞧她,一个劲儿的打哈欠,我宁肯让她多睡会儿了,她为何不在午晌教四少爷呢?”
丹橘眉目秀气,朝小桃比了个封嘴的手势,轻轻道:“少些是非吧!这府里这许多少爷小姐,谁比着谁都不平,老太太也难,做祖母要一碗水端平,咱们姑娘有福能养在老太太跟前,还是借着说卫姨娘没了的事头,就这样,还不知有多少眼红生事的呢!明里奉承,暗里诋毁,便是多一根针一束线,都风言风语的没个消停,好在咱们姑娘是个大度心宽的,从不把这些闲事放在心上。
如今她要是再和四少爷走近了,还时时让四少爷在寿安堂进进出出的,到时又是一番是非。可四少爷瞧着着实可怜,姑娘也不好不管,便是老太太也要装不知道的,如今藉着请安教几个字,这样正好。”
小桃呆了半晌,雀斑小脸上忽的怅然起来:“……丹橘姐姐,咱们姑娘这般和气,从不与姐妹争执,不过是老太太瞧着可怜喜欢,多疼了她些,怎就如此多的是非呢?”
丹橘轻轻笑道:“你也不必忧心,内宅里的事大多如此,并不只我们府里是这样的,我们家好歹还有老爷和老太太镇着,算是太平的了;你是外头庄户人家来的,自由憨直惯的,原不曾知道这些弯弯绕,习惯了就好。也不必怕她们,人善被人欺,该拿的款儿也得拿起来,不然丢了咱们的脸面是小,丢了姑娘的脸面是大。”
小桃认真的点点头,低头继续做事,忽又道:“对了,还得去和那四个绿的吩咐了,姑娘教四少爷字的事不许她们出去胡说!”
丹橘捂嘴笑,学着明兰的样子,装模作样道:“很好很好,举一反三,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