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兰挨着老太太静坐了半响,林太医才皱着眉头进屋来,明兰侧身拭干眼角,才转头道:“太医烦劳了,不若再歇息会儿。”
林太医适才在厢房睡了个把时辰,精神振了许多,他对着明兰拱手道:“夫人客气了。老太太尚未醒转,老朽也睡不踏实。”他见明兰面上忧色甚浓,劝慰道,“夫人宽些心,昨夜我施针后,老太太的脉象已见平稳。”
明兰道:“终归早些醒来才好。”她对医理所知不多,却也知这么长时间昏睡十分不妥。
林太医道:“这倒是。醒转来,方能好好诊治,吃药敷灸也便利许多。”
两人又说了几句,房妈妈拖着明兰去用早膳,恹恹的吃了半碗紫米粥,又咬了几口清香扑鼻的火腿丝荷叶烧卖,明兰就落了箸。此时天光已然大亮,绿枝疾步从外头进来,面带喜色道:“夫人,人都来了。”刘昆家的低着头,跟在她后头,明兰嘉褒道:“刘妈妈辛苦了。”
刘昆家的面色有些白,眼见四下无旁人,低声道:“康姨太太独个儿往太太屋里去了。她领来的人已叫扣住了,小桃姑娘正看着呢。”
明兰道:“来的那几个,怕都是姨妈的心腹吧。”
刘昆家的抬头,目中一闪佩服,道:“夫人所料不错,统共跟来了四个婆子媳妇,门房处还有六个家丁。这四个中,两个媳妇子原是姨太太的贴身丫头来的,两个是她信得过的管事婆子。不过……”王家两姐妹整日混在一道的好处,不单是康姨妈熟知盛家事务,王氏身边的人也对康家知之甚清。
明兰问道:“有何不妥,妈妈快请讲。”
到了这般田地,倘若康姨妈不倒,将她诓来的自己也吃不着好果子,刘昆家的道:“有一位祁妈妈,她原是姨太太的乳母,王家叫陪房过去的。”
明兰眉头一挑:“她今日不曾来?”
刘昆家的点点头,补充一句道:“祁妈妈年纪大了,始终是姨太太最最贴心的。”言下之意,康姨妈若要做些隐秘之事,就算旁人不知,祁妈妈定然知道,她又道,“不过,祁妈妈素来小心谨慎的很,怕不好诓骗出来。”
明兰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忽俯身到刘昆家的耳旁低语了几句,刘昆家的心头一惊,愕然道:“正是,两个都是……这,夫人怎么知道?”明兰低头思忖了会儿,又在刘昆家的耳边轻声吩咐一阵。
刘昆家的愣了下:“夫人,为何你不……”忽的住口,她本心思机灵,又办差多年,一转念间,立刻明白了。
明兰微笑道:“刘妈妈是聪明人,替我办成了这事,我定然重重有谢。”
刘昆家的额头冒汗,一咬牙道:“我这就去。”
明兰摇了摇手,笑道:“也不必这么急。妈妈先去用些吃食,歇口气,回头我请屠大爷与你一道去,只消妈妈出个面,旁的事都不用操心。”
刘昆家的应声下去,明兰又叫人去请屠大。
屠龙今年四十出头,身形矮壮,面相富态,与凶神恶煞的屠虎实天差地别,可为人却极稳重能干,明兰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阵,他呵呵笑道:“夫人放心,这有什么难的。”
明兰叹道:“请屠爷这般人物行此小伎,实是出于无奈。”
屠龙正色道:“夫人说的什么话。侯爷从死人堆里把我们兄弟扒出来,如今我们哥俩有妻儿,有家业,能过上富足安耽日子,全仰仗侯爷大恩。夫人只管安心坐着,瞧好吧。”
目送屠龙离去,明兰放下半颗心,这才领着绿枝缓步往王氏院落走去。
往年夏日清晨的盛府总是热闹的,采买上的已从外头买回新鲜的蔬果鱼肉,几处厨房上空飘着清淡袅然的炊烟,然后丫鬟们就会或提或捧大大小小的食盒笼子往各主子处送早饭。粗使婆子们已然洒扫完园子,说笑着往下人厨房里领吃食,自己也眯着眼睛被丹橘拖下床。
可今日,一路上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仆妇。下人们都乖觉的很,见各处大门都叫堵住了,侯府来的护卫下手无情,老爷身边的来福大管事又来传话,说一概不许妄动,加上盛老太太骤病,人人心头都各有嘀咕,只不敢出头来探问。
刚到正院,只见几个丫鬟缩头缩脑的聚在门口,她们一看明兰来了,都肃然而立,不敢说话,王氏身边的一个大丫鬟轻声禀道:“姑奶奶来了。适才姨太太也来了,太太叫我等出来待着,说她们有话要说。”
明兰道:“你们是聪明的,太太叫你们等在外头,自有用意。别学那不安分的,凑过去听主子说话,反害了自己。”
几个丫鬟都忙不迭的点头,然后纷纷让开路。她们只听说钱妈妈叫打的半死不活,缘故就是偷听老爷太太说话。
明兰接着往里走,绕过短短的一条回廊,离正屋尚几步之遥,就听见屋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叫骂声——“……你说什么,居然是真的?!我是你亲妹子呀,你这般害我……!”
明兰微微一笑,脚下不停,径直往里走,在门侧的站住,稍斜身子往里看去,只见王氏气的满面涨紫,扯着康姨妈的领子直嚷嚷,康姨妈却笑嘻嘻的去掰她的手,“妹妹慌什么。姐姐这还不是为你着想嘛。那老虔婆总也不肯死,压在妹妹头上,妹妹何时能出头?”
王氏额头上青筋暴起,歇斯底里道:“姐姐的心肝可是黑的?那到底是一条人命呀!老太太千不是万不是,怎能谋人性命?!”
康姨妈用力甩开她的手:“这会儿你倒来装孝顺了,既如此,当初你何必答应?”
“我不过想叫她病上一场!以后就好好教养全哥儿,不也能安享天伦么!”
“下什么药不是害人?”康姨妈冷冷道,“你还是赶紧把事情捂住了,待那老虔婆咽了气,人不知鬼不觉,以后这府里谁还敢给你脸色看?!”
王氏喘着粗气道:“……还有我那全哥儿,你明明知道他也在老太太身边,倘若那点心他也吃了,你想害死我孙子么”
康姨妈道:“你不是说老太太怕全哥儿不肯吃饭,不叫他吃点心么?”
王氏眼睛发直:“这事哪有保准的,你下了这么厉害的东西,倘若哥儿吃了呢?”
康姨妈笑的左摇右扭,边搀王氏边哄道:“哎哟,就算是姐姐的不是了,没想替孩子周到。全哥儿不是没事嘛。由此见得,老天爷也保佑妹妹呢!”
王氏咬牙切齿:“原来你是存心的!好好好,我算是认识你了……”
康姨妈见王氏目含恨色,当下把脸色一冷,语带威胁道:“你对婆母居心不良已久,如今就少跟我装模作样罢?!如今事已至此,难不成你还想把事情闹出来?!我告诉你,别自讨苦吃,我大可撇的一干二净,你可跑不了!”
王氏气呼呼的瞪了她半响,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现下谁也跑不了了。”
康姨妈心中大奇:“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你既落到了我手里,也别想撇干净了。”明兰笑吟吟的站在门口。
一见了她,王氏犹如兔子般的跳起来,颤颤站在桌边,不住的往门外眺望,就怕明兰背后再跳出那个凶恶的汉子来。
康姨妈阴沉了脸:“你来做什么?”
明兰惊奇道:“这是我娘家,我祖母重病,我为何不能来?”
康姨妈心中暗气,转头对王氏道:“也不管教管教你闺女,有这般跟长辈说话的么?”
王氏心想,你别忙着摆谱,待会儿别脱层皮就很好了;她把头一别,索性不说话。
康姨妈只好转回头,瞪着明兰道:“我与你母亲有话说,忙得很,你先出去。”
明兰笑笑道:“我也忙得很,只跟姨妈说两件事就成。”她把笑容一敛,“第一,姨妈果然学识渊博,博览群书,那白果芽汁真是用的极妙。”
康姨妈脸色一变,阴阴道:“你说什么,我全然不知。”
明兰不理她,接着道:“第二,太太已把一切都说了。”
屋内气氛冷了下来,康姨妈转头去看王氏,只见她懊丧着点点头,康姨妈心中转了无数念头,随即装出笑脸道:“这孩子说的什么,真把我闹糊涂了。”
明兰点点头道:“姨妈糊涂不要紧,回头待审问后,就什么都清楚了。”
“审问什么?难道你敢审我?”康姨妈傲然而笑。
王氏嗤笑,语气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你以为你今日还出得了盛家的大门?”
康姨妈脸色大变,不敢置信的瞪着明兰:“……你敢?”不会吧?
明兰笑了笑,转头对外道:“人都来了么?叫进来罢。”
等在门外的绿枝高声应道:“是,我这就去叫。”
片刻后,只见前头两个婆子先踏进屋来,后头跟着两个侍卫打扮的人,手上拖着个半昏厥的人进来,把人重重往地上一扔,两个侍卫恭敬的退了出去。
康姨妈心跳剧烈,凝神去看,只见那人缓缓抬起头来,赫然便是钱妈妈。
钱妈妈挥着两只血肉模糊的手,哭叫道:“太太,姑奶奶,饶了我罢,我,我什么都说了呀!”她一见康姨妈在旁,连忙指着她道:“都是姨太太,是她!她对我说,太太有眼无珠,不会用人,只信刘昆家的,叫我不得重用。她许我银子,又许我买卖,叫我把太太身边的事,哪怕是针头线脑也告诉她!”
说着,她连连磕头,满脸不是血就是鼻涕眼泪,“太太,是我猪油糊了心,眼红刘昆家的。您念在我这些年来的服侍,就饶我一条贱命罢!”
王氏气的浑身发抖,指着钱妈妈道:“你这贱婢,我居然养了你这么条白眼狼!”
明兰挥挥手,叫侍卫将钱妈妈拖走,才转回头来,轻轻道:“姨母说我敢不敢呢?”
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康姨妈的身子也开始轻颤了。
“这是我姨妈,两位嬷嬷收下轻着些哟。”明兰吩咐。
那两个婆子齐声应了,两人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挟住了康姨妈,动作十分娴熟,康姨妈立刻动弹不得。
她们原是先帝四王府的罪奴,平日里替王府里的掌刑嬷嬷做做帮手,后来逆王谋反,事发后自尽,全府获罪,她们这些小鱼小虾也没逃了。
她们这种人,无儿无女,又没什么品级,被押了一年多,又病又弱,谁知一道圣旨赐给了新贵大将。因为她们来历敏感,平常也没什么人理睬,亏得新夫人厚道,给她们请大夫瞧病,好吃好喝养好了,又给拨了些差事,叫调教新进府的小子丫头们规矩。她们还顺道认了几个干儿子干女儿,想着能如此到老,也是福气。
此回夫人领着她们来盛府,这等内宅阴私,她们在王府见多了的,当下就抱定了不问,不说,不听,好好办差,不但报了顾侯夫人一番恩情,以后日子能更好过些。
康姨妈两边挟住,也不知那两个婆子如何拿捏,只觉双臂酸软,挣扎也使不出劲来,只能奋力的左右扭动身子,两个婆子反向把她胳膊一拗,肘部顿时传来钻心剧痛。康姨妈哎哟痛呼出声,疼的几乎淌泪。抬头正见明兰嘴角一丝冷笑,她愤而朝王氏大叫:“妹子,好歹我是你亲姐姐,你就由得这死丫头这么折磨欺侮我?”
王氏站在椅子旁,木木的:“大哥别说二哥,姐姐也别说妹妹了。”刚才还想着抵赖到底,让自己背黑锅呢,这会儿她倒想起姊妹之情了。
明兰忍不住想笑,很少听王氏说出这么押韵又含意丰富的话。
康姨妈还待大叫,一个婆子迅速伸手在她下颚捏了下,康姨妈闷闷呼痛一声,下巴立刻脱了臼,她半张着嘴,嘶哑着叫不出来。
目送两个婆子将康姨妈押走,明兰转头道:“爹爹哪儿去了?”
王氏扶着椅子缓缓坐下:“老爷气的很,回书房去了。”事实上,盛紘狠狠训斥了她一顿,直言此事若不能善了,他必定休妻。
“再过会儿,我就叫堵着大门的侍卫撤了。”明兰道。
王氏惊道:“为什么要撤了?”
“该买菜做饭了呀。”
王氏被堵得肠子都麻了:“不,不是说,怕人走漏了风声么?”
明兰笑道:“该拿的人我已拿到了。还有几个应也差不多了。家里老关着门,无人进出,与往常情形迥异,四邻瞧了岂不生疑?”
王氏想想也是,不由得默然。
明兰走近她几步,缓声道:“太太,这门禁一开,老太太病了的消息,还有康姨妈在我们府上的消息,总是要流出去的。”
王氏愣愣的,不甚明白。
明兰放低声音:“王家老夫人若早知道了,那会儿康姨妈还没被审出来,那这档子事只能落在太太一人身上了。若晚些知道,我已查了个一清二楚,太太就能脱去一半干系。”
王氏心头一阵害怕,她知道明兰的意思了:“我……我过几日再告诉王家罢。”
明兰笑了:“康家主母一夜不归,总会叫人知道的。太太只瞒住这一日就成了,再说……”她笑了笑,“也用不着这么久。”
后半句话里的意思,再想想适才遍体鳞伤的钱妈妈,叫王氏心头打了个寒颤。
明兰又道:“既如此,怎样约束下人简省口舌,就要看太太的本事了。”
从她派侍卫封门到现在,不过半夜加一个清晨,府中下人们犹自不知何事发生。从长远来看,一旦传出流言流语,头一个倒霉的定是王氏,第二个就是盛紘,接着才是正在官场的长柏,和几个出嫁的女儿,哦,即将踏入官场的长枫怕也少不了。
王氏也想到了这点,思量了片刻,有气无力道:“就说家里遭了贼,是里外勾结,不但失了贵重物件,还惊病了老太太,这才请姑奶奶帮着查找失物呢。”
明兰表示满意:“这样说很好。”家里出了内贼,的确不是光彩事,如此要求下人集体封口,不许议论,也不算十分突兀。
“那……内贼是谁呢?如今人都撤了,总得有个说法呀。”王氏如学生见了师长般,询问的十分客气——她如今怕明兰的很。
“当然是钱妈妈。”明兰不假思索,“不但窃取财物,还偷听主子说话。正好一并发落了。”
说起钱妈妈,王氏疑了下,小心的看着明兰:“这老货的确该杀,可……到底在府里几十年了,不如……饶她一条性命?罚她苦役罢。”总归朝夕相伴了几十年,她见钱妈妈和刘昆家的两个,比见儿女和丈夫的时间都多,真要人死,她又心软。
明兰正要走出去,闻言就停步在门口,转头来看王氏,脸上露出很怪异的神情。
王氏被她看的浑身发毛,讪讪道:“若你觉着不妥,就当我没说。”
明兰静静盯着她,缓缓道:“小时候我曾问老太太,太太心胸狭窄,又自私糊涂,您当初干嘛挑她做儿媳?老太太说,太太纵有千般不是,却有一个好处。她是个心软的,没那歹毒阴狠的肚肠,纵是给她把刀子,她也想不到取人性命上去。”
后面半句还有,当年的事,王氏想反正卫姨娘结实好生养,就让林姨娘兴风作浪,卫姨娘吃了苦头,或没保住孩子,将来两人必然斗成死敌,她好从中取利。
待卫姨娘真死了,王氏也稍稍内疚了一阵(她认为自己责任极小),每回盛府去庙里捐长明灯,她总也老实的给卫姨娘多出一笔银子。
“老太太还说,只可惜太太性子轻信,容易叫人撺掇。有康姨妈这种心地邪恶之人在旁,她总也不放心。将来太太明白了,不和康姨妈来往了,她就放手都交给你,也叫太太摆摆做婆婆的款儿,一家人舒舒坦坦过日子。”
说完这话,明兰心头一阵酸涩,眼眶发热,难过的摇摇头,走了出去。
王氏怔怔的坐在那里,心乱如麻。她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小时候住在小镇上,虽非大富大贵,但叔叔婶婶待自己如珠似宝,便要天上的星星,叔叔也装模作样的去搬梯子,逗的自己哈哈大笑。冬天夜里她怕寒,婶婶怕汤婆子烫着她,每夜把她的小手小脚捂在自己胸腹上睡。
直到十岁出头,父母才接了自己回家。家里那么气派,来往的客人非富则贵,还有个几乎不认识的姐姐,那么美丽,气质那么高贵,学识又渊博,她不禁自惭形秽。
其实她一直很想念那个山清水秀的小镇,还有疼爱自己的叔叔婶婶,爹娘也很疼自己,但总是很忙。身边的妈妈对她说:“你叔婶只是买卖人,你爹是皇上器重的大臣,你娘是是能进出皇宫的诰命夫人。你是要回下九流做商户人家的姐儿呢,还是做官宦高门的千金?”
从那时起,她努力端起架子,学着姐姐的样子,决心做个让人人高看的大家闺秀。
这两年也不知怎么了。刘昆家的劝,华兰劝,儿子儿媳劝,那些好好的话,自己一句也听不入耳,反倒是康姨妈说些不三不四酸不溜秋的,自己却爱听的很。
渐渐的,她满肚子都是怨气,越来越觉得全天人都对不住自己,时时想着要找人出气,就跟入了魔似的。
想起和善慈爱的叔叔婶婶,那么好的人,若叫他们知道自己现在变成这样,该有多么伤心呀;她还可以去找女儿倾诉求助,可若叫她知道母亲做出这种事,华兰会用什么眼光来看自己?还有长柏……她有什么脸去见儿子呀。
怎么就落到这个田地呢?王氏悲从中来,伏在桌上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