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嘶哑着声音说:“所以,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也只是又多了……又多了一世的缘分而已。”
六爷慢慢地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依旧镇定,只是香烟燃烧的火光明暗不定地闪动着。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像在用油煎。原本害怕六爷不管丹青他们,因为“危险”两个字分明地写在那请柬上,可现在他真的要去冒险,我又想一拳打昏他,让他不能出门。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复杂,六爷竟笑了起来,“傻丫头,放心,我去那里可不全是为了你的家人,你不用做出这种表情。”他伸出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我抬头看着他温和的脸,心里认定这只是个安慰。
六爷拿掉嘴里的烟,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我,与我额头相抵,“清朗,你还记不记得墨阳的事,还有军粮的事?”我微微一愣,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些,六爷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盯着我。
我垂下眼,仔细地想了想。这两件事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可对于我而言,共同点只有一个:被隐瞒了。六爷事先知道,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事后对我坦诚相告之后,只问过我是否信任他,而没有多作解释。
我闭了闭眼,再看向六爷,他依旧盯着我,眼底闪着咄咄逼人的光芒。“我记得,而且,”我轻声说,“我相信你。”说完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再挪开自己的目光。
六爷慢慢地笑了起来,在我额头印下一吻,然后将我的头拢在他的心口,“谢谢你的信任,清朗,虽然有些事情我不能也不想告诉你,但我向你保证过的事,我一定做到。”他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带着斩钉截铁的口气。
我点了点头,头发把六爷胸前的衣料蹭得沙沙作响,六爷的手温柔又随意地轻拍着我的后背。“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悄声问。六爷放在我耳边的手一顿,转而抬起了我的下巴,用带着欣赏又有些无奈的语气说:“清朗,你很聪明。”
我抿了抿嘴角,“不是我聪明,是苏国华设的诱饵太蠢。既然指明了我,要是没我的话,戏就不好唱了吧。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明白叫我去干什么,当你的软肋?”
六爷眉头微皱,摇了摇头,“这是我唯一没想明白的,不过,”六爷咧嘴冷冷一笑,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我保证他没这个机会。”六爷说完掏出怀表看了看,“五点半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虽然知道六爷有着万全的准备,可这世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六爷、丹青、墨阳,伤了哪一个,都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更何况,现在的事态如此凶险。叶展横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唯一可安慰的就是,上海不是北平,想要暗算六爷实在太难了。
“害怕了?”六爷轻声问了一句。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温和镇定,可语气里多少夹杂了些未知的情绪。我咧了咧嘴,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头不踏实,心跳乱七八糟的,手脚冰凉,喉咙发干,如果说这就是害怕的表现,那我就是害怕了。”
六爷闻言顿了一下,然后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能这么细致明白地说明自己心情的人,应该算不上是害怕吧。”我苦笑,“对不起,我一紧张就话痨。你知道的,我没有经历过这些。”
“呵呵,”六爷轻笑了两声,突然抱住我,低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可这就是我的生活。你,害怕吗?”六爷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一些笑意,可笑意中带了些嘲讽,准确地说,应该是自嘲。
我不禁一愣,尽管我和六爷的关系已经很紧密了,但他从不跟我谈论这样的话题。记得有一次和陆青丝谈起六爷,她曾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你自以为很了解六哥吗?你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天真的小丫头。”
天真吗?我以为自从我知道寄人篱下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开始,就已经失掉了天真,可现在看看六爷的表情……也许我之前真的很天真吧。“害怕什么?”我轻声问了一句。六爷眸光一闪,几乎一字一句地在我耳边说:“也许有一天,我上午出门,你下午就得去帮我收尸了。”
这句话他说得带了几分戏谑,却依然让我的五脏六腑狠狠地拧了一把。那个血腥冰冷的画面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急促地喘息了两下,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可心里依然疼得说不出话来。
六爷说完那句话,看了我一会儿,放开手,直起身子看向窗外,“看来今晚是个好天气啊。”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他从未说过那句血淋淋的话。看着他挺拔却突然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我突然明白,如果现在不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也许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嗯哼,”我用力地清了清嗓子,“陆城,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哑又涩。六爷突然听到我叫他的名字,身子微微一震,依旧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哦,好啊。”
“很久以前,有一个出色的男子,他最骄傲的是有一个如花似玉、善解人意的未婚妻,但是他这个未婚妻就在他们快要结婚的时候,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虽然他的未婚妻是和那个男人真心相爱的,可他依然不能理解,并且为之痛苦颓废。”我缓缓地叙述着,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虽然六爷一动不动,我却知道他在认真倾听,“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游方僧人。那个僧人有一件宝物,是可以窥视到过去的镜子,这个僧人就拿了那面镜子给那位男子看。
“镜子里显现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在荒山边遇难了。第一个经过的人,只探看了一下,摇摇头就走了;第二个经过的人,脱了外套将她遮掩起来;而第三个人……”我顿了顿,“他则将她掩埋起来。那个僧人说,这个女子就是你的未婚妻,她与你相恋是为了还你用外衣将她遮盖的恩情,可她现在的丈夫,却因为帮她收尸掩埋,而造就了这一世的缘分。”
我的眼眶热了起来,就如同那天我看到这个故事一样。我嘶哑着声音说:“所以,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也只是又多了……又多了一世的缘分而已。”
说完这句话,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只感觉到六爷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了我。我突然有些愤怒,愤怒这个见鬼的问题,可不论我怎么挣扎,那双手再也不肯松开……
我一下下地刷着头发,让自己放松,直到头发刷得又直又亮。以前需要外出的时候,都是张嬷和秀娥帮我收拾的,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了。镜子里的人影面色红润,眉目安静,可我自己明白自己有多紧张,所以脸上第一次擦了胭脂。
我将头发牢牢地绑了一个长辫垂在右肩,转身走向床边,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衣服穿戴起来,一件件仔细地扣好。都弄完了,自己站在落地镜前打量时,不禁一愣:雪白的衬衫,淡紫色的杭缎贴身马甲,米黄色长裤,棕色的短靴,还有那绑得紧紧的辫子。突然发现自己做的一切准备,似乎都是为了逃命时比较方便,忍不住苦笑起来,心里多少也轻松了点。
头一次穿这身衣服,这还是洁远送我的,也是我从霍家带走的唯一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洁远自己就很喜欢男装的打扮,她送我这套衣服的时候,方萍还笑着说:“自己喜欢扮男人就罢了,还要祸害别人。”
从霍家走的时候既匆忙又悲愤,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带走了这套衣服。我无意把它扔掉,洁远和方萍的友情是我永远珍惜的。在今晚之前,我从未想过会穿它,因为这会让我想起洁远,进而想起霍长远,还有……丹青。
一想起丹青,我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坚强了许多,今晚不论是真是假,最不需要的就是患得患失。我冲着镜中的自己打气地点点头。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随后石头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清朗,你准备好了吗?六爷在客厅等着你呢。”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来。”我扬声应道。石头没回答,只听见脚步声咚咚地往楼下走去。我正想跟出去,突然看见梳妆台上放着的那个丝绒盒子。我伸手拿了起来,用拇指一顶,啪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一只莹润如月光的猫眼石耳坠,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是六爷上个月送给我的,我还纳闷地问他,“不是生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干吗送我这个?”叶展意有所指地嗤笑了一声,六爷却只是一笑,说是这猫眼石看着不错,就买了,我要是不要,就给青丝好了,她喜欢收集这些。
陆青丝那时候也在,听六爷这么说,就伸头看了看我手中的猫眼石,“哟,东西还真是好东西。有位名女人不是说过吗,敢戴猫眼石的女人,都是神秘而自信的。不过,送我就免了,我可没兴趣吃别人的剩饭。”
想起陆青丝那时说过的话,我把猫眼石耳环拿了出来,戴在了左耳上。这个时候我最需要的就是自信。猫眼石在我耳边反射着柔和的光芒,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和方才有些不同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自信。我对自己一笑,转身出门。
楼梯刚下了一半,我就能感觉出楼下的气氛有些不同。在转角处停了一下,我探头看去,六爷正靠在壁炉前抽着烟,侧脸被淡淡的烟雾遮掩,看不太清。大叔则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陆青丝却看不见人影。
石头和洪川背对着我站在一起,还有几个我看着眼熟但就是叫不上名字的人也安静地站着,我在楼梯上,似乎都能听到六爷香烟燃烧时的吱吱声。屋里的气氛就如同漂移在海里的暗流,平静的水面下是置人于死地的旋涡。
我正想往下走,屋子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石虎大步地走了进来。他的表情虽然平稳,却带了一分难以掩饰的兴奋。衣衫飘动间,我甚至能看见他腰间别着的盒子炮。他快步走到六爷跟前,压低声音说:“六爷,都准备好了,可以走了。”
“嗯。”六爷点了点头,最后吸了一口烟,就用手指把烟掐灭了。他回过身来,看向石头,“赵晖,清朗呢?”听到六爷叫石头的本名,我知道六爷只有去做正事的时候才会这么叫,我赶紧走了下去。
靴底再软,踩在木制的地板上还是有轻微的响动。别人都没动,六爷却迅速地抬起头望过来。我下意识地对他一笑,他却微微一愣,他身旁的大叔、石虎也跟着看了过来。大叔还好,一怔之下,就微笑起来,石虎却张大了嘴。
我心知这身装扮可能吓到人了,可也顾不上这么多,赶紧加快脚步走了下来。经过石头身边时,他用力眨了眨眼,喃喃地说了句:“清朗,你这身打扮……”我冲他咧咧嘴,低头走到了六爷跟前站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石头接着说,“可真漂亮。”
我一怔,还是第一次听石头当面夸奖我,一直以为在他眼里只有秀娥是好看的,哪怕她穿的是抹布。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冲我做了个鬼脸,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咂咂有声。洪川却只是微笑,见我看他,冲我有礼貌地一点头。
“你戴上这个了?”六爷温厚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了起来。我回头看向他,他神色如常,眼中却有着不加掩饰的欣赏。“嗯。”我心里一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微笑。
一旁的大叔突然呵呵一笑,“清朗,这身衣服还真适合你呢,英姿飒爽!怎么想起穿这身了?是不是想当花木兰,跟我们冲锋陷阵呀?哈哈。”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尴尬起来,虽然不好意思,可还是得说实话,我苦笑着说了一句:“那倒不是,是为了逃命方便才穿的。”
屋里霎时安静了一下,然后哧哧声不绝于耳。看着憋红了脸又不敢笑出来的一群大男人,我只觉得脸热热的。“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啊。”六爷压低了嗓音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顿时飘入鼻端,我无话可说,只能用力地摇了摇头。
石头嘻嘻一笑,“清朗,那这身衣服你可真是白穿了,今天晚上逃命的还不一定是谁呢。”石头虽然是嬉笑着说出这句话,可脸上毫不在乎的表情给了我强大的信心,我突然发现这屋里站着的每个男人尽管形神各异,可他们的眼神都是沉稳而坚毅的。
“那最好。”我冲石头一笑。六爷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我伸头看看四周,轻声问了句:“青丝呢?”六爷回头看了叶展的房门一眼,“我让她照顾老七去了。”说完,率先往外走去。
“哦……”我跟着他往外走。六爷的那句话说得有些含意,一时间我也顾不得多想。刚走到台阶处等洪川把车子开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声响。
大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秀娥满头大汗地从屋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没等我反应,石头一个箭步就蹿了过去,“秀娥,你跑出来干吗?你的腿不要了?”秀娥不答,只是拼命想挣脱他的手,到我这儿来。
六爷松开了我的手,对我扬了扬下巴。我赶忙走到秀娥的身边,她一把就攥住了我的手,指甲刺痛了我的手心。“清朗,石头就是不肯跟我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可你一定要小心,我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啊……”秀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的颤抖。
“好,你等着我。不许哭,放心吧。”我尽力地笑着对她说。秀娥用力地点头,“嗯,我不哭,我等你回来再哭。”我忍不住一笑,秀娥也哧地笑了一声,尽管带着哭腔。
我又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毅然转身往六爷那里走去。没走两步,就听秀娥对石头哽咽着说:“臭石头,我以后绝对不会跟你分梨吃了,所以,你要小心,早点回来。”
汽车快速且平稳地行驶在夜幕中,看着窗外人影憧憧,霓虹依旧,我有着恍如隔世的感觉。上次看见这光彩奢靡的景象时,还是在霍长远和苏雪晴的订婚晚宴上,那个晚上我丢失了丹青,而丹青丢失了灵魂,那今晚呢……我忍不住握紧了拳。
手背上传来一阵温热,一只修长的手稳稳地盖住了我的手。我扭头看向六爷,他并没有看着我。车窗外的光影不时迅速地从他的脸上划过,映得他脸色时暗时明,可就是这样,也让我觉得他的神色镇定至极。
“六爷,底下的事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姓苏的是在百乐门赌场的贵宾厅里设的席,那间屋子不小,有两扇门,一扇通往赌场大厅,另一扇跟饭店的客房连着,我已经派人去两边埋伏着了。”坐在前排的大叔回头低声说。
“嗯,”六爷淡淡地应了一声,“大爷那边都定了吧?”“是,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大爷咱们的计划了。”大叔一皱眉头,“您觉得让大爷八点钟过来是不是晚了点儿,万一……”
六爷摇头道:“按说苏国华应该不敢明着算计咱们,让大爷来,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所以进出门的时候小心这点,别遭了暗算最重要。进了门,你知道该怎么做。”
“您放心,大伙也都明白。”大叔严肃地点了点头,扭头跟司机说,“明旺,你小子记住了,这车可不能熄火。回头你再关照一下其他两辆车。”
“好嘞,知道了。”开车的小伙子用力地点点头。这人我不是很熟悉,却知道他车开得好。平常若是洪川不在,都是他接送六爷的,也算是大叔的一个心腹了。这会儿看着他非但不怕,反而表情有些兴奋,我自己却是手脚冰凉,不禁苦笑起来。
“怎么了?”六爷轻声问了一句。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明旺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有点敬佩。”六爷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大叔却笑了出来,“清朗,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不然这小子的尾巴更翘上天去了。你不知道,他是天生的唯恐天下不乱,属于要是万事太平,就得自己生事作乱的那种人。”
“嘿嘿,”明旺贼笑了两声,“勇叔,难得清朗小姐夸我两句,你就在一旁给我漏气,难道您嫉妒我啊?”“屁!”大叔笑骂了一声,“说你胖你就喘了。”六爷任由他们说笑,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不愉快的神情,只是略偏过头看着我。
我突然明白过来,大敌当前,他们还在说说笑笑,无非是为了宽慰紧张的我,而六爷默许他们。想到这儿,我对六爷笑了笑,然后才对明旺说:“我要是像你就好了,真的。”
明旺一听就更高兴了,得意地笑了两声,然后才说:“清朗小姐,你可不能像我。”“为什么呀?”我轻笑着回问,觉得这样聊聊,心里安稳了许多。“要是那样的话,您就得坐在这儿开车,我被六爷拉着……嘿嘿!”他嬉笑着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们交握的手一眼。
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热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六爷却稳得像山,只是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哎哟!”那边的明旺还没笑完,头上就挨了大叔一巴掌,“我让你小子胡扯!”明旺立刻哭丧了脸。
我微笑着低下头。“六爷,前面转过弯就是百乐门了,洪哥和石头的车已经转过去了。”明旺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我不禁一怔,这样镇静自若的声音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明旺发出来的?
抬起头看去,百乐门那个让我印象深刻的轮廓霎时映入眼底,五彩霓虹依旧闪烁。心里不由得浮起一抹苦涩,这地方似乎与我五行相克,每次来都没有好事。
思绪辗转间,车子已经转向了百乐门灯火辉煌的大门。车子开始平稳地减速,然后停在了大门前。一个侍应生迅速地走过来要帮我开门,却被先一步下车跑来的石头一把推开,然后遮挡着门梁,伸手扶了我下来。
洪川和石虎他们也早就围在了六爷的四周,看似轻松自在,却严密地观察着四周。百乐门进进出出的人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或绕着我们走开,没有一个人敢跟六爷他们的眼神对视。
“陆先生,您来了,欢迎!欢迎!”苏国华手下的那个高经理快步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到了六爷跟前,一躬身,“苏老板让我在这里恭候多时了。”他一抬头,就一眼看见了我,眼光一闪,又低下头去,“清朗小姐好。”“您好。”我冲他点了点头。
“高经理,看来今天又是个大场面啊,不然,哪会让您出马呢,哈哈!”大叔豪爽地笑了一声,顺便拍了拍那姓高的肩膀。那个高经理被拍得肩膀一歪,尴尬地一咧嘴,“勇哥,您开玩笑了,我们老板只是好久没见陆先生了,今晚正好包了个场,请陆先生来玩一玩。在上海,谁不知道陆先生和叶先生的牌技无人能敌啊,呵呵。”
说完他话题一转,对六爷恭敬地笑着,“陆先生,外面传言叶先生受伤了,虽然知道没人能伤得到七爷,可还真是有日子没见他了,怎么,今天怎么没过来啊?”听着高经理若有似无的试探,我的心猛地一跳,我知道,叶展受伤的这件事严格保密,外人根本不知道内情。
六爷却轻松地一笑,“他呀,从北平带回个朋友来,可那个朋友身体不太好,需要休养,所以他也只能天天在家陪着。人是他邀请来的,也只好如此了。”“哦……这样呀。”高经理拉了个长声,眼睛一转,又是满脸笑容,“陆先生,那进去说吧,请。”
六爷冲我一伸手,我轻轻地挽上了他的手臂,随着他往里走。大叔他们立刻跟上。一路上,不时有打扮得或妖娆或华丽的男男女女从我们身旁经过,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可大多数的目光都是落在我的身上。
顾不得别扭,我挺胸抬头,仪态端庄地紧紧跟着六爷的步伐。没走多远,右边就是那个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宴会厅。丹青那鲜血淋漓的报复仿佛就在昨日,我迅速掉转目光,皱着眉头看向他处。
带路的高经理却转向了左边。没走一会儿,隐约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传过来,其间除了人群发出的喊叫声,还夹杂着骨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多少也有些好奇,忍不住伸头往前看了看。
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入口被一扇彩绘的屏风遮挡着,看不清里面,只有昏黄的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看着不大的屋子,却仿佛塞了成千上万的人。
门口有几个穿着黑绸马褂的健壮男子守着,他们要么靠在门边吸烟,要么就在门附近溜达着,扫视着从门前经过的人。不停进进出出的人里显然有不少他们的熟人,招呼声此起彼伏,只不过有的随便些,有的恭敬些。
大上海的赌场基本上都是找一些租界,或者是大商会董事一类的来撑腰。有了这样的背景,那些巡捕房的人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出大事,他们只管抽头就是了。
我知道百乐门应该算是在法租界里的,陆仁庆跟法国驻上海的领事很熟,不少生意也是跟那些法国人做的。所以这百乐门,六爷他们常来,也都很熟悉。
那些看场子的黑衣男子一看见高经理,立刻肃立。一个看起来是领班的男子快走两步,讨好地笑着,“高经理,哟,六爷今天也来了,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六爷冲他微微一点头,高经理却不理他,只转身对六爷笑着说:“六爷,咱们上去吧。在贵宾厅,苏老板就在上面。”“好。”六爷一挥手,高经理转身冲那个男人一扬下巴,那人赶紧往一旁跑了两步,拉开了一幅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丝绒帘子,一个木制的楼梯顿时露了出来。
高经理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登楼而上。大叔随后跟了上去,然后六爷才领着我一步步地走上去。楼梯上面是一个回廊围绕着的天井,底下人声鼎沸。
叫好声、下注声、骰子被摇晃的声音、骨牌噼噼啪啪堆砌的声音不觉于耳,我几乎是有些目瞪口呆地往下看着。那样小的门脸里,竟然藏了这么大的一间赌场。下面的男男女女得有上千人,神色要么紧张,要么张狂,狂喜和丧气似乎随处可见。
除了大厅的这些人,围绕着这个天井的回廊似乎还用屏风隔出了一个个小间,不时有系着领结的男侍者端着一些酒水点心什么的进出。“下面这大厅里都是一些普通人来玩的。”六爷歪着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这才反应过来,光顾着看,竟然站住了脚,一大群人都停下来等着我。那个高经理也不催我,只是微笑着等候。
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点了点头,扯了扯六爷的衣袖,“咱们走吧。”六爷微微一笑,边走边跟我说:“看见那些屏风了吧,”我点点头,“那里面的人,都玩得大些,有点身份的也不愿意和下面那些人凑在一起赌。”
“这样……”我又伸头往下看了看,“我看这些人穿着打扮都还算不错嘛。”听见我的喃喃自语,大叔在我身后笑着说:“清朗,百乐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不过对于楼上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人而言,下面玩得太小,也太吵闹了。”
我回头冲大叔一笑,对这种三六九等的分类法没什么兴趣,因此也就不再多看,只是安静地跟着六爷走。这时才看见,这回廊四周都是一间间的小屋,每间的窗棂门扇都被厚重的纱帘遮挡起来,只能听见里面传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说笑声和洗牌声,看来这就是所谓的贵宾室了。有的房间门口还站着一些保镖似的人物,不过见了六爷,那些人都低头躬身行礼。
没走几步,高经理在一间屋门口停住了脚。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对他点点头,敲门进去说了句什么,就听见苏国华那很有特色的沙哑笑声响了起来,“陆老弟,你可算来了。”
话音未落,穿了一身长衫马褂的苏国华快步迎了出来,伸手握住六爷的肩臂,大笑着说:“老弟来晚了,我可是要罚酒的,哈哈。”六爷朗声一笑,“苏老板发话,小弟自然只有听命的份儿了。”
苏国华听六爷这么给面子,好像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似的,笑得越发亲切。他又用力拍了拍六爷的肩膀,然后做出很自然的样子往六爷身后看了看,“哟,叶展老弟怎么没来啊?听说他早就回上海了,平时他可是最喜欢凑这个热闹的。”
六爷一笑,却没说话,高经理凑前一步,在苏国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呵呵……”苏国华打了个哈哈,然后凑近六爷,做了个你知我知的暧昧表情,低声说,“那定是个绝色的美人吧,要不怎么拖得住叶七爷的腿?”
六爷不置可否地跟着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说笑了,今天晚上赌钱才是正经,来,来……”苏国华说完扯了六爷的手臂往里走。方才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立刻躲在了六爷的身后,这会儿六爷被他一拉,我立刻就无所遁形了。
苏国华的眼光原本只是随意地从我身上划过,但突然一愣,眼光掉转回来,眯着眼看了我半晌,这才认出了我是谁。“苏老板?”六爷轻唤了他一声,苏国华回过神来,立刻笑着说:“云小姐这身打扮,我一时老眼昏花竟没能认出来,罪过,罪过。”
我礼貌地对他点头行礼,“苏老板,好久不见。”这勉强也算是打了招呼。那句你好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因为他好,我们就都不好。苏国华哈哈一笑,“好,好,来来来,我们也兴个洋规矩,女士优先,请进。”
六爷对我点头示意,我礼貌地点点头就走了进去。一进屋,就发现这就是一个小型的赌场。牌九、骰子、纸牌,还有一个荷官,样样俱全。台子上铺着绿绒,四周放着几把高背英式靠椅。见我进来,那个恭立的荷官赶忙鞠躬行礼。
苏国华跟着六爷进了门,立刻招呼我们坐下,就让人上茶、上酒水。高经理跟着忙前忙后,大叔站在六爷的身后,石头站在我身旁,洪川和石虎都守在门外。苏国华却意外地没有叫人守在屋里,那两个保镖仍旧站在屋外。我偷眼看了一下六爷,他脸色依旧,但从他的坐姿我能看出他的戒备比方才更甚。
“云小姐?”坐在我和六爷对面的苏国华叫了我一声。“嗯?”我抬头看向他。他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酒,才又对我说:“想喝点什么?可千万别客气。”我下意识地看了六爷一眼,他手里端着一杯洋酒,正在鼻子底下轻晃着。
高经理就守在我旁边等着我发话,我转念一想,就对他笑了笑,“那麻烦你,一暖瓶开水。”“嗯哼。”苏国华好像轻微呛了一下,高经理则是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这个……”
“云小姐真会开玩笑。要不然,给你上壶茶,这儿有上好的老君眉,要不然喝果汁?”苏国华脸色不变,笑容却刻意了些。我一笑,“苏老板,不是说笑。我从不喝茶,而且,我胃寒,又喜欢出汗,所以平常在家都是热水不断的。我不跟您客气,才实话实说的。”
“哦……”苏国华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冲高经理一歪头,“还不快去。”“是,马上就来。”高经理忙不迭地去了。六爷靠了过来,温和地摸了摸我的肩,轻声问:“你胃不舒服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对他一笑,他低头靠在我耳边,脸上带着一副埋怨的表情,嘴里说的却是:“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胃痛的毛病?”我一脸笑意,低声回答:“不是,是给苏老板准备的洗脸水。”
六爷微微一愣,一抹浓浓的笑意迅速从他眼中划过。“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就多喝点,下次别忍着。”“知道了。”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对面的苏国华打了个哈哈,“云小姐,要是让别人看见陆家六爷这么会疼人,那些女人们非嫉妒死不可。”六爷一笑,“苏老板说笑了。”说完一伸手,大叔立刻掏出烟来,给他点上。我看着苏国华满脸的笑容,不禁想起他那个大女儿也是疯狂女人中的一员吧,他原本不是很想让六爷做他的女婿吗?
不容我多想,高经理已经拿了一个锡制的暖壶走了进来,又殷勤地倒了一杯水给我,眼前顿时热气升腾。他还叮嘱了句:“水烫,喝的时候小心。您要是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和我说。”我说了声谢谢,一摸杯子,果然滚烫,就装作不经意地把水壶挪到了我够得着的位置。满当当的一壶,很好,我很满意。
“云小姐,你也喜欢赌牌啊,以前怎么不见陆老弟带你来呢?”我差点忍不住翻白眼,这不是废话吗,要不是你请柬上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我才不愿意来。我摇了摇头,很干脆地说:“不喜欢,我只喜欢苏老板所说的宝物,所以才来。”
苏国华一怔,显然没想到我这么直白地就说了出来。六爷的眼里却闪过赞赏的光芒。来的时候我曾问过需要我做什么,六爷只说了句:“做你自己就好,其他有我。”所以我现在也是想什么就说什么。
苏国华果然是个老狐狸,虽然被我直接的一句话说得怔了一下,但立刻就反应过来,哈哈一笑,“云小姐还真直爽。不过,这个礼物不是我送的,我只不过受人之托带个信儿,一会儿云小姐就知道了。”说完,他一摆手,“老弟,怎么样,咱们先来两把?我请你来,主要是为了赌钱。”
我礼貌地对他点头行礼,“苏老板,好久不见。”这勉强也算是打了招呼。那句你好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因为他好,我们就都不好。苏国华哈哈一笑,“好,好,来来来,我们也兴个洋规矩,女士优先,请进。”
六爷对我点头示意,我礼貌地点点头就走了进去。一进屋,就发现这就是一个小型的赌场。牌九、骰子、纸牌,还有一个荷官,样样俱全。台子上铺着绿绒,四周放着几把高背英式靠椅。见我进来,那个恭立的荷官赶忙鞠躬行礼。
苏国华跟着六爷进了门,立刻招呼我们坐下,就让人上茶、上酒水。高经理跟着忙前忙后,大叔站在六爷的身后,石头站在我身旁,洪川和石虎都守在门外。苏国华却意外地没有叫人守在屋里,那两个保镖仍旧站在屋外。我偷眼看了一下六爷,他脸色依旧,但从他的坐姿我能看出他的戒备比方才更甚。
“云小姐?”坐在我和六爷对面的苏国华叫了我一声。“嗯?”我抬头看向他。他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酒,才又对我说:“想喝点什么?可千万别客气。”我下意识地看了六爷一眼,他手里端着一杯洋酒,正在鼻子底下轻晃着。
高经理就守在我旁边等着我发话,我转念一想,就对他笑了笑,“那麻烦你,一暖瓶开水。”“嗯哼。”苏国华好像轻微呛了一下,高经理则是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这个……”
“云小姐真会开玩笑。要不然,给你上壶茶,这儿有上好的老君眉,要不然喝果汁?”苏国华脸色不变,笑容却刻意了些。我一笑,“苏老板,不是说笑。我从不喝茶,而且,我胃寒,又喜欢出汗,所以平常在家都是热水不断的。我不跟您客气,才实话实说的。”
“哦……”苏国华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冲高经理一歪头,“还不快去。”“是,马上就来。”高经理忙不迭地去了。六爷靠了过来,温和地摸了摸我的肩,轻声问:“你胃不舒服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对他一笑,他低头靠在我耳边,脸上带着一副埋怨的表情,嘴里说的却是:“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胃痛的毛病?”我一脸笑意,低声回答:“不是,是给苏老板准备的洗脸水。”
六爷微微一愣,一抹浓浓的笑意迅速从他眼中划过。“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就多喝点,下次别忍着。”“知道了。”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对面的苏国华打了个哈哈,“云小姐,要是让别人看见陆家六爷这么会疼人,那些女人们非嫉妒死不可。”六爷一笑,“苏老板说笑了。”说完一伸手,大叔立刻掏出烟来,给他点上。我看着苏国华满脸的笑容,不禁想起他那个大女儿也是疯狂女人中的一员吧,他原本不是很想让六爷做他的女婿吗?
不容我多想,高经理已经拿了一个锡制的暖壶走了进来,又殷勤地倒了一杯水给我,眼前顿时热气升腾。他还叮嘱了句:“水烫,喝的时候小心。您要是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和我说。”我说了声谢谢,一摸杯子,果然滚烫,就装作不经意地把水壶挪到了我够得着的位置。满当当的一壶,很好,我很满意。
“云小姐,你也喜欢赌牌啊,以前怎么不见陆老弟带你来呢?”我差点忍不住翻白眼,这不是废话吗,要不是你请柬上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我才不愿意来。我摇了摇头,很干脆地说:“不喜欢,我只喜欢苏老板所说的宝物,所以才来。”
苏国华一怔,显然没想到我这么直白地就说了出来。六爷的眼里却闪过赞赏的光芒。来的时候我曾问过需要我做什么,六爷只说了句:“做你自己就好,其他有我。”所以我现在也是想什么就说什么。
苏国华果然是个老狐狸,虽然被我直接的一句话说得怔了一下,但立刻就反应过来,哈哈一笑,“云小姐还真直爽。不过,这个礼物不是我送的,我只不过受人之托带个信儿,一会儿云小姐就知道了。”说完,他一摆手,“老弟,怎么样,咱们先来两把?我请你来,主要是为了赌钱。”
六爷一伸手,“好啊,我奉陪到底。勇叔,叫人来换筹码。”他一边回头对大叔说话,一边不着痕迹地给了我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是。”大叔一点头,从石头手里接过一个小箱子,就想往外走。
“哎……”苏国华一招手,喊住了大叔,“哪还用你麻烦,一会儿老高会帮着换的。”大叔听他这么说,眼睛眯了一下,站住脚步,却看着六爷。六爷一挑眉梢,“怎么,苏老板的手下在这里都可以直接换码子了?厉害。”
我也有些奇怪。听丹青说过,赌场对筹码看得最严,要是有人敢动这方面的脑筋,剁了手都是轻的。所以赌场里赌博的双方都是现金或筹码离手,只有荷官和专门的主管才能碰。像六爷他们这样大进大出的,应该是有专门的赌场经理来当面过手才对。
苏国华却只微微一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陆老弟说笑了。只不过,现在我让老高做了这百乐门的赌场经理而已,所以才让他帮你换。”
他话一出口,六爷微微变了脸色。他坐直了身子,看着摆出一副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表情的苏国华。我虽然不太明白,却能感觉到身后的石头贴近了我,大叔也皱起了眉头。
六爷突然一笑,“怎么,百乐门赌场什么时候归了你苏老板了?法租界的周老板不做了?我怎么没听说啊。”
这时候,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苏国华扬声说:“请进。”然后才对六爷笑着说,“陆老弟,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吃下百乐门啊?只不过跟个朋友入了点股。朋友给面子,让我的手下做了这个经理。至于周老板,也还是在份子里的。”
“朋友……”六爷笑了一声,“苏老板这位朋友面子不小啊,法租界都伸得进手去,不知道是哪位达官显贵啊?”苏国华难掩得意地笑了起来,“客气,客气,马上就见到了。”
他话音未落,我们身后的门打开了,一个恭敬有礼却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陆先生,清朗小姐,好久不见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声音很陌生,但是绝对听过。我慢慢地转过头去,一张挂着冷淡微笑的脸顿时映入眼帘,我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是那个日本人:源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