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大大地倒吸了口气,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我认为会隐藏起来的男人,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我眼前。
书房的门虚掩着,洪川不知道去干什么了,而石虎拐着一条伤腿,非要和石头一起去守叶展,医生说的话只当是耳旁风。那个姚医生本来还想阻止,可看着孙博易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也就把劝阻咽了回去。
何副官被霍长远领入书房细谈,我下意识地跟着他们走到了书房门口,却站住了。霍长远眼下根本就顾不得我,率先进门,六爷略扫了我一眼,也跟了进去。
倒是郭启松见到我不禁有些惊喜,可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来和我寒暄。见我不进去,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开口,只能对我安慰地笑了笑,这才转身进去了。
郭启松体贴地没有把门关死,却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想听的意思。当我看见何副官装作不相识地冲我微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丹青一定没有事了。督军说过,他会和我联系的。
如果不曾听墨阳说起他和督军偶遇的那段故事,我也许还会认为何副官是不是背离了督军。可一个在上司最危难潦倒时仍舍命跟随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背叛呢?
我自打他们进屋以后,就一直往后退,直到后背碰到了墙,才紧挨着墙根坐了下来。以前年纪小,觉得督军就是一个粗豪的军人,虽然对待丹青总是小心翼翼的。后来听了墨阳的描述,我才发现他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有真性情的汉子。
洁远曾说过,真爱不是看你付出了多少,而是不管你付出多少,都舍得放手。督军在他就要失势的时候,放开了丹青,放她去找另一个男人。
再后来,大火中的惊鸿一现,让我惊诧于他的勇气和痴情。可现在何副官的出现,让我不得不想,那个如大熊般粗壮的男人,到底还有多少面目是我不曾见过,或者不曾想过的?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两年经历了这么多事,连我自己都已经失去了不少曾有的天真,而一个曾经拥有权力多年的男人,是不会只靠着勇气和痴情就能活下来的。现在我担心的不仅仅是丹青了,督军到底想要干什么?
“清朗小姐,给你。”一个细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看去,居然是小娟——胡管家的小女儿。她长得十分可爱,这宅子里的人都很疼她。去年她过八岁生日的时候,丹青、我,还有秀娥都送了礼物给她。那时候,丹青是多么的开心,因为她和霍长远的婚期已近在眼前……
我轻轻地握住了那杯温热的水。小丫头挨着我蹲下,一双大眼睛眯成了月牙。她悄声说:“清朗小姐,你又回来了,可真好。我爹不让我过来,我是悄悄跑来的。”我笑了笑,伸手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却无法回应她单纯的欣喜。
“真的,自从你和小姐,还有秀娥姐姐都走了之后,这宅子可安静了。先生难得回来,一回来就到楼上的房间里坐着,也不跟人说话,也没有客人来了。”小娟眼中闪烁着重逢的喜悦,好像一个寂寞了太久的人。霍家没有跟她年龄相近的孩子,那时候,只有孩子气的秀娥会带着她玩闹。
我一怔,下意识地问了句:“没有别人来吗?那个……”苏雪晴的名字在嘴边转了几转,我还是咽了回去。小娟以为我不相信她说的话,用力地冲我点头,“真的,连洁远小姐都不常来了。霍夫人也是,只有郭先生来找先生的时候才会过来,可每次也都不在这儿吃饭,总是很快就走了。”
“是吗……”我轻叹了一声,连洁远也都不来了。“我告诉你个秘密啊,”小娟凑到我耳边悄声说,“有一次,一辆车子都开到大门前了,被跟来的先生给拦住了。那里面坐着个很漂亮的小姐呢,可惜他们回去了。我问爹为什么他们不进来,爹骂了我一顿,不许我再说了。”
我皱了皱眉头,一个漂亮的小姐,还被霍长远拦了回去,难道是苏雪晴……嘎吱,对面的书房门轻响了一声,小娟飞快地站起身来,跑到楼梯后面躲了起来。书房门打开了,郭启松率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思索的表情。
“清朗?你……”他一出门就看见我正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他,忍不住叫了我一声。我还来不及说话,跟在他后面走出来的六爷也看到了我,眉头一挑,脸上闪过一丝好笑的表情。可听见郭启松直呼我的名字,他笑容一敛,淡淡地扫了郭启松一眼。
“清朗,你怎么坐在这儿呀?”最后出门的霍长远微笑着问了一句,“干吗不进去?”他的心情显然不错,看来听到的应该是好消息。我忍不住看了他身旁的何副官一眼。何副官依然是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也恰到好处地看了我一眼,就像两个毫无关系的人一样。
我和他目光一碰,也不敢多看,生怕自己露了什么马脚。天晓得何大副官刚才说了些什么。
我对六爷一笑,“腿麻了,站不起来了。”六爷什么也没说,就走到我跟前。我把手伸了出去,指望他拉我一把。“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六爷居然一把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霍处长,我先去看看叶展,何老板就麻烦你送了。”六爷温和地跟霍长远说了一句,又对何副官一点头,抱着我转身就走。霍长远愣了愣,然后才啊了一声。郭启松脸色有些古怪,可还是冲我礼貌地一点头,何副官却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
我知道自己脸红了,可六爷身上温暖的气息还是让我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至于身后那三个表情各异的男人怎么想,我已经不去想了。今天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现在能和六爷靠得这么紧,我突然觉得很安全也很放松。
六爷抱着我走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说:“你姐姐有下落了。”我迅速抬起头看向他,六爷对我微微一笑,“还以为你沉得住气呢。这些日子,她一直都住在郊外的一处人家。”“郊外?”我重复道。“嗯。”六爷一点头,停下脚步,抱着我坐在了一旁的窗台上。
“那个何老板做的是种花的买卖,在郊外有很大一片地,种植各种花卉。前段时间有一对男女高价租了他家的空余房子,那个男的说,是为了让自己的妻子好好休养,才找的郊外空气好又安静的地方。”六爷嘴角一抿,“听这位何老板的描述,应该是你姐姐和那个督军没错。”
“那现在人呢,还在那儿吗?”我着急地问了一句。六爷一摇头,“现在不在。好像你姐姐身子很弱,那个男人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带着她去看一个老中医。那个何老板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的是哪儿,应该过几天他们就会回来了。”
“身子很弱……”我喉头一阵哽咽,丹青的身体向来很好,都是因为之前那段自我放纵的生活,才毁了她的身体。“清朗,你放心,你姐姐不会有事的。我相信那个男人,他一直都对她很好。”六爷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我勉强点了下头,好不好只有见到丹青才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转而又想起了何副官,“那个何……何老板,他为什么会来告诉霍先生这些?他是怎么知道的?”
六爷轻吁了口气,“据他自己说,他不常进城来,这也是偶尔听朋友谈起。哦,他那个朋友是郭启松的一个下属。他觉得事情不对,这才托他的朋友给郭启松带了个话,然后……”六爷一抿嘴角,“然后你就看见他了。”
我皱了眉头,“你们相信他说的话?”“嗯,应该没错吧。”六爷揉了揉太阳穴,“郭启松为人向来谨慎,应该已经查过这个何老板了,不然不会把他带到霍长远跟前的。更何况,何老板对丹青的描述毫无差错。不过,我还是会让人再细查一下他,他自己说他老家在山东,来上海也快两年了,不过不经常在这儿。”
不到两年,那也就是说,督军救了墨阳之后,就来到了上海,他一直都在我们身旁……我心里感觉怪怪的。“好了,”六爷用手指捏了捏我的鼻梁,“别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他说的是真是假,过不了几天我们就知道了。不管怎么说,这总比没有消息好,不是吗?”“嗯,”我点点头,又说,“对不起啊。”
六爷微微一怔,“对不起什么?”“今天晚上……”我低下头,只感觉到六爷的手轻轻抚过了我的头发,“傻丫头,那又不关你的事,是苏……”他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石头兴奋的声音传了过来,“六爷,清朗,七爷清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在医生允许的情况下,万分小心地带着叶展回了家。虽然他的伤势不应该再移动,可留在霍长远那里,也许更危险。
我已经知道,霍长远私下和六爷有着一个什么协定,六爷没细说,我也没问。可面子上霍长远还是不能和苏国华翻脸。听六爷说,他问霍先生关于苏雪晴有身孕的事情的时候,霍长远只冷冷地笑了一下。
陆仁庆第二天中午就气急败坏地来到了六爷的家,他和六爷关在书房里密谈了半天,又去看了叶展,出门时只脸色铁青地说了一句:“抓住那小子,给我剥了他的皮!”我猜他在说那个叛徒。大叔他们一回来,就开始追查。
丹青的消息我也没敢告诉秀娥,一来只要没看到人,就不能确定;二来,何副官提到的人里,并没有张嬷,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跟秀娥讲。好在秀娥看到石头受了伤,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细细追究那天晚上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天中午,我正在厨房吩咐厨子给叶展熬粥,秀娥一拐一拐地朝我走了过来,“清朗,你果然在这儿。”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篮子,冲我摇晃着,“七爷最喜欢吃核桃了,我们做核桃粥好不好?一会儿就可以给他送去了。”
“哦,好呀。”我伸手接过篮子,又扶着她坐下,开始敲核桃壳。把核桃仁挑起来交给厨娘后,我就和秀娥靠在一起发愣。“清朗,你这几天也不爱说话,是不是那天晚上出了什么大事?石头和老虎哥都受伤了。七爷那晚伤都没好就非要出去,你们……”秀娥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她担心地看着我。
我努力地笑了笑,“没事呀,你别瞎想……啊,粥好了,我们快拿过去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正好厨娘把粥做好了,我赶忙打断她,起身拿了个托盘,把粥放好,再领着秀娥慢慢地走向叶展的房间。
秀娥撇着嘴跟着我走,她了解我的脾气,见我不想说,也就没再追问。刚走到厨房和客厅相接的走廊时,外面的花园里传来一阵喧哗声,我停了下来,看见一些人正在搬运花木。
“这是干什么?”我回头问了秀娥一声。秀娥摇了摇头,“不知道,看样子好像要种花。”“种花?”我眨眨眼。“秀娥,清朗,你们在这儿啊。”石头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我转回身去看,石头正一脸笑意地向我们走来,不等我开口,秀娥已经急着问:“石头,外面要干什么?”石头一笑,“这不马上就初夏了吗,院子里的花木该补种了,找的是何记花圃,清朗知道的。”
秀娥不明所以地看向我,“你知道?”何记?我立刻想了起来,为了掩人耳目,六爷他们故意派人假装去挑选花木。
石头接过我手里的粥,“六爷就在那边呢,你去看看吧。”说完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扶着秀娥就走,也不管秀娥哎哎地叫着。我猜可能是丹青那边有了消息,就赶忙往花园走去。
刚走到花园边,就看见洪川跟六爷站在不远处,我只能看见他们的侧脸。旁边还站着一个看起来挺健壮的男人。我听六爷说过,大叔他们一直在追查那晚遇袭的事情,而洪川则被派去郊外,和霍长远的人埋伏在何记花圃附近,等待着丹青和督军的出现。
洪川朗声说:“何老板说,按日子也就是明后天的事了,我先回来跟您说一声。”“嗯,千万小心,把人安全地带回来是最重要的。你们也要注意安全,还有,别和霍长远的人起冲突。”六爷沉声吩咐。
“我知道了。”洪川利落地应了声,又说,“那这些花木?”“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就种上吧,钱,照数给。”六爷随意地说,然后就从花园的另一边转身走了,他并没有注意到我。
洪川扭头跟那个挺健壮的男人说:“老孟,那你就带人开始弄吧。我去拿钱,去去就来。不过跟你的人说,只能在这儿活动,千万别乱走,明白吗?”“是,您放心呢,伙计们都懂规矩的。”一个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恭敬。
洪川一点头,转身就走,我正想着要不要跟上去,背对着我的那个男人一回身,目光刚好和我对了个正着。“啊!”我大大地倒吸了口气,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我认为会隐藏起来的男人,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我眼前。
那个男人大步向我走了过来,在我跟前站定,弯下腰去,在外人看来,他是很恭敬地在给我行礼,可没人听得见他正微笑着说:“清朗,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的……”
督军看起来瘦了不少,虽然健壮,却已不是以前那种壮硕如山的身形了。看着我愣神的样子,他很开心似的把嘴裂得很开,这个印象深刻的笑容顿时让我反应过来,我不是眼花,也不是在做梦。
“啊,督……”我张了张嘴,想叫督军又觉得不合适。督军冲我一摆手,“别那么叫我了,我早就不是什么狗日的督军了。你叫我孟大哥吧,我现在姓孟。”说着他冲我挤了挤眼。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督军从来都对我很客气,但极少交谈。他身上有一种很豪放的军人气概,和霍长远的儒将风格大相径庭,虽然这种气质一直被丹青诟病为粗野,并且冷淡相对。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看似粗豪的男人,也是上过学堂、念过书的。他出身贫寒,能爬到督军这一步,都是拿自己的命拼来的。
这会儿看着督军轻松顽皮的样子,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对,只能无声地盯着他看。督军探头往四周看看,悄声说:“清朗,你跟我来。”
他说完,转身就往花园深处走去。我一愣,张嘴想叫他,又怕别人听见。看他大步而去,为了丹青,我别无选择,看看四周无人,就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越走我越吃惊,督军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左穿右转,毫不迟疑。六爷这座宅第在上海很有名,就是因为花园设计得好,林木花草错落有致,曲径通幽,跟陆家大宅有得一比。
这所宅院原先的主人特别喜欢苏杭花园景致,后来因为经济上的困难,无法负担,才卖了这所房子。六爷只图个安静,才买了这个宅院。他接手以后,对花园什么的没多大兴趣,但是留下来的老园丁依然勤勤恳恳地收拾着这个园子。
走在前面的督军脚步突然一停,四下打量了一番,回身冲我笑,“这儿还挺安静的。”我在离他有段距离的地方站住了脚。他看我停住,就想往我这边靠近些,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了我一眼,迈出的脚步一滞,顺势坐在草地上,对着我微笑。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失礼,就对他抱歉地笑笑,但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督军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怎么,怕我伤害你?”我摇了摇头,“不怕。”他笑着搓了搓自己满是胡楂的下巴,“那你躲我那么远,是不是很久没见,觉得生疏了?”我扯了扯嘴角,“我们以前也不熟。”
督军明显地一愣,显然想不到我这样直白地就说了出来。他笑容一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就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袭上心头,我捏紧了拳头,只觉得自己手指冰凉。
我没有故意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但也没有移开目光,就在我疑惑自己是不是要两眼发直地盯着他一辈子的时候,督军突然笑了起来,摇着头喃喃地说了句:“看来子明说得对,你比你姐姐还倔犟,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
看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也没有接话茬。督军突然把腿一盘,两只手撑在膝上,笑眯眯地说:“你长大了啊,有十七岁了吧。那时候你还是个很安静的小女孩,体贴却沉默寡言,不像丹青,就算愤怒,也是光彩照人的……”他顿了顿,脸上带了些回忆的表情。
看他一副陷入回忆、无法自拔的样子,我等了又等,可一肚子的问题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咳,”我轻咳了一声,督军浓眉一扬,看向我,“丹青她到底怎么样了?她身体好吗?何副……何老板说她定期去看中医,她身子到底有什么问题?她……”我问题还没有问完,看着督军似笑非笑的样子,下意识地就闭上了嘴。
“呵呵,”他轻笑了一声,“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主动问我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刚才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跟那位六爷可真像,好像天塌下来一块,也只是给他擦鞋用的。”我眉头一皱,不喜欢他用那种口气说六爷,只淡淡地说:“是吗?也许是近朱者赤吧。”
“哈哈,说得真好。”督军闻言笑了起来。不知怎的,他的笑声听起来,仿佛带了几分落寞,顿时让我的怒气淡了些许。“你姐姐身子是有点弱,这些日子,我确实是在带她看一位老中医。那个大夫说,她思绪过甚,忧结于心,血脉不畅,需要静养。”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当然,更重要的,心病还需心药医。”
“所以,你肯放她回来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可话一出口,自己就觉得不太恰当,不免有些尴尬。督军却只苦笑了一下,“我不是那个心药,但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他没有说下去,可我明白他的意思,丹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我再了解不过了。
“那她,愿意回来?”我轻声问了句,督军用力地抹了把脸,低声说:“自从我带她回去,她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让吃就吃,让喝就喝。有一次,我的脾气也上来了,想要跟她……那样……”说着,他看了我一眼,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那样?哪样?我怔了怔,看着督军有些僵硬的面容,我突然明白过来,脸猛地一热,接着心就冷了下去,那样骄傲的丹青,她怎么受得了?我怒视着督军。
“可她根本就不反抗。”督军显然明白我在想什么,见我瞪着他,只冷冷一笑,“她那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我就是一个……”剩下的话,他生生地咽了回去,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青筋暴起。我情不自禁地想,丹青的冷漠表现一定深深伤害了他的心,或者,还伤害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吧。
“可就是这样的丹青,听到姓霍的那小子的消息,居然会哭。她以为我不知道,或者她根本不在乎我知不知道。”督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所以我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只说了一个字,要……那是这些天,她第一次跟我说话。”
我微微张大了嘴,丹青到底想要干什么?督军做了个手势,“你别那副表情,我也不知道丹青究竟想要干什么。我们之间是有个约定,不过,我不会告诉你。过几天,你自己问她吧,如果她愿意说的话。”我想了又想,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真的愿意让她走?”
督军咧嘴一笑,“我能放她第一次,就能放她第二次。”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不禁有些感动,可没等我说话,督军又竖起一根手指对我摇了摇,“小姑娘,别这么看着我,能放就能收。我吴某人可不是什么圣人,我想要丹青的人,更想要她的心,从她十五岁那年就想要。”
看着他极自信的笑容,我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心底的话脱口而出,“那你还让她和霍先生在一起?”督军一挑眉头,缓缓地说了句:“丹青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很强,既然她需要做个美梦,我就成全她。那个姓霍的是很能干,长得也好看,可惜他出身太好,所以顾虑就多。”他边说边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浸着斑斑汗碱的浆布衫子,“不像我,白手起家,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最多也就是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放得下。佛经里不是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吗?”说完督军咧嘴冲我一笑,雪白的牙齿反射着微光,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了,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丹青最亲近的人。我知道丹青对你多少有一点羡慕或者嫉妒。”听他这么说,我下意识地就想反驳,督军冲我摆摆手,“你不用说什么,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丹青心里一直有你。除了你们的姐妹之情,你就像是那个曾经天真纯洁的她,她一直在竭力地保护着你,所以,我希望你也继续这样保护着她,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说到这儿,督军突然一笑,“清朗,说真的,你的运气确实不错,怨不得丹青会有那点儿心事。那个陆城看起来对你很好,我打听过,在这灯红酒绿的大上海,他一直是洁身自好的。作为一个男人,这没什么,可作为一个有权有钱的男人,这很难得。”
我淡淡一笑,意有所指地说:“你说得没错,我的好运气就是能碰到个好男人。”督军眨了眨眼,脸色微变,可最后对于我的嘲讽只是无奈地一抹脸。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张信纸样的东西对着我一晃,我紧张起来,忍不住问了句:“丹青给我的?”
督军摇了摇头,有些恶作剧似的笑着,“你除了丹青,就不关心别人了吗?”别人?我一愣,难道……忍不住迈前一步,嘴巴张了张,可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破碎,“墨阳?”
督军一笑,点点头,然后朝我一伸手,我却没有过去接,“墨阳跟你在一起?”他一摇头,“徐墨阳应该跟你说了当初我们相遇的事情吧?”
我点点头,督军嘿嘿一笑,“那家花圃是我早年在上海置办的产业,我告诉过他。本来就想着送你们来上海,只不过没想到,中间插了个霍长远,绕了个弯子,可最后丹青还是去了那儿,真有趣。
“至于你哥哥的事情,你就得去问他自己了,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停留的地方,至于他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他现在不在上海,好像在北平。其他的,你自己看信吧。”督军大咧咧地说了一句。
我盯着那张纸,墨阳自从那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初听他和六爷的那番谈话,隐约能猜到他在干什么,可是后来丹青的自我放逐,还是让我对他有了些怨恨。现在看到这封信,我才发现,我还是那么的担心他,希望他一切平安。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伸手拿过那张薄薄的纸,却没有勇气打开看。督军看着我,突然说了句:“你哥哥是条汉子。”我苦笑了一下,“他也这样形容过您。”督军微微一笑,“是吗?”我点点头,“是啊,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男人这么说的时候,都是在给女人所经受的痛苦找理由。”
这回轮到督军苦笑了,他伸出手,好像想拍拍我,以示安慰,可想了想,又缩了回去,只跟我说:“看来你那个洋学堂也没有白上啊,能说出这些道理了。”我毫不意外他知道我上学的事,关于我和丹青,应该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吧。
“您会一直留在上海吗?”我轻声问了句。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对丹青的那份心意应该没错,所以我一直都对他很客气。督军一点头,“当然,我留在这儿是为了丹青,但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做。”
既然他很早就能在这里置办产业,自然会有别的想法,也许是东山再起,也许……我摇了摇头,我不管他想干什么,能与丹青和墨阳平安地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不论他们两个做了什么。
想到“团聚”两个字,我突然想起张嬷。“张嬷呢?她是不是在丹青身边?”我飞快地问道。看着督军点头,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总算是有了个没有什么附加条件的好消息。“谢谢您。”我真诚地道了声谢。
听我这么说,督军皱了皱眉头,“清朗,你不要这么客气。我说过了,你叫我孟大哥就好,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呢。”我瞪着他看,什么意思?他以后还要常在这里出现不成?
看我脸上挂满你不要命了的表情,他得意又开心地一笑,“放心,霍长远或许想要我的命,可丹青不会告诉他我是谁的。子明对于我的描述,也会把他和那个姓郭的小子引向另一个方向。”他摸着下巴对我一笑,“今天碰到我的事,你会告诉他吗?”
“六爷吗?我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督军挑了挑眉头,“为什么?我以为你会保密。”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说过,我的运气不错,碰到了个好男人。可要跟这个好男人过一辈子,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彼此信任,所以我不会瞒着他,不管发生任何事。”
督军眯了眯眼,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自嘲地一笑,我微皱眉头,“怎么,觉得我很天真吗?”“不是,”他摇了摇头,然后冲着我说了一句,“你果然很有福气啊。”
他是什么意思?夸奖我吗?正想着要不要开口客气一下,身后突然传来了六爷平静的声音,“谢谢,我也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