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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生

  书房的灯这了一夜,快到凌晨的时候,我才在窗口看见陆仁庆离开了这里。六爷、叶展带着一群人送他上车,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开口,只有那关车门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分外响亮。
  接下来的几天,六爷的叶展似乎都没有回家。我则开始失眼,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只能枯坐到天这,偶尔才能迷糊一下。除了秀娥那晚偷偷听到的那点事,其他人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六爷他们就连陆青丝也没有告诉。
  “已经下午了,也不知道石头今天回不回来。”这天,正在做鞋的秀娥用牙咬断了粗线,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线头,语气烦躁地说。我虽然在看书,心思也没放在书上。这几天石头都跟着叶展在外面忙活,一直没露面。
  正想安慰她两句,有人敲门。“进来。”秀娥说。张婶推门进来,对我一躬身,“小姐,有您的电话,在客厅。”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故作镇定地说:“知道了,就来。”张婶转身离开。
  “谁呀?会不会是小姐?要是那样的话,我还能跟我妈说两句话。”秀娥说着,就想跟我一起往外走。“应该不是,应该是方萍。她于过这几天会给我打电话。”我找了个理由,不想让秀娥跟着我下楼去,秀娥失望地一撇嘴。
  “好了,大不了回头我给丹青打个电话,你就可以跟张嬷说话了。”我边走边说。秀娥懒懒地点了个头。我明白她也不是很想打电话。她跟我一样,这几天见不到人,心里没底,只是想找点事做而已。
  我关上门,看看四周没人,就踮着脚快跑了几步,直到下了楼梯,才放缓步伐,镇定地走到茶几旁。
  “喂,哪位?”我拿起电话轻声问。“清朗,是我。”墨阳的声音立刻响起。电话线路多少让人的声音有些失真,可我还是听出他语气中的疲备和兴奋。
  “嘘,你别说话,听我于。你想法子找个借口,先到我家来等着我,别人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听明白了吗?”墨阳不容我开口,就急急地说。“呃,好吧。”我只能答应。“就这样,要小心。”墨阳说完就挂了。
  我拿着电话愣了会儿神,正好留在家里保护我们的石虎走了进来。“老虎。”我扬声叫住了他。他笑着走了过来,“清朗小姐,有何吩咐?”“我想出去一趟,你能陪我吗?”
  石虎挠了挠头,犹豫地说:“清朗小姐,你去做什么?啊,不是,我不是打听,最近挺乱的,最好还是别出门。”我一笑,“我知道,我只是去我哥哥家。算日子,明天他就该回来了,我想去给他送床厚被子,这几天天气突然冷了下来,他肯定没准备这些。”
  “这样啊。”石虎咧嘴一笑,“那行,徐少爷的住处离咱们也近。不过,车子都出去了,要不我去叫辆黄包车来。”“不用,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的事,我没那么娇气。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被子下来。”这些我边说边往楼上走,石虎点点头。
  这些东西我早准备好了,本来就是想给墨阳送去的,这会儿正好当借口。秀娥自然想跟我一起去,被我拒绝了,我没有多说,只说一会儿就回来。秀娥见我一脸严肃,也就不敢闹着要跟了,只帮我把包裹拿到了楼下。
  初冬的上海寒气逼人,没有冰雪,只有阴霾的天气和阵阵能吹到人骨子里的冷风。我裹紧大衣,石虎扛着包裹跟在了我后面,沿着大路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墨阳租住的那套房子。
  听墨阳于过,这家主人去乡下养老了。只是这房子住得久了,舍不得卖,手里不又缺钱,所以就租了出去,房子不大,二层小楼,爬满墙壁的藤蔓证明这房子有些年头了。
  我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股夹杂着寒冷的潮气扑面而来,果然不是有人在家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墨阳躲在哪儿,四处看看,好像都没人。“我把被子送上去,顺便帮他收拾一下,一会儿就下来。”石虎一点头,“好的,我在下面等。”
  抱着有点分量的棉被,我上了二楼卧室。墨阳刚搬进来的时候,我来过一次,大概位置都有个印象。推开卧室的门,里面也是一样的寂静,我开始打开包裹收拾被子。
  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墨阳把手指贴近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看着他跑到窗边,悄悄地打探了一下外面,这才拉着我坐在了床上。“哥,你是刚从济南回来?”我悄声问。墨阳微笑着一摇头。我心里一沉,“那你去哪儿了?”
  墨阳正想开口说话,突然笑容一僵。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突然苦笑一下,站起身来打开了门,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正站在门口,神情淡漠地看着我们,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嗫嚅地叫了一声:“六爷。”
  墨阳看见六爷之后,领着他往书房走去。我一出门,发现叶展、石头、洪川他们都在楼下的客厅里守着。叶展半坐在沙发靠背上,叼了支烟,也不吸,烟灰很长,不知道在想什么。见我看着他,眨了眨眼,对我一笑,笑容却有点无奈。然后顺手掐掉了烟,跟着我们一起进了书房。
  小书房的壁炉里燃烧着的木柴噼啪作响,舞动着的火焰给屋里带来一丝暖意,可我的心依然是冰凉的。大家都各自找了位置,坐的坐,站的站。书房的门关上之后,墨阳才开口说:“陆城,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六爷没有回答他,而是看着我说:“清朗,过来。”我立刻走到了他身旁。
  我抬头看向他,六爷琥珀色的眸子立刻牢牢地锁住了我的,我毫不躲闪地看着他。“那天你问我关于傅骋的事,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有自己的理由,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他的语调比刚才柔和了些。
  “嗯,因为他是我的亲人。他真正的名字叫陆云驰。”我轻声说。“什么?”正在点烟的叶展忍不住叫了一声,刚划着的火柴也掉在了身上,他赶紧拍了两下。
  我不去管他,只看着六爷,“我说过,我什么事情都不会瞒你。这件事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你受伤害。你说过,有些事情你也是无能为力的。”“这么说他是你舅舅,他是来找陆家复仇的。那风轻姑姑她现在……”看我脸色一白,六爷闭上了嘴,眼底闪过一抹痛楚。
  墨阳冷冷地哼了一声,“陆风扬带人找到了我母亲和清朗的父亲,那里最后只剩下一片焦土。”六爷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抱我入怀。我无声地流着眼泪。这段日子我备受煎熬,根本就不想瞒着六爷,可为了他的安全,我什么也不能说。现在终于可以说明真相,我的心总算踏实了一些。
  “清朗也是为了你好,才不跟你说的。”墨阳抱臂站在炉前。“照这么说,那你联合陆云驰来复仇,也是为六哥好了?”叶展半讽地说。墨阳转回身,看着叶展,目光炯炯,“我们确实想报复,可这回并不全是为了复仇。”
  “怎么讲?”六爷皱眉说。墨阳冲他嘲讽又有点怜悯似的一笑,“看来陆仁庆到现在都没有和你们说实话。他没告诉你们,他接的订单是日本人的吗?”“你说什么?!”六爷和叶展一起叫了起来。他俩对视一眼,六爷迅速低头看我,我点了点头。
  “原来都是真的,那些传言也是真的。”叶展喃喃地说,脸色阴沉了下来。“在我和你们说细节之前,陆城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和傅骋有联系?”墨阳靠在书桌边,抱臂看着六爷。
  六爷眉头紧锁,“是烟味。”果然如此,墨阳却有些吃惊,“那天在花圃,你和清朗身上的烟味,是我曾经闻过的。那晚在戏院,傅骋抽的就是这个味道的南洋烟,因为味道很香,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可你当时什么也没说?”墨阳问。“对,因为当时看来,你和傅骋之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但后来我查过,那天吴孟举确实不在上海,那徐丹青非要让你们去花圃的原因就很奇怪了。”六爷摇了摇头,“可我真没想到,傅骋就是陆云驰。”
  “竟然是因为烟味。”墨阳自嘲地一笑,又对我说,“清朗,你说抽烟不好,看来是有道理的。”我还能说什么,唯有苦笑以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墨阳又问,然后恍然大悟地说:“也对,你既然都怀疑我了,自然会派人盯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你会在这儿并不重要,大哥的钢铁厂房设备是你们炸毁的吧?还有那几车皮的矿石。”六爷盯着墨阳。墨阳不在乎地一笑,跟叶展要了支烟点燃以后,才慢慢地说了起来,六爷和叶展不时插话,问一些问题。
  陆仁庆因为得到秘方,觉得可以大规模生产订单所需的钢铁了,不但建了新的炼炉,还四处收购了很多的矿石。可在他的炼炉刚刚建好的第二天深夜,工厂就发生了爆炸,所有的炉子都被烈性炸药炸得粉碎,看厂子的保镖也死了几个,看炉的工人们却只被人打昏,丢到了厂子外面。
  墨阳提供了炸药,炸药来源他却没说,而真正下手的却是督军,他带着何副官,还有几个陆云驰的手下,悄悄地潜入工厂,放了炸药。听到这儿我才明白,督军说他马上卅离开去另一个地方是什么意思了。他做了这样的大事,肯定有人追查,他只能走。
  陆云驰做的并不止这些,他跟着陆仁庆四处去收购矿石,理由当然是这生意他也有份,得盯着,毕竟一旦成功,他们获得的数十倍于平常的暴利。陆仁庆也没怀疑,他们一起请铁路局局长吃饭,最后在签订铁路运输合同的时候,是两个人同时签的名。
  矿石已经装车,炼炉就快卅建好的时候,陆仁庆得回去一趟验收,陆云驰借机拿着合同找到了局长,跟他说计划有变,半路上卅提前把货卸下来。
  因为陆仁庆正在去工厂的路上,那个局长也找不到他,再说这合同本就有傅骋这个签名,于是也就不疑有诈。他通知了调度,让已经出发的火车,停在了陆云驰所说的那个车站……
  看着几乎成为废墟的炼炉,陆仁庆暴跳如雷。去车站准备接货的人又回来说,车站告诉他们,矿石已经提前在一个小站卸货了。陆仁庆大惊失色,迅速打了个电话给铁路局长,人家说是傅先生让这么做的。陆仁庆再找傅骋,人自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陆仁庆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原本不想让六爷他们知道这些事,现在也没了办法,只能连夜赶回上海。他派人四处打听,最后是码头上得来的消息,傅骋已于昨天乘船回了香港。
  “你们可真够狠的。”叶展喃喃地说了一句。墨阳冷笑了一声,“我们狠?从一开始为了秘方,害得我母亲家破人亡、与父亲一生相爱却不得团聚的是谁?去追杀母亲和清朗的父亲的又是谁?”墨阳的声音越来越高。六爷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一切和陆仁庆无关是吗?”墨阳盯着六爷,“可他也想要秘方,而且他一旦知道了我和清朗的真正身世,你说他会放过我们吗?”
  六爷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墨阳顿了顿,又说:“再说,如果他不是要跟日本人做生意,我们还没有这个机会。如果他像你们一样,做个有良知的商人,也许我们会放弃复仇。”墨阳一摇头,“可惜,他不是,所以这是他自寻死路,他要为他和他父亲、祖父的贪婪狠毒付出代价!”
  看着陷入沉思的六爷和七爷,墨阳放缓了声音,“他没把真相告诉你们,固然是因为这是陆家的秘密,你们毕竟是外人,而且你们两个又态度鲜明的站在抗日的一方,所以他更不能说。
  “这样也好,就像我不让清朗告诉你们一样,反而帮了你们。如果知道了真相,你们会怎么做,规劝他?阻止他?”墨阳眉梢一挑,“还是杀了他?你们下得去手吗?”
  六爷和陆展的脸色越发难看。“你们下不去手。他可末必吧。我想你们比我更了解陆仁庆的为人。”墨阳走到六爷叶展的身边,语重心长的说,“你们必须做个选择,是助纣为虐还是大义灭亲?”
  叶展站起身来,目光冷峻,“你什么意思?想让我们去杀了他不成?”墨阳摇头,“毁掉他的产业就足够了,毕竟当初下毒手的不是他。如果我们也不分青红皂白,岂不是变得和他父亲、祖父一样?只要他不能再为日本人做事就好。你们要知道,这种订单他不是第一次接了。”
  六爷痛苦得一闭眼睛,叶展不理会墨阳,只看着六爷。他自然唯马首是瞻。我一向觉得只有六爷对陆仁庆还有着感情,叶展从不认为自己是陆家人。他可以为陆家卖命,但他坚决不改姓,而陆青丝,则是恨陆仁庆的吧。
  “那些矿石呢?”六爷问了一句,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墨阳一笑,“你放心,这些矿石都会用在正途上。”六爷冷冷一笑,“这算是交换吗?那些人给你炸药,你给他们矿石。你就不怕霍长远知道你在干什么?”
  墨阳一弹手指,“国难当前,政见不同,但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我想他没那么狭隘吧。”六爷一点头,“好吧,我不能光听你的一面之词,我会弄个明白的。在那之前,你最好别离开我的视线。老七,清朗,我们走吧。”说完,六爷拉了我的手往外走。我忍不住叫头看了眼墨阳,他对我一笑,无声地说了句:放心。
  “你生气了吗?因为我没有早点告诉你真相。”回到自己房间后,我看着脸色阴郁的六爷,轻声问。六爷一摇头,“不是,清朗,墨阳说得对,就算你告诉了我,结局也不外乎像他说的那样,很可能我会死在大哥手里。”
  我的脸色顿时变了。六爷一笑,“我只是这么一说。”说完,他抱住了我,身心疲惫地叹了口气,“我让老七去查了,我不想亲自去查,如果真的像墨阳说的那样.我……”我没有说话,只反手抱紧了他……
  没过两天,叶展就匆匆地把六爷拉进了书房,他们刚进去一会儿,陆仁庆居然也来了。我和秀娥当时正要下楼,看见他进来,赶忙站住,看着他也走进了书房。
  我们从厨房拿了东西准备回楼上,楼梯刚爬了一半,就听见书房里什么东西哐的一下倒下了,然后叶展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冲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和秀娥面面相觑,从没见过叶展发这么大的火。接着,陆仁庆走了出来,边走边说:“六弟,大哥这回真是无能为力了,能不能东山再起,就靠你了。我知道对不住你,可该说的我已经说清楚了。”
  说着话,他一抬头,不经意间看见了我。我下意识地点头行礼,心里却是说不出地别扭。陆仁庆不像以前那样对我温和客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了。六爷默不作声地送他出门。
  后来六爷并没有说起陆仁庆来这儿的用意。叶展也一直没有回来,六爷则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就这样又过了十来天,新年即将到来,可因为战争的阴云笼罩,大家并没有往年的欢乐。陆青丝好像问过一次六爷关于陆仁庆的来意,之后她就离开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去找叶展了,六爷也不管她。
  现在唯一心情尚好的就是丹青,她终于从仇恨中解脱出来。督军放手离去,与霍长远倾心相爱,又怀了小宝宝。她的生活似乎被幸福笼罩着.与外界分离。
  我和丹青通电话的时候,并不想和她说墨阳、陆云驰跟陆仁庆之间的恩怨。何苦再让她操心?至于墨阳,最近一段日子好像一直在报馆忙碌。他主笔写了不少抵制日货、主张抗敌的文章。据六爷派去保护他的人回来说,有人在跟踪他。
  这天是元旦,我刚刚给丹青打完电话,六爷就走进来,“清朗,穿上衣服跟我出去一趟。”“啊?做什么?”我顺口问。六爷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虽然他在笑,但我感觉他的心情并不好,也没再多说,穿上衣服就走。
  一路无话,直到我看见百乐门饭店那熟悉的轮廓又出现在眼前时,扭头看向六爷,“我们是去百乐门吗?”“嗯。”六爷点点头。我吐了口气,“看来不是好事了。”
  六爷闻言一笑,“怎么这么说?”我苦笑,“说真的,自从我来了上海,只要来百乐门就没碰到过好事,都成惯例了。丹青的订婚宴,那次赌局……”不等我说完,六爷呵呵地轻笑起来,“这可未必,今天我帮你破这个例。”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六爷,他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没一会儿,车子就停下了,我下意识地去看眼门童是不是当初那个。六爷毫不迟疑地带着我往里走,洪川他们跟在我们身后。
  走到一间包间跟前,几个苏家的保镖还有陆仁庆的手下正站在门口,见我们过来,赶忙行礼,然后打开了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六爷已经迈步进去了,里面的笑语声顿时滞住。
  我吃惊地看着这些人,陆仁庆、苏国华,还有苏家的三位小姐。这个场景怎么有点眼熟?突然想起当初苏国华逼霍长远娶自己女儿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个架势。
  “大哥现在只能靠你了。”陆仁庆那天说的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同样的事情,难道苏国华又要来第二次?陆仁庆看见六爷进来的时候,明显感到欣慰,可再看到我的时候,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
  苏国华虽然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站起身一笑,“陆先生,你来了。云小姐,欢迎,快请坐。”苏雪莹一见到我就两眼喷火。苏雪晴也面色不善,但还能勉强克制自己,冲想要开口的苏雪莹使了个眼色。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果然已经大腹便便,不禁猜测,如果霍先生说这个孩子跟他没关系,那会是谁的呢?“哼。”一声不屑的冷哼声传入耳中,我把目光从苏雪晴的肚子上移开,正好对上了苏家大小姐——苏雪凝,她正冷冰冰地看着我。
  看见她,我就想起第一次跟六爷见面的场景。那次六爷被迫跟她变相相亲吧,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和对话,我忍不住一笑。苏家姐妹见我居然还敢笑,不禁勃然大怒.苏雪莹腾地站了起来。
  “陆先生,今天应该是你跟我大姐谈婚事的,你带着这个野丫头来干什么?太过分了吧!”苏雪莹尖声说。“雪莹,真没规矩,你给我坐下。”苏国华大喝了一声。
  苏雪莹的脸涨得通红,想要争辩。六爷往前迈了一步,苏雪莹顿时感到了压力,身子一晃,苏雪晴借机拽了她一下,她顺势坐了回去。“苏小姐,以前我就告诉过你了,清朗是我的女人,不要再叫她野丫头。”
  六爷的声音很平淡,可其中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苏雪莹白着睑,咽了下口水,说不出话来。“老六!”陆仁庆低喝了一声,苏国华脸上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六爷转身,看向陆仁庆,“大哥,对不起.你要求的我做不到。”
  陆仁庆啪的一声拍了桌子,看得出来他很愤怒,但又在强行克制着自己。过了会儿,他才说:“你跑来就是和我说这个?”六爷先郑重地给他鞠了一躬.“大哥,你说过,如果我不答应就不要再见你,可有些话我一定得和你说.所以我只能来这儿。”
  “你想说什么?”陆仁庆的话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六爷朗声说:“第一,我不会娶苏雪凝,我虽然只是个码头混混出身,但也不会去给汉奸当女婿。”“你说什么!”苏国华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难看至极。虽然这是事实,可从没有人当面揭破。六爷只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
  陆仁庆的脸色更阴沉了,他捏着手里的酒杯死盯着六爷。六爷毫不畏惧.“第二,我已经把我手里所有的买卖、证券、房产全部变卖,换成了现钱.帮你解燃眉之急,回头老七会给你送去。
  “大哥,”看着默不作声的陆仁庆,六爷的声音里带了些感情.“不要一错再错了。这世上,人活着不是只为了钱。”“哼,”陆仁庆冷哼了一声,“你说完了?”
  “没有,还有最后一件事。”六爷表情一柔,把我拉到他身旁,“长兄如父,所以我要亲自告诉您,我要和清朗结婚了。这辈子,我只要她。”苏家三姐妹顿时惊叫了一声。
  我脑中轰然一响,突然降临的巨大幸福让我眼前一片模糊。六爷扭头看着我,眼底全是温柔,“你愿意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用力点头。
  咔的一声,陆仁庆手里的酒杯被他捏了个粉碎,“好,真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大哥,陆家给了我一切,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你教我的,难道你忘了吗了?”六爷哑声说。
  陆仁庆不再说话,六爷对他又鞠了一躬,拉着我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他站住脚,回过头说:“大哥,我以后会在码头落脚,只要不违背公理良心,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在所不辞。不管怎样,你永远是我大哥。”
  陆仁庆根本就不看他,倒是苏国华冷笑了一声,“陆城,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撕破脸了?做人除了公理良心,也要懂得识时务!”六爷一扯嘴角,“苏老板,我不是霍长远,再说.就算我变成第二个霍长远,你就确定能吃得住我?未必吧。”说完,他扫了一眼苏雪晴的肚子,苏雪晴的脸都气青了。
  “还有,”六爷不等恼羞成怒的苏国华再开口,“你想让我娶你女儿,还是为了码头的使用权吧。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请转告源清和,他想都不要想。我中华泱泱大国,堂堂大上海,还容不得他的日本军舰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告辞!”
  说完,六爷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出门的一刹那.突然听见苏雪莹叫了一声:“云清朗!你给我记住!”我想都没想,回头就喊了一声:“谁要记住你!”“哧!”也不知道是谁笑了出来,我的脸不禁一热,偷偷地瞟了眼六爷,却只见他上翘的嘴角。
  等我握着六爷炙热的手走出百乐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六爷笑着问:“在看什么?”我顽皮地一笑,“估计以后苏家人会比我更讨厌这里了。”六爷莞尔,护着我上了车。
  车子渐渐地驶离了那个富丽堂皇却让我厌恶的地方。“清朗,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可是一文不名了。”六爷笑着看我。“没关系,只要你说想要和我结婚是真的就行。”我压低了声音说。“傻瓜,那当然是真的,你没听明白吗?我成个穷光蛋了。”六爷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
  “明白呀,这样正好。我以前就想过,我没有嫁妆,如果我们以后吵架,这不就成了捏在你手里的短处了吗?现在好了,我们终于门当户对了。”我故作认真地说,其实也算是心里话。“哈哈!”六爷大笑。开车的洪川和坐在前面的大叔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六爷与陆仁庆正式决裂之后,很快就带着我和秀娥搬进了码头边的房子。六爷说他一文不名自然是夸张了些,不过现在住在小院落里,过着普通人家的生活,我反而更喜欢,秀娥也是如此。
  叶展消失的那些天是去帮六爷处理一些在外地的产业,上海的面粉厂也转卖了出去,而且价钱很高。我很好奇,现在世道这么乱,生意人都竞相出售自己的产业,价钱压得越来越低,怎么会卖了这样一个高的价钱?最后还是墨阳笑嘻嘻地告诉我,现在面粉厂的主人姓徐了,我才明白居然是墨阳买了下来,准确地说是陆云驰买的。
  陆仁庆已经垮了,看在六爷的面子上.墨阳他们也不为已甚,陆云驰甚至很欣赏六爷的有情有义。反正陆仁庆还完了债务,想要从头再来,就要靠他自己了。
  我曾经问过六爷,陆仁庆那么有钱,就算这回他借了巨款,可也不见得还不起。六爷说陆仁庆就是因为在海外投资受损,才急于赚钱去补漏洞,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去接日本人的订单。原本他还想着东山再起,所以没有轻易地变卖家产,而是接受了苏国华的条件。
  可六爷还是拒绝了他。陆仁庆最后变卖了不少房产、债券,再加上六爷给他的钱去还债,听说债务已经还得差不多了。自那晚之后,他再也没跟我们联系过,而现在上海滩最风光的就莫过于苏国华了,他终于扳倒了陆仁庆和六爷这两块绊脚石。
  六爷当着众人的面向我求婚让秀娥羡慕得不得了。墨阳也说,这才是真汉子,光明正大,敢作敢当。秀娥没事的时候总要我重复一遍当时的情景,然后她比我还要陶醉其中。我忍不住笑着说,干脆你让石头也当众求婚好了。秀娥一撇嘴,说他那个石头脑子才没长这根筋呢。
  没等到六爷腾出时间来准备婚事,上海的紧张气氛就变以得一触即发。先是日本人声称有人故意将日本僧人打伤,而且又有什么同盟会的日本人去烧毁中国人开办的工厂,这些日本人还在公共租界打伤了华人巡捕。
  接着是日本侨民集会,顺着四川路开始游行,前往路尽头驻扎着日本军队司令部,要求日本军方出面干涉,走到靠近虬江路时,他们开骚乱,袭击并捣毁中国人开办的商铺。
  一时间,上海滩风云骤起。双方都在指责对方管辖不力的问题,日本军队开始增兵。我听丹青说,这些日子,霍长远没有回过家,一直留在司令部忙碌。他们内部也在争吵,有人主和,有人主战,霍长远和警备司令意贝也相左,他自然是主战派。
  很多上海的商人权贵已经开始陆续离开了,霍老夫人本来也想带着洁远回四川老家,却被洁远严词拒绝了,兄长和爱人都留在这里,她怎么可能离开?霍长远也支持她这样做。我问丹青她怎么办,她还怀着孩子。丹青的语气很平常,她说霍长远在哪,哪就是她的家,生死相随。
  “清朗,你不去看看,江边码头那里聚集了很多渔船,越来越多,样子真壮观呢。”这天秀娥兴奋地跑进来跟我说,最近战事一触即发,为了防止日本人从海上增兵,霍长远和六爷商量的结果就是调集渔船,全部聚集在深水码头,阻碍日本商船和军舰的靠近。
  “知道了,我把这些写好就来,对了,你再帮我弄些墨来好不好,可不能够用了.”我这些天不知写了多少条幅,都是鼓舞士气的口号,每个人都在干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好的,我这就去。”秀娥转身跑了出去。
  又写了几幅之后,墨也快见底了,我还在想秀娥怎么还不回来,门口人影一晃,我笑着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啊?”又写完了一幅之后抬头看云,不禁一愣,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袁素怀。
  “袁小姐,”我叫了一声,“云小姐,好久不见了。”她微笑着说。我不禁有些奇怪,陆仁庆垮台之后,我就听人说她回了北平,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好。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袁素怀一晃手里的腰牌。“这样,那你是来找叶展得吗?他在码头那边,要不要我派人去找?”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袁素怀一笑。我一愣,找我?
  袁素怀踱到书桌前,低头看我写的条幅,“团结一心,驱逐东洋。”她念了出来,然后抬头对我一笑,“字写得不错呢。”我刚想客气一下,门外又进来一个男人,看着很面生。
  “你是?”我话还没说完,那个人突然窜了过来,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尖叫声顿时卡在了喉咙哩。我用力挣扎着.脖子却被越勒越紧,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
  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袁素怀突然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那个人的手臂立刻松开了一些。我忍不住咳嗽起来,可更让我震惊的是,袁素怀方才说的居然是……日语。
  我按着自己的脖子,勉强发声,“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微微一笑,走到我跟前,“没什么,带你去见一个人。别害怕,你认识的,说真的,源少佐很欣赏你呢。”
  “啊!”我张大了嘴,“你居然为日本人做事?你是汉奸!”“哼哼,”袁素怀好像听我说了笑话,“我怎么会是汉奸呢?要是我帮支那人做事,应该被称为日奸了吧。”
  她说支那人?只有那些狂妄的日本人才用这个词汇。我不敢置信地盯着袁素怀,这个十三岁就在北平登台的名伶,怎么会是日本人?看着她自信又带着得意的笑容,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
  叶展在北平遇刺时恰好被她救起,然后她顺理成章地进了陆家,接近六爷和陆仁庆。叶展表面上风流花心,实则心如坚冰;陆仁庆眼里只有钱。女人不过是个道具;而六爷一向洁身自好,袁素怀的美色一时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后来在戏园,我无意问听到姜瑞娉说自己的戏演得不错,当时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姜瑞娉是警备司令唐斐的情妇,唐斐则又跟苏国华沆瀣一气。看来这应该是日本人和苏国华设计的.好让袁素怀有机会进一步接近六爷,只不过他们应该没有成功。
  我又吃惊又愤怒的样子显然让袁素怀很开心。她捏住我的下巴,看着我,笑着说:“我姓袁没错,不过不是这个字,而是……”“源清和的源。”我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字。
  袁素怀咂着舌摇了摇头,“太聪明可不不好啊,小姑娘,很容易短命的。”说完,她状似无奈地对我一笑,“不过要怨就怨你的六爷吧,我想尽办法迷惑他都没成功,他对你还真是痴情呢。这样的男人真不错,我也很喜欢。”
  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在码头上忙,外围虽然戒备,里面反而没几个人。守卫得人不知袁素怀的底细,看见腰牌自然就放她进来了。估计这腰牌不是陆仁庆给他的,就是她偷的。
  “怎么不说话?”袁素怀低头一笑,“嫉妒了?陆城的身材确实不错呢,让人想入非非。”她意有所指地说。我知道她不过是想让我难受,可心头的火气还是窜了上来,我强忍着,对她笑了笑。袁素怀不禁一愣。
  “我上次就告诉过你了,最好你别打这个主意。”说完,我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她的肚子上。袁素怀没有防备,尖叫了声,摔倒在地上。我觉得自己的头发被那个日本人狠狠地往后扯去,虽然痛彻心扉,我依然觉得很解气。
  袁素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头发散乱地怒视着我。她刚要冲上来,又一个男人跑了进来,指了指外面,飞快地说了几句日语。袁素怀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冲我身后的男人一点头,他捂住我的嘴就往外走。
  一出门,我就看见秀娥躺倒在屋外。我只觉得眼前升起一片红雾,开始不要命地挣扎。袁素怀走上来,用力给了我一耳光,我顿时觉得嘴里一甜。她低声说:“你卅是想让她死,我现在就成全你。”我立刻僵住不动,又看了一眼秀娥,心里疯狂地向上天祈祷着,还好,她的胸脯还在微微起伏。
  他们正要带着我出门,院子外突然传来了明旺的声音,“哟,这是谁的车呀?”然后他扬声喊道,“清朗小姐,我是明旺,青丝小姐请您过去一趟。”我盯着袁素怀,看她怎么办,谁都知道我今天没出门,一直在屋里写东西。
  袁素怀却突然开口,“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谢谢你啊。”她的声音几乎和我的一模一样,语速、方式都像。我一阵头晕,怒视着她,她却得意地一笑。“好嘞。”明旺轻快得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等了一会儿,袁素怀听着没什么动静了,就带着我往外走,刚要把我塞上车,就听见叶展的声音传来,“你跑来催清朗也没用,她就一双手,能写多快?你又讨厌墨汁的臭味不肯写,明旺刚才不是说了吗……”他的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然后迟疑地说了句:“凤兰?”
  我强行扭过头,看见叶展手里捧着一堆纸张样的东西。他和陆青丝都站住了,突然看清了那个男人抓住我不放的样子。叶展脸色顿时一变,哗的一下扔了手里的东西。我就听见陆青丝尖叫了一声:“七哥!”然后一声枪响,陆青丝就跌倒在叶展的身上。
  “青丝!”叶展狂吼了一声。袁素怀迅速地把我推上了车,车子一下子就冲了出去。我刚想挣扎,一记重拳落在了我的太阳穴上,我眼前顿时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头痛欲裂地清醒过来的时候,鼻中闻到的是江水的腥味。我勉强睁眼看,发现袁素怀披头散发地半蹲在一堵断墙之下,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样式精巧的手枪。
  “你醒了?”她头也不回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环顾着四周,发现这里是码头靠近江边的一处废弃的房屋,透过残破的墙壁,能看见江水。这么说,我们还没有离开码头,袁素怀没成功。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头又是一阵疼,可是手脚都被绑住了,没办法去揉。“你还笑得出来,就算我逃不出去,你也会为我陪葬的。”袁素怀回过头来笑着说,手枪冲我一晃。“源清和想用我威胁六爷,清空码头的船只是不是?”我低声说。
  “哼,我就说过,太聪明的人都早死。”袁素怀一撇嘴角。“你不在乎暴露自己的身份吗?”我刻意地拖时间。“那又怎么样?”她冷冷一笑,“一个死人是没有身份的。”我被她的笑容弄得心里一寒。她不再理我,转头向外喊:“陆城,不要再拖时间了,你的决定是什么?”
  “袁小姐,我说过,我是不会答应你的条件的。”六爷的声音响了起来。袁素怀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是吗?那就等着给你的清朗收尸吧。”说着她用力揣了我一脚。“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清朗!”六爷和墨阳的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袁素怀笑了一声,“好吧,如果你说什么也不答应我的条件,那我退一步,你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同时答应安全地放我走,如何?”“可以,你放清朗出来,我过去。”六爷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六哥!”“六爷!”叶展和大叔焦急地同时喊了起来。
  听见叶展的声音,我立刻想起中枪的陆青丝。叶展在这里只能说明两个问题,要么陆青丝没事,要么也已经……我恨恨看向袁素怀——这个蛇蝎女人。
  “没关系,反正船只不能清,这是国事,可清朗是我的妻子,这是家事。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再说了。”六爷沉声说。
  趁他们说话,我发现自己腿上绑着的绳子有些松,显然刚才绑我的那个日本人太着急了,没注意。
  我悄悄地开始蠕动双腿。袁素怀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外面,以为我被绑着,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我听着六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腿上的动作也大了起来。
  袁素怀突然回过头来,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发现了,可她只是一把将我拖到了身边,用枪指着我的头,然后低头对我一笑,“他对你真好,可以为了你去死。”我一边假装挣扎,活动着自己的腿,一边说:“羡慕吗?不如你放开我,然后自己也去找一个啊。”我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顺嘴胡说八道。
  可她笑了起来,很温柔,就像我当初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我已经找到了,不过,是我愿意为他去死。”我不禁一愣。这时六爷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我满头大汗,袁素怀扬声说:“陆城,你让在那儿别动。”
  我一直半躺在地上,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就听见六爷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很好,你身上应该有枪吧。我是个女人,胆小,不如你自己了结自己吧。”袁素怀冷笑着说。
  “六爷,不要!”我大叫了一声。袁素怀也不阻止,可能觉得这样更有趣些。六爷冷声说:“我信不过你,你把清朗放出来,我就在这里任你处置,绝不食言。
  “哼,这可不好办了。你让我仔细想想。”袁素怀感叹了一声,突然用枪指住我的太阳穴,“真遗憾,原本想拉个有分量的垫背,看样子只能让你的六爷痛苦一辈子了。”她压低了声音说,然后又用日语低喃了一句什么。
  我大惊失色,腿上一用力,绑着的绳子顿时散开了。但是,袁素怀的手像铁扣一样,紧紧勒着我的脖子。我正要做最后一搏,一个黑影却突然从破败的里屋闪了出来,一棍子就打在了袁素怀的手上。
  袁素怀尖叫一声,枪也飞了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得六爷扑了进来,我就听见嘎巴一声,袁素怀软软地瘫在了地上,双眼大睁。“清朗”六爷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一连串的惊吓之后,我根本就哭不出来,只会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陆城,陆城……”
  “好了,好了,没事了。”六爷轻声哄着我,又帮我解开绳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我就听见墨阳惊叫了一声:“徐墨染!”我大惊,赶紧从六爷怀里探出头看了过去。
  虽然衣衫褴褛、胡子拉碴,但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身后却是一身湿漉漉的石头和明旺。我看了一眼六爷,应该是他刚才让石头和明旺从江水里潜游过来的吧。这间破屋的背后就是荒废的堤坝。
  没想到救我的竟是徐墨染,六爷说过没找到他的尸体,他居然一直躲在这里。袁素怀应该也是慌不择路的时候跑到这里的,估计也没想到这间看着快要倒塌的破屋里,还会有别人。徐墨染冷冷地看着我们,表情既不是以前得意时的张狂,也不是落魄后胆小如鼠的猥琐。
  “谢谢你。”六爷突然说了一句。我听得出他是真心道谢的,我也想这样说,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不必!”他的声音沙哑,“清朗曾经劝过我不要吃大烟了,还有她的手指……这就算是扯平了,虽然她的关心很多余。”我不禁一愣。
  “徐墨阳,”徐墨染不再看我,看向神情复杂的墨阳,墨阳不开口,只是瞪着他,“我也算是九死一生了,很多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但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徐广隶……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徐墨染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轻轻地抽了口气,转头去看墨阳。
  墨阳的两眼变得赤红,拳头松了又紧,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不自觉地攥紧了六爷的衣服。墨阳突然看了我一眼,然后对徐墨染说:“不是。”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赶紧把头埋在了六爷怀里。
  “哼哼,”徐墨染突然惨笑起来,“徐墨阳,虽然你和我说的话从来都不好听,我也不爱听,但这还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谎话,谢谢你的……谎话。”我抬头看去,他不再理会我们,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沿着江边走去,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暮色里。
  墨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突然拔脚追了过去,我下意识地想叫住他,六爷对我摇了摇头,“他们毕竟是兄弟,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怔怔地点了点头,墨阳方才说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徐墨染救了我的命还是……
  抬眼看见一身湿的石头,立刻想起秀娥,“石头,秀娥没事吧?”“没事,她只是被弄昏了。”石头冲我一笑,“你放心。”我顿时松口气。六爷扶着我往外走去,经过袁素怀尸体的时候,刻意挡住了我的视线。
  一出门,我看见了正对我微笑的叶展,赶紧问:“青丝呢?她没事吧?”“还算幸运,子弹只是擦过了她的头,流了些血,等醒过来就应该没事了。”叶展说完,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我身上。“哦,那就好,谢谢你。”我安心地一笑。
  一个小巧的荷包突然从大衣口袋里掉了出来,叶展弯下腰捡了起来,“这是青丝挂在脖子上的,刚才掉在了地上,我捡了起来,就顺手塞在了衣兜里,呃……回头你还给她吧。”他好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荷包递给了我。
  那个荷包是淡黄色的,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心里突然一动,我打开荷包,发现里面装的果然都是风干的桔梗花,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六爷见我愣愣地看着这个荷包,对我说:“那天从花圃回来,青丝就让人去弄了这些花来,风干这后做了这么个东西。她还跟我说这花的花语什么的。”“花语,”叶展嬉笑着说,“花还有语言吗?女孩子的玩意儿。”
  “绝望的爱。”我轻声说。“什么?”叶展问。”“桔梗花的花语,是绝望的爱。”我又说了一遍。看来洁远那天说得话,她还是听到了,怪不得她说她不舒服,提前回去了。
  叶展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六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老七……”他话没说完,叶展突然伸手把荷包从我手里抢了回去,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抬头看向六爷。六爷对我安慰的一笑,“总有一天,他会想通的。”我点了点头,暗自期盼着叶展和陆青丝之间的鸿沟能够消失。
  六爷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往回走去。夕阳的余辉正恣意地洒在天边、江面和我们身上,一切都像被金色染过,显得祥和安宁,方才所经历的生死边缘,竟恍然隔世。六爷的体温让我分外安心。“我想去码头。”我轻声说。六爷低头看我,“我以为你需要休息,跟着我,好像总会让你受伤害。”
  “那你觉得我是个累赘吗?”我笑着问。“当然不是。”六爷立刻反驳。我搂住了他的脖子,细声说:“那我所经历的一切就不是伤害,而是我得到你,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六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低声说:“我爱你。”在江边夕阳的映衬下,我听到了有生以来最动人的一句话。“我也爱你。”我哽咽着说。六爷干燥的吻落在我的唇上,没有辗转,只有最紧密的贴近,唇与唇,心连心。
  “对了,你喜欢的花是什么?”六爷抬起头轻松地问了一句。我想了想,半开玩笑地说:“狗尾草吧。”六爷微微一怔,“狗尾草?这有花语吗?”“有啊,死皮赖脸地纠缠。”我做了个鬼脸。六爷哈哈一笑,“这个好,我也喜欢。”
  到了江边,六爷慢慢坐了下来,小心地用大衣把我裹好。我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看着江面上布满渔船的壮观景象。“我们会赢的,对吗?”我轻声问。六爷点点头,“当然,我们一定可以驱除外敌,守护自己的家园不受侵犯。”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大哥离开上海了。”六爷说,我稍稍坐直了身子。六爷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走了也好,他既然只想做个彻底的商人,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大家见面也尴尬。”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一笑,“我没事。我变卖家产还给他的那些钱,就算是跟他从此两不相欠了吧,这样我心里也好过些。”我点了点头,“不管你想怎样做,我都支持你。”
  “清朗,我一直记着你说过的那句话,只要坚持,就有希望。我们现在有了希望,就更要坚持。”六爷微笑着说。我慢慢地放松下来,“是啊,坚持就有希望。”我指指江面,“这也一样。”“当然!”六爷点头。
  我们一起看着天边的晚霞和不时掠过江面的水鸟,虽然艰苦的斗争就要到来,可我们依然珍惜眼前的一切和彼此。“等我们可以开怀大笑的那天,清朗,我要和你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六爷用嘴唇摩挲着我额前的头发。
  “好啊,只要能结婚,有没有婚礼都行。”我笑眯眯地说。六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身为一个小姐,要学会矜持才好啊,哪有像你这么爽快答应的。”我点了点头,“明白了,那先生你怎么称呼?”
  六爷好笑地看着我,但还是顺着我的问题回答:“陆城。”“承诺的承吗?”我故意学着苏大小姐那天的娇滴滴的口气问道。六爷忍不住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认真地说:“不,城墙的城,可以保护你的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