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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其实丁乙自己也觉得自己拿不到这个工作,可以这么说,凡是知道这事的人都认为她拿不到这个工作,但她很不爱听这话从丈夫嘴里说出来,难道他身为丈夫,就不该戴副玫瑰色的眼镜来看她吗?

    她追问道:“如果你是招工的,你会不会录用我?”

    “我录用你干嘛?你又不懂我这行。”

    “我不是要你把我招到你实验室去,我是叫你设身处地——算了,说了也没用,你这个人不会设身处地。我们就说万一吧,万一我拿到这个工作了,你跟不跟我过去?”

    “根本就没有万一嘛。”

    她生气了,大声说:“你就万一这么一回,难道会死人?”

    他吓了一跳,呆望了她一会,有点胆怯地说:“我不会跟你过去。”

    她竭力忍住没咆哮:“为什么?”

    “我在这里还算受重用,但到了那里只能做博士后。”

    “做博士后就做博士后啰。”

    “博士后就是给人家打工。”

    “打工就打工啰。”

    “在美国给人打工,我还不如回国去当老板。”

    “当什么老板?”

    “院长。”

    “到哪儿去当院长。”

    “医院。”

    “那个医院?”

    “满家岭的医院。”

    “满家岭有医院了?”

    “没有可以建嘛。”

    天!原来他那个在满家岭建医院的梦想还没死翘翘,就为了当老板不打工,就宁可回到那个山旮旯里去,看来这人是把“宁为鸡头,不为牛后”这句话刻到骨子里去了。

    她问:“我们都在这里,你一个人回国去?”

    他不吭声。

    她恐吓说:“我不许你一个人回去,你没听那个色教授说,国内鸡鸭多得很,而且很多都有性病,云南那边某个研究单位搞的一个性病治疗方面的clinicaltrial(临床试验),随便一招,就招到6000多个志愿者,全都是患有性病的鸡。”

    “云南的事,他怎么知道?”

    “网上写着呢。”

    “网上瞎写的。”

    “才不是呢,人家那是美国卫生组织的官方网站,全世界的clinicaltrial(临床试验)都在那里查得到。”

    他一听是美国的官方网站,就不再怀疑了,只咕噜说:“国内鸡鸭多,跟我有什么关系?”

    “怕你染上性病。”

    “我怎么会染上性病?”

    “你老婆不在跟前,你不去找那些鸡?”

    “那你们也跟我回国去啰。”

    “丁丁怎么能跟你回国去?她现在连中文都不会写不会认,说也说得不流利,回国去怎么跟得上?”

    “我早就叫你别让丁丁把中文丢生了,你不信——”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还每星期送她去中文学校,你做了什么?”

    “我跟她说话都是用中文。”

    “切,你成天泡在实验室里,她去上学的时候,你还没睁眼,她晚上睡觉了,你才回来,你跟她用中文说过几句话?”

    他又不吭声了。

    她坚持说:“即便她回去没问题,我回去也不行了,一把年纪,又是女的,到哪里去找工作?”

    “你不用工作了,我养你。”

    “我才不会那么傻呢,你养我,我看你的脸色吃饭?你什么时候想包二奶了,我干瞪眼?”

    “我包什么二奶?”

    “那谁知道?不包二奶,在外面寻花问柳什么的,搞一身性病,不是一样该我倒霉?”

    “我们满家岭人不兴那些。”

    “反正我是不回去的,也不准你回去。”

    “我只是这么说说,我相信我不会落到做博士后那一步的。”

    她也相信他不会落到那一步。

    她收好了东西,拖着小旅行箱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问丈夫:“你说我这样子人家会不会要?”

    “会要。”

    “你刚才不是还说人家只是让我当陪衬的吗?”

    “哦,我那是说的工作。”

    她扬起眉毛:“那你现在说的‘会要’是在说什么?”

    “我以为你问我男人会不会要你呢。”

    她忍不住笑起来:“我怎么会那样问?”笑完了,她又补上一句,“你的意思是我这样子会有男人要?”

    “当然哪。”

    “那你是觉得我这样子还不错?”

    “本来就不错么。”

    她很开心,但故意说:“你算了吧,别装模作样了,明知道我们这种奔四的女人没人要了,故意在这里讽刺我们。”

    “谁说没人要?外国人最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了。”

    “谁说的?”

    “她们都这么说。”

    “谁?你们实验室的几个女的?”

    “嗯。”

    “这你也信?她们是在变相拍你马屁呢。”

    “不是拍马屁,是真的,她们说色教授就很喜欢你。”

    “她们又没见到过色教授,怎么知道他喜欢不喜欢我?又是你对她们说什么了吧?”

    “我没说。”

    “你没说,她们怎么会说色教授喜欢我?”

    “我怎么知道?那天我陪你们吃过饭后,回到实验室去,她们都说这下色教授有机可乘了。”

    “那你怎么没立即跑回来?”

    “我有事,走不开。”

    她呵呵笑着说:“有没有一点吃醋的感觉?”

    “有。”

    “那你以后要把我抓紧点,不然我就去找色教授。”

    他叫起来:“我还抓得不紧啊?”

    “你抓什么紧?成天都泡在实验室里,家里的事一点也不关心。”

    “但是我不泡在实验室里,那些人就不好好干活,就做不出项目来,人家就会断了我们的grant(科研资金)。”

    她当然知道grant的厉害,丈夫拿不到grant,她和女儿就没饭吃,那个可不是耍的。

    她让步说:“好,泡实验室就算你有道理,但别的方面呢?老婆去开会,你不送,老婆回来,你不接,你这叫抓得紧?”

    “我不会开机场嘛,怎么送?”

    “你不能把我送到机场去,至少临走时可以送下楼吧?”

    “下楼还要送?你又不是摸不到路,又没什么重东西——”

    “这不是摸路的问题,也不是提东西的问题,这可以看出你——浪漫不浪漫。”

    “我又不是学文的,为什么要浪漫?”

    她哭笑不得:“不是学文的就不用浪漫?你老婆要出去开会,你总应该有点不舍的感觉吧?”

    “未必我不舍,你就不去了?”

    “如果你真的不舍,我兴许就真的不去了。”

    他马上表态:“我是真的不舍。”

    她擂他一拳:“太晚了!我提醒了你,你才说不舍,那是假的。”

    “我就知道说了也没用。”

    “狡辩!我早就定好了的事,当然要去,但你晚上回来总可以来跟我告个别吧?”

    “我这不是回来跟你告别了吗?”

    “这次还可以,上次呢?”

    “上次?”他仿佛已经想不起自己上次犯过什么错误了。

    “上次你半夜才回来,一回来就钻你那屋睡觉去了,说明你没那个心。”

    “我有那个心。”

    “你有那个心,怎么那天晚上没到我这边来?”

    “我没那个力么。”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他申诉的样子挺诚实挺可爱的,有点诚惶诚恐的味道,让她又回到了初恋的日子,他那时也是最怕她要跟他吹了,她一说吹,他就什么都依她的了。

    她搂着他:“我希望我们永远都相亲相爱不分离。”

    “本来就是永远么。”

    那天晚上,两人洗了个鸳鸯浴,然后进房做爱。她把上次偷偷用“外国神器”的事告诉了他,警告说:“你听没听说过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当心点,我现在可是狼虎之年啊,以后你把我弄个半生不熟就睡觉,我就用那玩意代替你。”

    他没答话,直接翻上去压住她:“是不是排卵期?”

    “没测。”

    “怎么不测呢?”

    “测了干什么?说不定都已经得了癌症了——”

    “又在瞎说。”

    “不是瞎说,是真的。”她把Dr.Z的话重复了一遍,担心地问,“你说我会不会是癌症?”

    “肯定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是医生么。”

    他的话让她宽心不少,因为她知道他是个说话直统统的人,如果他觉得她有可能是癌症,他一定不懂得委婉,肯定会直统统地说出来,既然现在他说她不是癌症,那么十之八九不是癌症。

    但她有心试探他一下:“如果我真的得了癌症,你怎么办?”

    “说了不会是癌症。”

    “我是说万一的话。”

    “没什么万一。”

    “好,那就不说癌症,就说那个漏斗。如果我做了那个漏斗,怀不上孩子了,你怎么办?”

    “怀不上就怀不上了呗。”

    “那你的儿子梦不是破灭了?”

    “那有什么办法?就那个命。”

    “你会不会——再找个人替你生儿子?”

    “再找个人干嘛?我找死啊?”

    她不解:“什么找死?”

    “我老早就说了,如果我跟你离婚的话,天打五雷轰。”

    她愣了,突然发现迷信也有迷信的好处啊!瞧这迷信多可爱!

    那场爱,他做得勤勤恳恳,艰苦卓绝,好多次都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硬是让他给忍了回去。她心疼他,叫他自己快意算了,但他不肯:“不行,你说了,如果我不能满足你,你要去找色教授的。”

    她想纠正他,我没说去找色教授,我说的是用“外国神器”,但她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他咬文嚼字,于是吞了回去。但偏偏天不作美,她老是上不了高峰,最后只好装了一个,解脱了他。虽然她肉体上没上高峰,但心理上的峰比以往哪次都高。

    真是一顺百顺,Onsite(现场;实地;在用人单位)的面试也很顺利,有一个笔试,但不难,给了几个实际问题,让她设计模式,或者解读结果,而公式和计算都已经提供了,让她大大释然,因为她文科出身,而且是学英语的,所以读懂问题解读结果都不成问题。她最怕的是那些繁琐的公式和计算,既然这个考试把公式和计算都替她搞定了,她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考完之后,Ms.Cooper问她感觉如何,她很诚实地回答:“我就是怕公式和计算,而这个考试把这些都替我做了,太好了。”

    Ms.Cooper呵呵笑起来:“我们设计考题是从实际出发,今后的工作中,公式和计算都不用你亲自动手,软件里都有,你只要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公式就行了。”

    她听后大喜,觉得这个单位太对她的胃口了。她修课的时候,就最怵公式和计算。公式还好一点,有的老师允许考试时带一张cheatsheet(备忘单)进去,可以把公式抄在上面。但那些计算,真让她头疼,总是在那上面丢分。那些比她年轻的同学,刚好跟她相反,公式和计算特别厉害,但阅读和解读就比较薄弱。

    她沾沾自喜地想:看来在这个行业找工作还得我这样的人,你公式记得再熟,再会计算,也等于零,你总不会比统计软件还牛吧?但你如果语言不好,不善表达,那就该你吃亏,因为你没法搞明白客户要什么,也没办法把分析结果清楚明白地讲给客户听,那人家雇你干嘛?

    那天除了考试,她还有好几个面谈,光是她那个专业的,就有老中青三个人跟她面谈,代表三个不同的技术级别,她还跟一个头目进行了面谈,中午在单位吃便餐,下午是雇主方面请她上餐馆吃饭,好几个人作陪。

    第二天上午,人事部门的Ms.Todd(托德女士)约见她,谈了签证和绿卡方面的问题,讲了单位对雇员提供的福利,连停车的事都给她讲了,Ms.Todd很抱歉地说:“单位附近的停车场车位有限,但我们还有别的停车场,离这儿比较远。像你这样的新雇员,只能停在较远的地方,再乘单位的shuttlebus(区间车)来上班。”

    Ms.Todd的口气那么诚恳那么抱歉,好像在哀求她别因为车位问题嫌弃这单位一样,差点把她感动得流下泪来,心说只要你们肯雇我,我就感激不尽没齿难忘了,哪里会计较停车的事?还别说有停车位有shuttlebus,就算你们没停车位,让我天天骑马来上班,只要你们有个地方让我拴马,我都没意见。

    最后,Ms.Todd问她对年薪有什么要求。

    她不敢说,说高了怕把人吓跑了,说低了怕自己吃了亏。

    Ms.Todd主动说了个数,问她觉得怎么样。

    那个数比她自己梦想过的还高,比鲁平的年薪就更高了,要不是她听姐姐说过小城市的四万相当于大城市的六七万,她肯定会喜疯掉!

    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满口答应:“很好,很好,只要你们愿意雇佣我,我就很满意了,年薪我不在乎。”

    Ms.Todd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看一个刚从乡下出来,得到一颗泡泡糖就全身心满足的小孩子一样,然后说:“我们还有些人没面试,等我们全部面试完了,会做出决定,那时我们会通知你结果。”

    临走的时候,她顺便说要去名校看看,Ms.Cooper很热情地给她找来地图,告诉她怎么走,还叫她留着去名校的出租车发票,跟机票等一起寄过来报销,算是她离开单位去机场的部分路费。

    她走在名校的校园里,到处照相,幻想着自己拿到这份工作,丈夫也调到这里来的情景,还幻想着丁丁上名校的情景,觉得真是太美好了,如果不是怕出洋相,她真想面朝太阳,闭上眼睛,伸开臂膀,大喊几声:

    “生活,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