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留守边关的马家军得知马府惨遭灭门,参军马邪韩立即率领随从,连夜疾驰赶至奎州城。一至马府,他连忙跳下马奔入,里头虽已有州官兵们整理现场,但依旧处处血迹,尸横遍地,惨不卒睹。
‘城主呢?’马邪韩问。
州官上前,道:‘好不容易备齐了棺木,正准备入殓——’
‘入殓且慢,你先领我去看一看。’马邪韩打断。
州官不敢怠慢,亲自领路,马邪韩又问:‘可还有活口?’
州官道:‘恐怕已全数罹难。’
马邪韩悲愤道:‘究竟是何人,手段如此惨忍……’
说话间已来到前院,只见马瑛满身血迹,倒坐在墙边,头颈低垂,双手垂地。
‘将军!’马邪韩重重跪地,虎目含泪,悲恸道:‘城主!我马邪韩必为您报此血仇!’马邪韩细细查看马瑛尸身,想找出些蛛丝马迹,只见马瑛垂放在地的右手食指上沾染了血迹,其余四指却无。
他心中起疑,移开马瑛的右手,只见底下以鲜血写下一字:‘晋’。
*
他站在窗前,一夜未眠,只见东方天空渐明,大地万物苏醒,鸟啼婉转,寺院前方传来打水洒扫声。
他身后是昏迷躺在床上的马摘星,昨夜他们一行人找到这间位于山脚下的寺庙,眼见她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不宜赶路,他当机立断留在寺庙,要文衍先为她医治,又令海蝶先行赶回京城禀报。
马摘星后脑受到重创,兼亲眼目睹灭门,身心俱创,是否能醒得过来,饶是医术精湛的文衍也没有把握。
寺庙里只备有寻常草药,文衍天未亮便已动身前往邻近村落寻问,由他暂时负责看守马瑛之女。
他看着渐渐升起的日头,面无表情。
一只墨黑大蜘蛛衔着一根丝从屋檐缓缓垂下,眼看就要落在昏迷中的马摘星脸上,忽地一柄小刀飞来,倾刻将蜘蛛钉死在梁柱上。
他走到梁柱前,抽回小刀,蜘蛛僵硬缩成一团,跌落地上。
他又走回窗前,背对着她,状似毫不在意,却时时关注身后的一举一动,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没多久文衍赶了回来,面有难色道:‘主子,就欠一味女萝草了。’
他转过身,看着文衍,问:‘女萝草?’
‘是,正好村里药铺缺这一味药材,问了药师,说是这附近山上也许能觅得,但近年山上大虫肆虐,许多村人早已不敢上山采药……’文衍说着说着忽发现主子神情有异,他转过头,见到马摘星的双眼竟已睁开!
‘马郡主醒了!’文衍立即查看马摘星的状况,没注意到主子在目睹马家郡主双眼睁开的那一瞬间,向来冷峻无情的神情居然有剎那动摇。
‘主子,马郡主好像……不太对劲。’文衍伸手在马摘星面前轻轻晃了晃,她却是眼神空洞,毫无反应,彷佛灵魂已离,只剩空壳。
他缓缓走上前,望着那张呆滞无神的脸庞,忽地拔刀,直往马摘星头上劈下,文衍惊愕待要阻止,刀已停在马摘星眼前,几缕秀发削落,缓缓落下。
她仍表情木然,毫无反应。
文衍取起水杯,扶起马摘星,欲喂她喝水,水却从她唇边溢出,滴水未入。
‘看来是因为精神上受了太大刺激,头部又遭重击,身心都不堪负荷,有如离魂,若如此不饮不食,恐怕撑不过一日。’文衍忧心道。
他不发一语,从文衍手里接过水杯,坐到床边,将她半拥入怀,一手捏开她的嘴,另一手将水徐徐灌入,她毫无抵抗,灌入嘴里的水也没有再溢出,他的眼神渐渐有了温度,原本略微僵硬的喂水动作也变得自然。
半杯水喂毕,他放下水杯,见她唇边有水,伸手拂去,在他身后的文衍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以手轻拭马郡主唇边水渍的动作却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暗中讶然:主子对待马摘星居然如此细心慎重?
‘主子,马郡主既已愿意饮水——’文衍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张嘴把方才饮下的水又全数吐了出来。
文衍错愕,看了一眼主子,只见他低垂着眼,看不清是什么神情,再度伸手轻拭她的嘴角。
‘主子,看来马郡主的身体本能排斥求生,怕是活不久了。’文衍道。
他默默看着那张空洞脸庞,道:‘不能让她死。’
‘主子?’
‘你说还欠一味女萝草?’
‘是。女萝草柔而不弱,可护心脉——’
他打断文衍,问:‘你方才说这附近山上就有女萝草?’
‘是,但大虫肆虐,村民们已许久未敢上山采药了。’
他冷冷一笑,似不把凶猛的山大王放在眼里。
‘守好郡主,等我回来。’说完脚跟一转,旋即不见人影,只留下一脸错愕的文衍。
主子为了马郡主,竟是要上山挑战大虫,强取女萝草吗?
糟!主子去得太急,他尚未来得及告诉主子,这大虫可不只一只啊!
*
日上三竿,文衍看着窗外,思忖:主子已上山多时,照道理也该回来了……
他忽察觉到杀气,立即退离马摘星身边数步,手按剑柄,但还未来得及拔剑,来人已从门窗偷袭攻入,对方人多势众,文衍虽只有单独一人,但也勉力打了个平手,只是他无法再分神保护马摘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名翩翩白衣青年跟着闯入房内,喊了声:‘马郡主果然在此!’接着便冲到马摘星身旁,将她扶起搂入怀里,横剑守护。
文衍几个强攻,逼退敌手,喝道:‘来者何人?’
‘我才要问你是何人,竟敢掳走马郡主?’白衣青年反问。
文衍停手,退后一步,细细打量白衣青年,见他服饰打扮绝非等闲,带来的人马更是训练有素,他一时三刻猜不出对方身分,为免僵局,只好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道:‘敕龙令在此,我等乃陛下特使。’
众人大吃一惊,白衣青年更是讶异,将马摘星缓缓放下后,起身问:‘敕龙令?大人是陛下钦帕特使?’
‘正是。’文衍回道。
白衣青年收起敌意,语气恭敬:‘在下乃通州城少主顾清平,得知马府惨遭灭门,连夜赶至,调查真相。州官清点尸首,发现少了一具,加上所有女尸身上皆无马郡主随身携带之铜铃,在下因此判定马郡主未死,极有可能是被人掳走,才带人彻夜追凶。不久前路经寺庙,发现庙外竟有难见战马,心觉有异,才寻了进来。’他看着文衍,问道:‘且不知大人为何与马郡主在此?’
文衍收回敕龙令,道:‘陛下早获线报,马家恐遭晋贼派人袭杀,故派我等前来援助,未料终究晚了一步,来不及阻止凶杀,但幸好及时救出了马郡主。’
‘感谢大人保住马家郡主一命。’顾清平道:‘在下与马郡主乃知交好友,相知相惜,愿接手照料马郡主。’他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眼神空洞的马摘星,微觉奇怪。
‘不劳少主操心,我等已奉命守护马郡主,待马郡主情况好转,便会护送她至京城。’文衍话才说完,顾清平的手下又举起兵刃,顾清平往后退了一步,笑道:‘这可不行。在下好不容易才找着马郡主,怎能又落入他人之手?’
文衍暗叫不妙,看来这通州少主另有打算。
‘休想带走马郡主!’文衍挡在门口。
‘那要看看你挡不挡得了!’顾清平更往后退,身旁手下纷纷涌上,挡在他与文衍之间。
‘大胆!你这是想反了吗?你想把马郡主带往何处?’文衍喝问。
顾清平一手捏住马摘星下巴,一改之前佯装的端正雍雅,一脸阴狠,‘想反?问得好!没错,我就是想反!她可是我投晋的筹码,怎可轻易放过?’他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是以退为进,先博得马摘星的好感,诱骗她离开奎州城,再抓了她去投靠晋王,更可藉此要挟马家军一同投归。不料马府全家上下惨死,但幸好马摘星还活着,一样能当顾家投晋的筹码,他说什么都不会再错失机会!
他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马摘星,哼,要怪就怪朱温吧!顾家为他卖命一辈子,他爬上了王座,却想过河拆桥,拔了顾家兵权,不服就只有死路一条!看看那镇国侯,甚至罪诛全族!这是朱温自己逼人反,怪不得别人!
文衍听到‘投晋’二字,已知顾清平心中打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带走马摘星!
忽然一个人影由窗户灵巧翻入房里,刚从奎州城赶回的莫霄刷刷几声刀落,距离文衍最近的几人立即倒地,莫霄跳起身站定,文衍迎上转身,两人背对背迎战,毫无破绽。
‘杀出去!他们只有两个人!’顾清平下令,他身旁几名手下朝两人冲去,他则强抱起马摘星,伺机寻找出路。
众人眼前忽一暗,一名浑身散发阴冷气息的高大黑衣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低沈声音吐出:‘想死?我会让你们好好品味死亡的滋味!我会剖开你的胸腹,引来饿狼,让牠们好好品尝你的内脏。你且放心,牠们会先嚼碎你的肺、脾、肝、肠,最后才大口咬下你的心,所以你的心脏会一直跳动到最后,你会活生生看着狼群将你吞吃入腹——’
这鬼魅男子的可怕暗示让顾清平等人不寒而栗,男子周身弥漫杀意,出手短短数招,顾清平只觉眼睛一花,下一刻便哀号声四起,他身旁手下个个倒在地上,肚破肠流,顾清平只觉头皮发麻,不知哪里冒出来这凶神恶煞,他不住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出声求救,另一批人很快冲进房里,瞬间又是一场恶斗,黑衣男子彷佛恶狼刻意玩弄猎物,放慢招数,以爪为攻,让顾清平清楚看见他的手下是如何被他撕裂肉身,痛苦倒地,血花四溅。
他杀红了眼,顾清平手下人虽多,却全被他一人击退,非死即伤,即使侥幸逃出,一旁的莫霄与文衍也守得严实,顾清平手下数十人竟没一个能活着出去!
顾清平见手下一一死去,心慌意乱,而那浑身浴血的男子正一步步朝他走来,这哪里是人?根本是嗜血的妖怪!他只顾保命,竟躲在马摘星身后,大喊:‘别、别过来!妖——妖怪啊!’他拿马摘星当挡箭牌,举剑乱刺。
他见马摘星命在旦夕,竟是完全不避顾清平刺来的剑,用左肩吃下一剑,剧痛让他不由发出低沈咆哮,如同受伤后的愤怒野兽,他一掌拍出,顾清平利剑脱手,整个人飞了出去,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这声如野兽般的咆哮,让原本同行尸走肉的马摘星浑身一震,无神的双眼瞬间微微聚焦。
‘狼……仔……’马摘星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声咆哮……是狼仔吗?
顾清平还想挣扎爬起,他拔起插在自己左肩上的剑,用力朝顾清平掷去,一剑穿心,顾清平当场毙命,临死前双眼圆瞪,兀自不敢相信。
‘主子小心!’莫霄的声音传来,顾清平手下余孽未除,冒死偷袭,他身子一闪,险险闪过偷袭,但那一剑划破了他身后的包袱,包袱里的女萝草四散,马摘星心神激荡,扑鼻尽是熟悉的女萝草气息,眼中所见半幻半真,那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狼仔是谁?
他恼怒辛苦摘来的女萝草被糟蹋,回身又是一声咆哮,五指成爪直插偷袭者心窝,用力一捏,那人双眼暴突,喊都没喊一声便已毙命。
听得这声咆哮,摘星再无迟疑,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哭喊:‘狼仔!狼仔!真的是你!你终于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