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帝道:“皇祖母虽然说过不要寿礼,但孙儿思来想去,还是备了一份,皇祖母不喜铺张,大寿不是每年都操办,日后惦记起这日子,好歹有个念想。”
言罢,他拍拍手,几名宫人合抬上一株高五尺,宽三尺的血红色珊瑚。
这样的珊瑚稀世罕见,座众人见了,皆啧啧称奇。
皇贵妃拿起丝帕掩口,一副讶然模样:“陛下赠给皇祖母这株珊瑚状似鹿角,有祥瑞之意,皇祖母松鹤之年依然身康体健,再得了这珊瑚,定然要长命百岁,活过菩萨去呢。”
太皇太后失笑,抬手点了点皇贵妃:“属你嘴贫。”
她笑过,环目朝坐下一望,不知怎的就有些伤感:“宫里的人这些年愈发伶仃了,早年皇后慈善,早早的就没了。后来就是旸儿,多好的太子呀,儒雅,仁德,体恤民生,菩萨托生的一个人,也被苍天收了去。你们孝顺,给我祝寿、备寿礼,这份儿心意我知道,但我人老了,就只一个愿景,盼着这宫里人丁兴旺。”
这是大寿之日,这样的话说出口难免不吉利。
昭元帝听太皇太后提起故太子程旸,一时触及心底哀痛,慢慢放下酒盏。
琮亲王道:“皇祖母不必操之过急,您福寿绵长,几个重孙辈正值当年,兴旺的日子尚在后头。”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遂点点头,笑着道:“是,瞧我这话说的,大喜的日子,凭的败了你们兴致,还惹了皇帝不痛快。”
昭元帝道:“皇祖母说笑了,今日是您的大寿之日,孙儿只有高兴的。”
“太皇祖母。”这时,郓王忽然离席朝座上一拜,道,“太皇祖母虽再三叮嘱说不必准备寿礼,但重孙子不得已,跟父皇一样,也备了一份。”
太皇太后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皱眉笑了,嗤道:“还不得已?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个不得已法?”
“因这大礼是自己来的。”郓王也笑道。
他生得英俊,丹凤眼上一对长眉,唇角边还点着颗浅痣,就这么笑起来,模样有些昳丽。
他朝一旁的郓王妃招招手:“阿拂,过来。”
郓王妃点头,步去郓王身边,两人一起先朝太皇太后施了个礼,又朝昭元帝施礼:“禀太皇祖母,禀父皇,阿拂已有近三个月身孕了。”
此言出,四下俱惊。
天家有了嗣,这是何等喜事?
云浠正留意着去看郓王妃的肚子,忽听身旁传来一声脆响。
她别过脸看,方芙兰双眉轻拢,凝神看着太皇太后那处,手里的汤勺不知怎的跌进了汤盅里,神情也不似旁人欢颜。
云浠问:“阿嫂,您身子不舒服吗?”
方芙兰收回目光,微摇了摇头,笑着道:“没有,有些意外罢了。”
她说意外并非毫无由头,郓王与郓王妃不睦多年,金陵城人尽皆知,郓王府上有名分没名分的姬妾养了十数人,听闻两人若不是同在朝堂共事,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见上一面。
昭元帝也是愕然,问:“何时的事,朕如何不知?”
“回父皇,阿拂身子不适有日子了,但要说觉察,也是近日才觉察的,王府的大夫看过,为阿拂仔细调养了一阵,这胎到底来得不易,儿臣只敢等胎像稳了才上禀,父皇恕罪。”
昭元帝微微笑道:“无碍。”
随即一挥手,示意近旁的内侍官请太医。
昭元帝向来不苟言笑,露出这副形容,大抵高兴得很了。
这也无怪,天家这一脉自昭元帝起就子息单薄,太子薨逝后,膝下只有陵王郓王两个成年皇子,又因郓王与郓王妃不睦,陵王妃多病孱弱,除了早年郓王有一庶女,孙辈更是无所出,这下好了,天家总算有继了。
太医为郓王妃请完脉,跪地贺道:“禀陛下,禀太皇太后,郓王妃胎像已稳,脉象沉而有力,看样子,像是个男胎。”
昭元帝眉头一展,当即大笑一声:“赏!”
太皇太后把郓王妃唤来身边,抚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你既有了皇嗣,刑部的差事就该辞了,太奶奶知你心高,等闲不愿荒废了这一身才情,可眼下不是折腾的时候,你将这一胎养好,仔细着将他生下来,于江山社稷才是顶顶要紧的。”说着,瞪郓王一眼,“他日后再敢怠慢你,你告诉太奶奶,太奶奶替你责打他!”
郓王妃略一犹疑,点头应:“好。”
天家有了嫡嗣子,座上座下一派和乐,众人心里明镜似的,从前陵王郓王皆无所出,两人半斤八两,盖因陵王稍长,略胜一筹,眼下郓王有了后,那意义就非同一般了,就说绥宫里悬了多少年的储位,倘要坐上去一人,如今也该以郓王为先。
一时间笙歌乐起,宫里的内侍趁着兴致当口传了酒菜,高唱道:“开宴,请舞,奏乐——”
伴着鼓点,只见数十西域舞者从西侧入了昆玉苑,他们头戴毡帽,蒙着半截长面纱,身上却穿得清凉。女子的衣裳与裙袄是分离的,露出一小段光洁的肚皮,男子身着单袖衣,一只臂膀藏在宽广袖口里,另一只臂膀裸|露在外,奇异又冶艳。
然而太皇太后一辈子荣贵,什么没见过?纵然这些舞者是昭元帝下旨特地从西域请来的,她此刻之所以舒畅,不过是因为适才郓王敬献的“大礼”。
众人在乐声中推杯换盏,云浠有些心不在焉,她看着苑中舞姿癫狂的西域舞者,没由来想起一事——回金陵以后,柯勇留下的眼线说,一个多月前,他们曾在金陵见到了刀疤人的踪迹,可惜当日适逢西域舞者进京,跟丢了。
也不知那个刀疤人现如今在哪儿,云浠想,如果能找到他,就能找到害三公子“贵人”的线索了。
一曲终了,西域舞者长身一揖,再起身,竟从轻薄的面纱底下变出一捧捧寿糖,众人当即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笙乐又起,舞者们继而踩着鼓点,自上首太皇太后起,到昭元帝,琮亲王,三公子,及至坐中各席分发寿糖。
一名单袖舞者来到云浠座前,递出一枚寿糖,云浠待要去接,他却收回手。
他在原地略一顿,随即单膝跪地,翻手朝上,重新将寿糖呈给云浠。
每个舞者递寿糖时都要耍些花头,云浠不以为怪,然而当她拿起寿糖拿,整个人忽然就愣住了。
眼前西域舞者的掌心,赫然有一道极长极深的刀疤。
她抬眼,目光与他撞上,正是那个她寻了许久不见踪影的刀疤人!
夜色太深,面纱朦胧,灯色缭乱,以至于方才他在苑中起舞时,她竟能没认出他。
西域舞者分发完寿糖,重新聚于苑当中,对着太皇太后齐齐一拜,用生涩的官话说道:“恭祝太皇太后福如东海,长寿无疆。”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有赏——”
宫人端来几个托盘,舞者们一一领了赏赐,顺着昆玉苑西侧的小道退去了。
他们一走,程昶也随即起身,笙歌声太大了,云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瞧见他与太皇太后拱了拱手,随即也往西侧小道而去。
他们要找刀疤人,“贵人”要杀刀疤人灭口,有了上回秋节的经历,云浠一刻不敢耽搁,她环目一看,苑中多的是四处走动敬酒的人,便与方芙兰道:“阿嫂,我逛逛去。”
方芙兰今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听她这么说,点头应了声“好”。
因延福宫是绥宫以外的独立宫所,昭元帝平日里若非宫宴不至,因此像今夜这种场合,殿前司、皇城司只在昆玉苑布了禁卫,其余地方由枢密院下的在京房分人把守,守备相对松懈。
云浠沿着西侧小道出了昆玉苑,起初还能撞见三三两两的宫人,越走越无人烟。
她心中焦急,一来怕“贵人”抢先一步,将刀疤人灭口,二来更怕三公子独一人跟去,遭遇危险。
绕过一片假山奇石,前方隐约传来拼杀之声,云浠心中一凛,凝目望去,奈何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樟树林,什么都瞧不清。
她加快脚步,疾步出了林子,只见程昶正负手立在湖畔,不远处,数名武卫与几名黑衣蒙面的人已然拼杀了起来,那个刀疤人俨然就在他们当中。
“三公子!”云浠一见这情形就明白了,程昶并不是独自来的,他早就在延福宫里藏了武卫。
“三公子早就知道这刀疤人躲在延福宫中?”
“我也是猜的。”程昶道。
“贵人”权势滔天,在金陵城中眼线密布,想要杀一个人灭口,哪有那么难?这刀疤人前一阵儿尚在金陵东躲西藏,时不时露些踪迹,怎么西域舞者进京当日,就突然消失得没踪影了呢?
眼下回头来想,最可能的原因是,他混进了西域舞者的行队中。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常人最难想到的地方。
而对刀疤人来说,他躲进宫中,几乎相当于择了一条“死路”,因为那个要杀他的“贵人”正是宫中人。
程昶想明白这一点后,本打算立刻来延福宫找刀疤人,可他再一思量,延福宫太大,刀疤人跟着西域舞者进来后,未必仍混在其中,眼下寿宴在即,他若大费周章去找,惹出动静先惊动了“贵人”,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
反正刀疤人若想求生,总会想法设法来见他,不如先暗藏些武卫在宫中,如果临时生变,也好应对。
那几名黑衣人俨然是“贵人”的人,不顾武卫阻拦,招招式式直取黑衣人的性命,他们武艺极高,出招又狠辣,饶是我寡敌众,也领刀疤人脱不开身。
云浠见程昶这里尚有武卫保护,抛下一句:“我去助他!”随即也赶了过去。
几名黑衣人对云浠似乎颇为忌惮,一见她过来,暗道一声“杀”,招式一变,同时卸了防备,在云浠赶到前,两人侧身一拦,以身躯挡了武卫刺来的剑,余下几人挥匕同时刺向刀疤人。
刀疤人连日奔逃,身上旧伤未愈,这么拼杀一场,体力早已不支,饶是武卫尽力相护,一名黑衣人的短匕也找准空当,扎入他的腹中。
短匕一扎一抽,带出来寸长的肠子。
汩汩鲜血涌出来,刀疤人再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见已得手,以迅雷之势抬匕往脖上一抹,竟是全都自尽了。
云浠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动作已很快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程昶也已赶来了,他半蹲下身,看刀疤人仍有生息,抬手捂住他腹上的伤口,切声道:“你撑一撑,我让人去找大夫!”
“不必了。”刀疤人道,他无力地道,“我活不成了。”
“那个……‘贵人’,他之所以要杀三公子,是因为,三公子您,知道了那桩事,所以他……要杀您灭口。”
“哪桩事?”程昶问。
“哪桩事……”刀疤人连咳数声,嘴角也涌出血来,“三公子,您自己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程昶道。
他略一顿,忽然又道:“你撑下去,你告诉我是什么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一直以来,什么——都不知道!”
此言出,云浠不由怔住。
她抬目看向程昶。
借着火光与月色,程昶眼中尽是迫切与无措。
自落水以后,三公子一直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何曾这般惶然过?
还有——
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她尚且可以理解。
可是,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刀疤人神色复杂地看着程昶,却已来不及问他究竟,他艰难地喘了口气,说:“究竟是什么事,我也不知……三公子您落水后,那个‘贵人’让我……把当日在画舫当日,陪着您的几个画舫女,抓来审问,随后就……全部灭口了。”
“有一桩事,我为了保命,谁也没说。”
“有个画舫女告诉我,三公子您……落水前,曾跟她炫耀,说您知道了一个天大秘密。”
“天大的秘密?”程昶问。
“是,说是一个……可以搅得天下大乱的秘密。”
“她当时,只当您说的是玩笑话,曾问过您是什么秘密,可是你醉得厉害,只摇摇晃晃地跟她,指了一个地方。”
“您指的是,秦淮水边的……绛云楼。”
这话出,云浠浑身一震。
她急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可是刀疤人已然撑不住了,他仿佛闻无所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我叫……叫毛九,三公子您若能手刃‘贵人’,记得,告诉……我。”
说罢这话,他闭上眼,浑身软了下来。
程昶看着地上再没了生息的人,目光落到云浠身上,不由问:“你怎么了?”
云浠有些失神,须臾,她抿了抿唇,分外艰难地道:“他说,三公子您落水前,最后指了秦淮水边的绛云楼。”
“三公子可知,当时,我就在绛云楼上?”
那是花朝节的夜里,老百姓过节晚归,但绛云楼按时按点就关张了,亥时过后,只留一个小角门给云浠出入——绛云楼高,云浠要借顶楼盯着在画舫吃酒的小王爷,谨防他闹出事来。
这些小王爷都该是知道的,因为他十回有八回吃酒惹事,都是云浠带着衙差去帮他收拾的烂摊子。
他甚至瞧着她从绛云楼上下来过。
依刀疤人所言,程昶在秦淮河边落水前,跟一个画舫女说他知道了一个“能搅得天下大乱的秘密”,然后指向了绛云楼。
也就是说,他当时指向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