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婢鸦雀无声的院子里,苏参军的话音清清楚楚的传到了琉璃耳中。她不由有些愕然,随即便觉得滑稽无比,差点笑了出来。
安十郎脸色一变,“参军有所不知,舍妹不仅是良家子,且是官家女眷。”
苏参军讶然的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官家女眷是屈支国的官家女眷还是突厥可汗的官家女眷不然如何会混迹于尔等兴生胡的商队之中”
看来这位竟是存心找碴了安十郎心头冒火,强自按捺着情绪赔笑道,“启禀参军,舍妹是大唐的官家女眷,小的姨父官居承务郎,舍妹与我等同行,不过是取个沿途有人照应。”
安六叔也忙道,“参军明鉴,安家并非小户,在大唐已有三代,此等大事绝不敢欺瞒参军。”
苏参军不由有些意外,转头仔细看琉璃一眼,只见她身上的石青色胡服样式寻常,细看质地却十分精良,腰上那条镶玉石朱砂色腰带似乎不是凡品,更兼脸上不但没有惧色,反而似笑非笑他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适才见她美貌秀雅,正是刺史最喜爱的胡婢格调,只想拿下了再做打算,一入大牢,谅她也不敢不依,没想到却是个有来历的不过,这承务郎只是从八品下的散官,大概不过是朝廷优待胡人头领的恩赏,这等人家的女儿也不算什么,自己堂堂参军,总不能在这些商贾面前失了颜面想到此处,他手指一点,“叫她上来回话。”
两个兵丁巴不得一声,走过去便要拉扯琉璃,阿燕和小檀忙上前挡住,阿燕一掌拍开兵丁之手,便怒道,“大庭广众之下,便敢对衣冠女眷动手,此处当真没有律法了么”
两个兵丁一呆,回头便看苏参军,苏参军眉头顿时立了起来,“小小贱婢,也敢出言不逊,辱骂朝廷,把她拿下”
琉璃再也忍耐不住,喝了一句:“住手”拨开小檀和阿燕,抬头看着苏参军冷冷的道,“参军此言何意小女子在长安时,也曾在太极宫、国公府、将军府小住,竟从不知质问一个参军便是辱骂朝廷参军要拿我的婢女,也请另找个由头。”
苏参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个的牙尖嘴利的可惜你口气也太大了些,未免便吹得破了宫里、将军府、国公府岂是你这等人随意出入的你当是在你的蛮荒小国么”
琉璃淡淡的道,“琉璃不知什么蛮荒小国,只知自己生于长安,长于长安,承蒙右屯卫将军苏公不弃,认为我为螟蛉之女,因能画上几笔,又得应国公府杨老夫人赏识,携我入宫在咸池殿为武昭仪效力了两年。参军若是不信,我的车上倒还颇有些宫中之物,都是昭仪赏赐,一看便知。”
苏参军不由呆住了苏定方、武昭仪他纵然三年未回长安,却从邸抄上读到过,那位原本跟父亲同级的苏定方刚刚才拜将封公,且正是此次出征突厥的前军总管,至于什么武昭仪,记得似乎是皇上的宠妃。胡人多善舞,亦多能画者,入宫为画师并不稀奇,难道眼前这个胡女竟是这般来历
他踌躇着皱眉往下又看了一眼,只见另一边的几个胡婢脸上多少都露出了些惊奇之色,心里不由一动,嘿嘿的冷笑了两声,“你说这些大话唬谁你若真是苏将军的义女,又曾入宫伺候贵人,怎会无缘无故去往西州难不成也是要去贩卖丝绸这话说出来,你身边的胡婢都不信,还想蒙骗本参军,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拿下她”
那两个兵丁得了这句,又转身上前,阿燕和小檀虽然阻挡,却哪里挡得住,撕扯了两下,小檀忍不住尖叫起来。
安十郎忙叫道,“使不得快快住手”回头便急忙忙的道,“参军明鉴,舍妹句句属实,长安人人皆知,舍妹库狄氏为苏将军义女,得昭仪厚爱,便是小的姨父也是因此得了圣上一块家风忠谨的匾额,安家敢拿凉州所有产业与族人性命担保,舍妹之语并无半句虚言只是舍妹性子谦谨,不愿与商队的下人们多说而已。”
这边一个兵丁已推开阿燕,上来想扯琉璃,琉璃早拔下了头上的银簪握在手里,毫不犹豫对着伸过来的那只大手手背上便扎了下去,那兵丁顿时惨叫着跳了起来。正乱着,门口一条人影一阵风般冲了进来,两个兵丁眼前一花,听得闷雷般的一声“滚”便先后摔了出去,当真是滚出去足足一丈多远。
苏参军本来听了安十郎的话心头已乱,突然看见这一幕,更是唬了一跳,怒喝道,“谁人在此撒野好大的胆子”
只见来人已转过身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高大汉子,一双眼睛里的寒光竟是如有实质,苏参军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大汉这才冷冷道,“谁敢对我家娘子无礼好大的胆子”
苏参军心头有些乱了起来,安家并非小商户,在长安、凉州都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既然敢说拿族人性命来担保,此话只怕假不了,这位大汉看身手也绝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得起的,只是事到如今再往回转,自己的面子却往哪里搁更别说落下闲话,图谋之事更是难成他转念间便拿定了主意,厉声道,“你家娘子便是官家女眷,既来公验,也需照实回话,你一个奴仆,敢对官差动手,我拿了你说到御前去又有何妨来人,把这奴仆绑了”
兵丁们见了适才那一幕,多少有些怯了,互相看了一眼,却没人迈步。
阿古眼睛一眯,寒光更盛,“谁说某是奴仆,你未出世时,某便已在裴都督手下冲锋陷阵,两个小兵敢冒犯我家娘子,某出手护主难不成还犯了律法”
琉璃淡然接了一句,“叔父,不如烦劳您将凉州长史请来,这偌大的凉州总得有人来分辨道理,也免得我被人认定是冒充官家女眷,家中护卫也被人认作奴仆之流。”
苏参军心里顿时一突,自己竟又没有占到理莫说长史与这安家关系似乎不错,便是刺史来了,只怕也不敢得罪苏大将军的义女、宫中昭仪的红人,真要分解起来,此事要如何了结才好
安十郎与安六叔相视一眼,安六叔便大声笑道,“不过是一场误会,何必闹大参军也是忠于职守而已,如今分解清楚也便罢了”
苏参军顿时暗暗的松了口气,面上却依然是淡淡的,“如今乃非常之期,从严盘问来往商贾,不过是苏某的职责所在,既然有安家担保这位娘子乃我大唐的官眷,让她退下便是苏某也不再追究她的奴仆护卫冲撞官差之罪。”说着看了安六叔一眼,“只是,这出关之货品,还是要仔细搜查”
安六叔不由有些愣住了,不知这位苏参军到底是想找个台阶下,还是依旧要难为自己,正想说话,就听有人道,“苏兄果然一片忠心,裴某佩服得紧。”
院门口的石阶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青袍男子,神情温润,笑容可掬。苏南瑾愣了一下才抱手道,“这位莫不是裴兄”突然想起半个月前收到的邸抄上记录的那一条消息,眼睛不由一亮,脸上的笑容顿时从三分变成了十分,快步走了下去,“守约,你是何时来的凉州”
裴行俭看了看头发披散了一半的琉璃,眼神微暗,转头再看着苏南瑾时,脸上的笑容却更是和煦得几乎醉人,“守约也不过刚到凉州,一别经年,子玉竟是风采殊胜”
两人互相见了礼,又寒暄了两句,裴行俭便笑道,“裴某原是在云威驿前遇见这支商队,听闻他们正好也是去西州,倒是省了裴某出关时再寻人带路,因此想之结伴而行,这才寻了过来,不想竟能遇见子玉,当真是意外之喜。”
苏南瑾微微一愣,立时又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真是巧了说来子玉在凉州也难得一遇故人,今日能见裴兄,真真是喜出望外守约兄定然还未用膳吧横竖也近午时了,这几车货品细细查看,也需花些时辰,小弟便让人先查验货品,咱们到外面小饮一杯,回头再办完这公验事宜如何”
裴行俭忙摇头道,“子玉有所不知,裴某此来之故一言难尽,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酒却还是不喝的好,若是有人多嘴,裴某倒是无妨,只怕连累了子玉”
苏南瑾高高的挑起了眉头,满脸惊诧,“此话怎讲难道”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守约也太谨慎了些,这凉州不比长安,难不成还有许多故旧认得出你再者说,你我何等交情,这千里相逢,难不成一杯酒也喝不得了谁不知守约最会品酒,这凉州美酒与京兆不同,若不喝上几杯,你也枉来这一遭走走走,你若再跟我见外,便是看不起我苏南瑾了”说着不由分说拉着裴行俭便往外走,一面便回头吩咐差吏道,“你们给我细细查验外头的车马货物,莫要遗漏,却也莫要损坏”
眼见这位适才还一脸桀骜的苏参军揽着裴行俭的肩头,说笑着走出门去,一院子人都有些面面相觑。阿燕忙帮琉璃把头发重新挽好,小檀仔细的插回了银簪,低声笑道,“娘子下手倒有准头只是比起古叔来还是要差些,古叔今日实在威风得紧,那个参军吓得脸都变色了阿郎怎么与这种人有交情”
琉璃笑了笑没说话,转头看着门口有些出神:这件事情实在有些诡异,那为苏参军的热情来得诡异,裴行俭的笑容和煦得更是诡异他到底又是在唱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