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瑜静静浅笑,“从知道山里被抛了一百多个死人开始,我就在想……进那座山难,爬上那个山洞更难,再带着尸体就难上加难……选那种地方抛尸,必定是个对凤凰山极为熟悉的人。”
秦业像抹桌子一样擦抹着萧瑾瑜没有知觉的双腿,哂笑道,“那么大个山摆在那儿,熟悉凤凰山的人多了去了。”
“是……但这座山特别,路难走,蛇虫多,一般人不敢进……若接连一两个年头频频出入这座山,不被人注意,不遭人怀疑,那就只有几种人……砍柴的,捕蛇的,采药的……”
秦业擦完了正面,扳着萧瑾瑜的一边肩膀和侧腰把他翻过身来,就像是在砧板上翻过一扇待割的肉一样,萧瑾瑜几乎是摔过来的,骨头撞击床板的钝响清晰可闻。萧瑾瑜紧皱眉头,没出一点声音,身子却因为挨不住骨节中骤起的疼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秦业在已经凉透的水里重新洗了洗毛巾,开始擦洗萧瑾瑜仍在发颤的脊背,饶有兴致地道,“说得有理,往下说吧……还这么些人呢,凭啥就落到我身上了?”
萧瑾瑜的声音明显弱了一重,却还是一片平静,“因为分尸……”
秦业擦过萧瑾瑜瘦得突兀的脊骨,粗厚的手在他第一节与第二节腰骨之间满意地摸索了一阵,才漫不经心地道,“砍柴的刀不是更好使吗?”
萧瑾瑜等秦业把手从他脊骨上移开了,才道,“与刀无关,是分尸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原以为,杀人分尸的原因不外乎两种,要么便于掩藏尸体,要么便于掩藏身份……那山洞既然能容百余具碎尸而不阻水流,说明抛尸地空间充裕,没有先剖再弃的必要……找到的百余具尸体头颅皆尚在,没有刻意损毁容貌的迹象,几乎都能重新拼接成完整尸体,显然也并非为了掩饰身份……今早一条死人胳膊扔进县衙猪圈里,我才想明白……你分尸,是为了便于携带……”
秦业听得有点儿恼,不是因为被他说中了事实,而是恼他那种好像躺在自家床上扯闲篇一样的平稳清淡的语调。
秦业潦草地在他身后擦抹了几下,又抓起他的肩膀,有点儿故意的重重把他掀了过去。脊骨狠狠撞在木板上,萧瑾瑜疼得眼前一黑,眉头紧皱,仍是强忍着没出声。
忍过这阵疼痛,萧瑾瑜勾起嘴角对秦业浅笑,“你轻点,我没有吴郡王那么能熬……我死了,你就白伺候我这一场了……”
看着秦业嘴角发僵额头发黑,萧瑾瑜才淡淡然地合上眼睛,“我看过从山洞里移出来的尸体,一条还没开始腐烂的腿……大腿前侧,小腿前侧,脚背上,都有种十字花形的擦伤……就跟你放在墙角的那个竹编背篓的纹路一样……尸体不是一具一具送上山的,是一块儿一块儿……塞在竹篓里背上去的,山路颠簸,尸体在竹篓里磨来蹭去,难免有擦伤……频频上山还会背着背篓的,就只有需要进山采药的郎中了。”
“紫竹县周围还有别的山,我怎么就非得是在凤凰山里采药的?”
“上次来,我看见你前堂药柜上标着一味药,叫美人眉……楚家爷爷说,我不认识也不算丢人,因为这种草药只长在凤凰山上……”
秦业声音沉了沉,“我听说,你是个卖茶叶的。”
“官家的买卖做多了,总会长点见识……”
秦业一阵子没说话,脚步声走远又走近来,站在床边冷哼了一声,萧瑾瑜倏地感到一点冰凉的刺痛,睁开眼来,一根银针已经刺在了左边锁骨下面,秦业嘴角微微上扬,“我要想扔尸体,还有的是地方能扔,扔进县衙里就是想吓唬吓唬那些当官的。”秦业带着点儿发酸的冷笑,在他左胸口又落下一枚针,“当官的都胆小惜命,脑子可没你这么清楚,把他们吓迷糊了就不会多管闲事了……”
看着萧瑾瑜仍是一副平静清冷的神情,秦业在他肋骨下面落下第三枚针,狠狠往深处一拧,萧瑾瑜顿时感觉胃疼得像是在被好几个人往各个方向使劲儿撕扯,喉咙里一下子涌上一股甜腥,上半身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腿动不了,身子就蜷成了一个怪异的形状发抖着。
迷药的作用还在,萧瑾瑜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眼看着自己的身子在持续的剧痛中发抖抽搐扭曲着,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堵上心口,堵得喘不过气来,只得咬紧牙关把头别向一边,硬把那股甜腥咽下去,用尽所有力气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秦业漠然地看着,猛地把针抽出来,引得萧瑾瑜的身子又大幅地颤了一下,蜷得更紧了些,汗水成股地从他汉白玉一样光洁细腻的脊背上淌下来,浸透了身下污渍斑斑的床单。
秦业用粗厚的手掌按着把他发抖的身子展平,就手抹掉黏在他上腹的汗水,又落下一枚针,慢慢捻着,再开口,声音明显轻松愉悦了许多,“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还自己送上门来?”
萧瑾瑜声音虚飘,却平静清冷如故,“还有一事不知……”
“说吧,看在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份上,我要是知道肯定告诉你。”
“为什么治他……”
秦业笑出声来,抓起他的胳膊,在他上臂中部下了一针,“你不是挺会猜吗,你猜为什么?”
“不是为他……就是为你女儿……”
秦业手僵了一下,针尖随着一沉,萧瑾瑜胸腔里突然疼得像是要裂开了,呼吸一下子滞住,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秦业才回过神来,针尖往上拔了一拔,憋闷消失,萧瑾瑜还没来得及喘气,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秦业阴着脸沉着声,“你是吴郡王的什么亲戚?”
压住咳嗽,把气喘匀,萧瑾瑜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却还带着一点儿调笑的味道,“远房亲戚……”
“你怎么知道我有女儿?”
“卷宗里写着……吴郡王侍婢秦氏绣娘……祖籍苏州紫竹县……父秦业……”
秦业瞪着萧瑾瑜,在他臂弯处深深扎下一针,“她不是侍婢,是侍妾!”
萧瑾瑜忍过胸腔里又一阵疼痛,勉强冷笑,“你知道……你女儿……在做些什么吗……”
“她在给祖宗争脸面!”秦业发泄似地一根接一根把针往萧瑾瑜身上扎,“我就这一个女儿,花容月貌,十来岁就送到吴郡王府当丫鬟,吴郡王得势的时候都不带正眼瞧她的,现在失势了,没人搭理他了,绣娘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只要我把他治好了,让他能站起来,能再带兵打仗,他就得感激我一辈子,到时候我女儿就是正房王妃娘娘,我就是神医,扬名天下,荣华富贵,光宗耀祖!”
原以为他若不是一心为了萧玦好,那就是一心为了自己女儿好,还真没想过竟是这么个简单粗劣到可笑的理由,还值得如此冠冕堂皇地把祖宗搬出来遮羞。
萧瑾瑜浅浅苦笑,“还真是误会你了……”
秦业说得激动,萧瑾瑜声音微弱如丝,一时没听得清楚,“你说什么?”
萧瑾瑜无力地咳了几声,展颜露出一个虚弱却满是安心的微笑,“没什么……不是为了吴郡王……那就好……”
秦业一愣,看着几乎被自己扎成刺猬还笑得安然的萧瑾瑜,突然意识到刚才情绪失控,沉了沉脸色,慢慢拔下那些胡乱扎上的针,“你不是很在意吴郡王吗?”
“是……”
“那怎么不是为了他,还就好了?”
“因为这样……我杀你……不觉得愧疚……”
秦业又是一愣。
这人……要杀他?
这人本来就有严重的风湿和胃病,他又损了这人的胃经,肺经,再加上刚才那一通乱扎乱刺,眼前这人出汗出得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单薄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发抖,连喘口气都费劲……还想杀人?
秦业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就听床上微弱的声音里带着点嘲弄的笑意,“别紧张……就我一个人……”
秦业低头看着他,直觉得好笑,“我可没伤着你的脑子,怎么还说起胡话来了?”
秦业再落下一针,萧瑾瑜彻底没有出声的力气了,轻轻合上眼睛,安然浅笑。
楚楚从医馆出来,一口气就跑到山脚下,已经是下半夜了,山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楚楚在那条所谓上山最好走的路上时急时慢地走着,不知道山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人,不敢开口喊王爷,也不敢喊萧瑾瑜的名字,只得仔细地四下看着。
说是最好走的路,楚楚这样走着还跌了好几跤,想着萧瑾瑜要推着轮椅走这样的路,楚楚就心里直发慌。
好在是冬天,蛇虫大都窝着没出来,否则他要是遇上个毒蛇什么的,可是躲都躲不及……
可山里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他那么怕黑,要是一慌从哪儿摔下去……
楚楚越想越揪心,只顾着沿路翻找,一点儿也没留意身边的响动,突然被人在后面轻拍了下肩膀,楚楚吓得一声惊叫,脚下一松往下跌去,被后面的人及时拦腰一扶,站稳了身子,扶在她腰间的手也不动声色地迅速撤开了。
“娘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黑暗里那人的身形很是模糊,可这低沉的声音楚楚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王爷的侍卫!
楚楚遇上救星似地紧紧拉住侍卫的胳膊,“侍卫大哥,你也是来找王爷的吧!”
侍卫听得一愣,王爷让他盯着山洞附近,几天都没动静,刚发现点儿动静就跟了上来,结果发现居然是她……她三更半夜上山来,是来找王爷的?
“王爷上山来了?”
楚楚连连点头,“天没黑就来了,该吃晚饭的时候都没回去!”
“王爷和什么人来的?”
“就他一个人!”
侍卫眉头微紧,这种山路凭王爷一个人的力气肯定上不来,就是真勉强上来了,他也不会一点动静都没察觉,侍卫沉声道,“娘娘,您先回去,这里我来找。”
“我跟你一块儿找!”
“不必……没准儿王爷已经回了,您先回去,别让王爷着急……只要王爷在这山里,我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他。”
“好……你要是找着他,赶紧送他到衙门来!”
“是。”
楚楚跌跌撞撞地奔下山去,也顾不得衣服被石头树枝刮破,膝盖胳膊都跌得生疼,用最快速度跑回衙门,天都快亮了。
衙门后院那间屋子的灯亮着,一个人影印在窗纸上。
人影坐着,坐在桌边低头翻阅着什么。
楚楚心里一阵狂喜,推门奔了进去。
“王爷!”
桌边人错愕地抬起头来,楚楚才看清,这人虽然穿的也是白衣,可不是萧瑾瑜那样的白衣。
景翊诧异地看着狼狈得像是刚逃狱出来一样的楚楚,“你这是……怎么了?”
被景翊这么一问,楚楚一下子哭了出来,“景大哥,王爷走丢了!”
景翊忙站起来,从书案后走出来,拍着楚楚的肩膀,“别哭别哭……什么叫走丢了啊?”
“就是找不着了!”
景翊愣了一愣,他之所以提前出现在这间屋里,就是突然接到萧瑾瑜传书,一张纸上就写着俩字,速回。
收到传书也不过就是上午的事儿,这还没说让他回来干嘛呢,能去哪儿啊?
景翊耐着性子问,“什么时候丢的?”
“就是……他早上说去酒坊看酒,说好了晚上回来吃饭的……他晚上没回来,我到酒坊找他,秦大叔说他上山了……我上山找他,侍卫大哥说没看见……”
前半截景翊听得云里雾里,听到最后一句才微微一惊,“他侍卫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嗯……侍卫大哥在山里,他让我先回来,说王爷可能已经回来了……他还在山里找呢……”
凭景翊对萧瑾瑜的了解,一定会有一个侍卫始终守着吴郡王府,要是另一个侍卫一直在山里,也就是说……萧瑾瑜是一个人出去的,而且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想起萧瑾瑜传给他的那两个字,景翊心里隐隐发毛。
萧瑾瑜叫他回来干什么,他大概已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