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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赖

  又过了几天,二房便换了善榴带着弟妹们来给老太太问安。

  “虽说娘这一向忙得厉害,”善榴已是换了一件朴素青缎斗篷,看着半不旧,倒像是居家常穿。“但晨昏定省礼不可废,便叮嘱孙女儿日日里带着弟弟妹妹过来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对善榴态度就要缓和一些了,虽说还称不上和颜悦色,但已经没有那形于外冷淡。“也难为你们日日早上都走过来,还好今年冬天算不上太冷,不然一进一出,这——六姑娘又要冻出病来了。”

  善樱虽然穿得鼓鼓囊囊,但显然身体要比兄弟姐妹们都弱一些,冻得是双颊通红,进了屋就一个劲儿地擦鼻水。善榴望向幺妹,不禁就是一笑,她亲昵地掏出手帕递给善樱,又道,“说起这事儿,正想向祖母求个情儿呢,六妹年纪小,身子骨又不大好。今年冬天就免了她请安吧,等到开春了再带她过来——六妹,你自己和祖母说。”

  善樱便听话地站起身来,抖抖索索地抬起头来望着老太太,声若蚊蚋,“孙女儿身体不好,冬日里恐怕不能时常过来请安。”

  她顿了顿,又望了善榴一眼,见善榴满面微笑,便又磕磕巴巴地道,“请祖母无须惦记,孙女儿家休养也是一样……”

  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显然是来前被姐姐教。

  老太太嗯了一声,不由得就又看了善桐一眼。

  三妞就坐妹妹边上,她生得高挑,虽然只是比六娘子大一两岁,看着倒是要比六娘子老成得多了。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机灵劲儿倒是丝毫未减,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冲善樱一睐一睐,似乎是无声地提示些什么。

  果然,善樱又加了一句,“等到开春了,孙女儿再到祖屋来侍奉祖母。”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加了一句,“还想请祖母出面,为孙女儿请个师父,学习骑射拳脚,强身健体……”

  话到后,已经带了浓浓犹豫,显然对于这一句话是否能讨好到老太太,善樱并无丝毫把握。

  老太太没来由地就有些忍俊不禁:三妞是真大了,却又还稚气未脱。难得心地纯善,倒是对庶妹颇多照顾,知道自己一向对庶出、姨娘等不以为然,便挖空了心思,从骑射入手来讨好自己。

  西北生活不易,当然民风要比东南彪悍得多,从不以把女儿养成个娇小姐为荣,老太太年轻时候为了打点生意,时常骑马来往于杨家村与西安之间。对于孙子孙女学习骑马,从来都是乐见其成。善桐才五岁就敢骑着小马来回跑动,一直是老人家津津乐道话题。不过善榴年纪大了,善桃人不身边,善柳身子不好。孙女辈里也就是善桐能够骑马,这孩子拉着善樱来一道学,一面是讨好了自己,一面也是给自己拉个伴儿。这一点小小浅薄心机,当然瞒不过老太太了。

  也就是因为这心机小、浅薄,老太太看着善桐,就看出了三分可爱。她笑着摸了摸善桐头,反倒对善樱多了几分和气,“学骑马、拳脚,那也得看你禀赋。这一冬你好生歇着,日子长着呢,身体养好了,想学骑马还不简单?”

  善榴也忙着一边凑趣,“可不是?我们也想学呢,就是年纪大了骨头硬,也不方便抛头露面……”

  她到底京城长大,虽然量要投合老太太喜好,可京城小姐骨头里带着娇贵,是一时半会之间难以抹去。老太太嘿地笑了一声,淡淡地道,“抛头露面?从前你们祖母,也是经常抛头露面,骑着大马抽着旱烟,到西安城里做生意!”

  屋内气氛一下又有几分尴尬,善榴被老太太这样一堵,实委屈。虽然面上还压抑得住,但眼圈却不由就有一丝红了。善桐左右看看,心下又是发急又是骇然,一下就明白了母亲谆谆教导。

  “不要以为帮你大姐说几句好话,不是什么重要差事。你祖母一辈子当家做主惯了,脾气刚愎偏激。喜欢是怎么都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要想博得她喜欢,就是千难万难。”

  换作自己说了这么一番话,祖母说不定还哈哈大笑,劝自己‘想学不怕晚,真要学就学起来’。大姐这么一开腔,就得了一个钉子……却又不是正经放下脸来数落她,就是要赔不是,都不知道怎么赔……

  善榆不说,就是一直保持沉默善楠、善梧,都因为善榴受挫而格外不安起来。善梧左右看看,便冲善桐打眼色——偏又被老太太抓了个正着。老人家顿时沉下脸来,看善梧也有了三分不是。

  到底是京里长大,心眼儿就是多!老太太就有了几分负气,浑然不顾善桐心眼儿也不少。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却听得脚步声响处,三房、四房太太已是拖儿带女地进了屋。

  因为老太太今儿邪火旺,三爷、四爷又都没有过来请安,屋内气氛不算热络。老太太问得三爷海文昨晚四才进门,脸色不好看了。众人都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善檀说了几句笑话,逗得老人家微微一笑,众人松一口气,便纷纷起身告辞散去。

  善桐本来一向是直接留祖屋和祖母玩笑,今天老太太脸色不好,她也有几分怵,一路将善榴等人送出了院子,院门边上又拉着善榴低声道,“姐,祖母就是那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善榴强笑着摸了摸善桐脑袋,“一句话而已,姐没事。”

  善梧也拉了拉善桐衣角,她耳边道,“今天祖母口气不大好,你小心些,别触了霉头!”

  几姐弟这才去了,善桐靠墙边,待要进门回去,还真有些不敢——她毕竟还半大不小,一知道祖母今儿心情低沉,心中难免畏惧。墙角来回徘徊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便往回走了几步,拉着张姑姑道,“姑姑,我去十三房找善喜玩儿!祖母要问起来,您帮我说一声。”

  张姑姑才从外头进来,自然不知道刚才屋内一幕,倒是愣了愣才道,“知道啦,早去早回。中午有羊肉锅子吃呢。”

  善桐胡乱答应了一声,便顺院墙走了数十步,拐到了十三房小院前。推门而入,笑道,“善喜,我来找你玩啦——”

  话虽然出了口,却被一连串剧烈咳嗽声打断了。她不由住了脚,怔怔地听着上房内传来咳嗽声,一时间,心底居然泛起了一点凄凉之意。

  她祖母身边养了三年,当然时常到十三房来玩耍。每年冬天也常常听到十三房海鹏叔咳嗽,只是从前年纪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来就直接进后院找善喜去了。如今懂事了,听到这空洞洞牛吼一样咳嗽声,却品出了里头无限凄凉心酸。

  说起来,也是杨家村里数得着殷实人家,虽然比不上外二房有钱,老三房人多势众,但家里也有一百多倾地并几间商号,要是海鹏叔身体能好转起来,再生个儿子,哪里会像眼前这样……这样……

  仅仅是一墙之隔,还听得到小五房院子里谁说话声音,这个小四合院却是冷冷清清,甚至连一点人声都没有,满院子里只有那止不住咳嗽声。善桐忽然害怕起来,退了几步,倒恨不得回小五房去看祖母脸色。

  却正是此时,海鹏婶掀帘子出了上房,她手中还端着个痰盒,见到善桐先是一愣,旋又笑起来。“三妞来了?你海鹏叔又咳嗽,就不让你进上房了。善喜人后院呢,进去吧。”

  善桐应了一声,便加脚步进了院子。正好十三房独女善喜听到动静,正贴着窗户往外看,两人目光相对,善喜忙下了炕出来笑道,“妞妞姐来了!”

  族内人口多,互相称呼排行非常容易导致混乱,小辈们彼此都叫小名,善桐大模大样地道,“本小姐今日摆驾来看喜妞!喜妞还不接驾?”

  一边说,一边自己掌不住笑了,善喜也抿唇一笑,拉着善桐进屋上炕,才道,“前儿娘回来说你到家了,我还想呢,你这几天是准要过来。结果你却总不过来,想上你家找你呢,爹又犯病,家里人忙着服侍,你们家也远了。找不到人和我一块出门,只得算了。”

  她虽然年纪要小善桐一岁,但说话做事,倒是要比善桐老成得多。许是父亲多病,这个清秀小姑娘脸上总有淡淡忧郁,即使是和旧友重逢,脸上也没有多少喜色。她又贴着窗户听了听外头动静,才自嘲地一笑,“你听听,爹这几天咳嗽声音,隔着两重墙都传进来了……”

  善桐从前难以体会善喜难处,倒没有和她十分要好,此时稍微懂事,听到善喜这一句话,真是觉得万般情肠都被勾动,简直要为善喜掉下泪来。她沉默了一会,才措辞安慰善喜道,“眼看着冬天就到头了,海鹏叔这病过了冬就好,你就把心往肚子里安吧。”

  善喜嗯了一声,又静了一会,才换上笑脸来问善桐,“怎么样,我看你去了京城三年,人倒是高了不少——京城好玩吗?”

  “也没有什么好玩,京里规矩大得很,我们平时没事都不能出门玩耍。偶然出门,也是去别人家里做客。我又不爱去,娘也不爱带我去,嫌我没规矩。因此只是家里闷着。”善桐闷闷不乐地道,又振作起了精神,邀善喜。“回来就好多了,祖母说开春了放我去骑马,到时候,你也一起来!”

  善喜眼神一亮,又有些踌躇,“你们家有马,我们家可没有……”

  当时马是金贵物事,尤其是专门供人骑乘驱策骑马,要比驮马昂贵得多,因为吃得也多,是以一般人家没事也不会喂养。十三房家境虽然富裕,但不像小五房,三爷四爷日常外出都要骑马,因此要找出一匹马来竟还很难。善桐毫不意,“你和我骑一匹,怕什么,我们轻着呢,你要自己骑,我还不放心——笨手笨脚,上回善檀哥带我们出去,要让你一个人骑,你怕得抱住他不放!”

  善喜红了脸嗔道,“干嘛揭人家短呀。”

  ——她终于有了小姑娘样子。

  两个人笑笑闹闹了半天,善喜才摆了摆手,又挽了挽头发,才笑道,“你京里认了多少字了?我都学到论语了!娘说等开了春,半天认字,半天绣花,半个月才给一天假。要和族学里一样,也上起课来。”

  “你个女孩子还学什么论语。”善桐不禁吃惊起来。“我平时没事,就读些女诫之类书,没什么大意思,我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

  她刚想脱口而出:现有差事了,娘就不惦记这个了。话到了口边又连忙收住,搪塞道。“现一整天都祖母这里打转,没空读书了。”

  “娘说,虽然我是女孩子,但要把我当男孩子养。”善喜脸上又掠过了一丝阴影,“说是虽不能考个功名,但也要知书达礼,将来才不会被人随意……”

  不等善桐开腔,她又笑着甩了甩头,“你看我,老说些败兴话。十四叔他们都好吗?我好久没有出门找他们玩了。他们来了几次,我不能出去,渐渐也就不来了。”

  “都好呢,我也是,虽然回来了,可不能随便出门玩儿。倒是榆哥还是老样子,一不上学就和十四叔他们玩儿去。”善桐撇了撇嘴,难免有些酸酸。“我要是个男孩子,我也成天外头玩。”

  两个小女孩很有些同仇敌忾,都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不平等待遇不满。对视了一眼,又都笑了起来。善喜抱着善桐胳膊道,“以后你常你们家主屋走动,我就有人玩了。你们家善柳,我不爱和她玩,成天到晚想不是打扮就是吃,再不然就是她娃娃,一点点意思都没有。”

  她又问,“对了,这一次你姐姐也回来,你姐姐……是个怎样人呀?”

  一提到姐姐,善桐就想到今日善榴主屋受委屈。她啧了一声,只觉得满心都是事,想要对小伙伴吐露,又恐怕传扬出去不好,正犹豫时,只听得外面一阵骚动,隐约传来了男人说话声气。她不禁就侧耳细听,露出了留心神色。

  善喜是早已经气得红晕满脸,一下就跳下炕去,翻身穿上了大袄就往屋外跑。善桐忙跟她身后,到了后院院门前,善喜忽然又止住了脚步,将耳朵贴到了门上,善桐自然有样学样,两个小姑娘便都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听着门外那怪声怪调声音嚷道,“海鹏婶,这可就见外了吧?这是外头访来上好老山参,给我海鹏叔吊命。您不收不说,怎么把客人往外撵哇,这可失了礼数不是?”

  善喜已是气得满面红晕,她低声对善桐道,“是老七房——”

  她顿了顿,似乎寻找着合适说法,却又找不出来,过了一会,才恨恨地道,“是老七房无赖!”

  善桐顿时就露出了几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