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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

  小五房和老七房虽然暗地里联手了一次,但这件事并不太正大光明,也就是那天善桐乘着中午人少,自己又是个孩子,轻轻巧巧地往老七房院子里走了一次。之后两边行事,多半都出于无声默契,温老三这样面色凝重登门而来,倒是让家里人都吃了一惊。榆哥和梧哥正好刚下学回来吃饭,一听他来,两个孩子就直冲出去,王氏哭笑不得,连着几声将两个儿子喊回了身边,榆哥犹道,“娘——娘,他就是来找麻烦!”

  三老爷和四老爷就要从容得多了:他们到底也影影绰绰地听说了老太太和老七房之间那点勾当,两人得了母亲眼色,便鱼贯出了屋,站院子里略带戒备地瞟着温老三,又抬高了声音道,“三侄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是来找谁有事?”

  杨善温瞥了院外一眼,见这一条巷子几家都有人远远地站门外指指点点,他心知肚明,这话是说给这些人听,自然不会往心里去,随意应付了几句,就拉着四老爷,“心里有事,找你喝酒!”

  如今连口粮都要没了,还有谁舍得酿酒?四老爷一脸无奈,和温老三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到底是跟着他去到了村兵们巡逻时惯常休息大祠堂内,和温老三喝了一肚子清茶,又唠了半晚上嗑,回来就进堂屋向老太太汇报,“他心里还是不稳当得很,口口声声,要些将老四给赶出村子里,不然,怕老四死到临头,反咬他一口。”

  老太太还没有换上寝服,盘着腿坐窗前,善桐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打着扇子,王氏一边陪侍:这祖孙三代是谁都没有休息,硬生生地把四老爷等回来了。只从炕桌上针线就能看出来,一整个晚上,二太太和三姑娘都陪老太太左右,同她说话解闷。

  这一两年以来,二嫂和母亲真是越走越近了,从撕破脸走到面和心不和,眼下看起来,竟似乎是一团和气连后一点心结都已经消弭。别说三姑娘是出落得越来越刚强,越来越有主意,也越来越得老太太喜爱和信重……四老爷脑中思绪一闪即逝,见老太太还望着自己,忙又补充了几句自己见解,“他也不肯多说什么,反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说是自己也要自保,不能不为老七房考虑……儿子琢磨着他意思,还是想催我们些发话,或者推波助澜,不让事情就这么平息下去。”

  老太太扫了善桐一眼,不期然就叹了口气。

  这个四小子,没有功名也好,就凭他这个性子,到了官场上,还不定怎么被人坑呢……

  “他也有他难处。”她习惯性地想要去摸水烟筒——手指一动又想起来,手头青条只剩几包了,抽完了可再不知道往哪去淘换了。便又将这股子烟瘾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才慢慢地道,“三妞,你怎么看?”

  这件事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善桐一手操办,若不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没有和善温这个二十啷当岁大小伙子把酒言欢道理。善温来找人喝酒时候,她都恨不得自告奋勇出去和他周旋。如今听了四老爷这几句话,哪里还有不明白?她微微一抿唇,略带不屑地道,“他这是已经把底牌给自己揭出来了嘛。这件事面上是完了,私底下可还没完呢,族人们一下从议论我们小五房,变作了议论他们宗房族库。这和瘟疫又不一样,本来也有七八分就是实情,究竟是真相不巧泄露出来了呢,还是背后有人捣鬼,宗房能不查个水落石出?温老三真是上不得台盘,我要是他,现死扛也扛住了,索性就和老四决裂,等到这一波饥荒过去了,咱们能拉扯他地方多了去了,才几天啊,就顶不住了,往我们身上一推了事。”

  四老爷眨巴着眼,一时竟还没能明白过来,只觉得善桐虽然说都是货真价实西北土话,但一句话串一起就成了天书,偏偏除了自己之外,母亲也好,二嫂也罢,都露出会意神色。他又琢磨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过来,“善温那个王八羔子,是特地上门来找我们说话,把关系挑开?”

  老太太略带欣慰地扫了儿子一眼,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四老爷倒还不算糊涂到了十分。

  其实说起来,宗房老四和小五房之间也没有太大仇怨。无非是因为十三房过继,两边过了一招,老太太虽然看不上他行事,但小五房财雄势大,宗房根基深厚,说起来也算是相当对手。两边虽然有了不,但宗房四爷想要算计小五房,还没有那样胆子。却不想老太太一旦不做,要做就要做绝,先后力劝族长退位,把位置交到宗子手上,家里人是到现才回过味来,一旦宗子继位,兄弟们分家出去单过,四爷海明不再顶着宗房名头,不论是对付他也好,还是防着他也罢,都要比从前容易得多了。

  至于饥荒开始之后,捏着粮食要把四爷挑出来做替罪羊,确是有几分冤枉了他。但其实用意还是于培养小五房民望人心,杨海明不过是这一番谋算牺牲者罢了。小五房,你不仁我不义,少了宗房后盾,杨海明能奈小五房何?但四爷海明本身来看,自己却是连番走了霉运,自然是巴不得饥荒过后,这族库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能陪些好话,自己便不用做这个替罪羊了。至于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么就是求小五房松松手,要么,就是直接利用局势把小五房给……

  善桐推测瘟疫谣言背后有他推波助澜,倒也不算是无放矢。虽说温老三坚持不肯吐口承认,但他态度闪烁暧昧,越发是令小五房诸人都信实了此事温老三绝对有份。而小五房反击招数一出,局势翻覆过来,被逼到墙角还是四爷本人……他自然要千方百计查明真相,弄清楚究竟是谁说走了嘴而已,还是有人背后蓄意对付自己,对付宗房。会者不难,要顺藤摸瓜查到温老三身上,对他却不算什么难事。温老三既然会上门来找四老爷喝茶,而四老爷也真跟他去了,已经用实际行动向四爷表明,老七房背后主使者,确是小五房无疑。

  两三次含含糊糊隔山打牛过招,都是各自隔了几层,其实时至今日,善桐都没有和这位四叔打过几次照面。但如今众人心里也都清楚明白:和宗房四爷之间这点过节,已经结结实实地上升到了仇怨。彼此之间虽不说不死不休,但小五房也得防着他狗急跳墙,又撺掇着宗房利用如今这特殊形势,来为难小五房了。

  善桐再一寻思,不由得就蹙起眉头,多少带了几分自责,“还是我没有把话说头,杨善温是下九流小混混,官场里事未必清楚……早知道,还是要点明爹同桂老帅、许国公关系。”

  “他顶不得多久。”老太太淡淡地道,“你还是看差了一层,温老三会把咱们给揭出来,不但是受不住宗房那边压力,其实也是为了自保……宗房要把事情推到老四身上,老四呢?就不能也找个替罪羊?你也知道你主意是个馊主意,可馊主意既然当真去办了,也办好了,这结果再苦涩,也得捏着鼻子往下咽不是?”

  见善桐犹自怏怏,就又多提点了一句,“别以为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什么事都能由着你安排来办,就你一个人能把所有人都算进来了……两房过招,犹如两军对垒。你聪明,人家也聪明,见招拆招着呢,能赢个九成,就已经是大胜了。这一次就算让宗房知道是我们小五房背后安排,也没什么不好,不然,还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只能任其揉捏。”

  她唇边现出一个冷笑,这一刻竟是老谋深算威风十足。“不说整件事摊开来说,我们小五房是事事占理,就说如今整个村子防务都握许家兵爷手上,他们就得掂量着来。我们容他让他,是敬他,不是怕他。真要干起来,谁输谁赢,还难说得很!”

  老将镇宅,善桐心中冒起三分心虚,顿时烟消云散。她敬佩地望着祖母,这才知道原来祖母是早已经看到了这种种可能,心中竟是智珠握——又扫了母亲一眼,这才羞涩地道,“三妞不懂事,瞎担心了。祖母您罚妞妞儿吧——”

  童言童语说到一半,又想起来问,“那咱们……以不变应万变?”

  ——面上仅剩一点童真,瞬间已被正色取代,好似她童稚娇憨一样,渐渐终于已经只剩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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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子里暗潮汹涌,水面下一连串过招是又又狠,你有鸳鸯腿我有绝命镖。虽然宗房和小五房之间矛盾,被温老三来访直接挑到了台面上,令两家人之间仅余一层薄薄和气,但这些族中密事,外人根本无由得知。也就是小十六房老太太并外九房、老二房几个当家人,心里或者影影绰绰地有点数儿。族人们多精力,还是放了夏收上。

  “神佛保佑,真是没有下雨!”十六房老太太就来找小五房老太太唠嗑,一边说,一边喜动颜色。“听村外头路过人说,粮食已经进了西北了,若是真,咱们村子可是又熬过了一场大劫了!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自从过了年,所谓粮食进西北说法,三五天总有一个,大家从欣喜祈盼听到麻木,如今善桐听耳中,几乎只想冷笑,却也不禁有几分企望——这已经拖得够久了,再拖下去,北戎入关,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要动摇国本。朝堂上那些个尸位素餐死有余辜大臣们,还有那个心思莫测九五之尊,总算该以天下为念,也要缓解了西北危局吧?

  虽说这想法无疑是极自私,但善桐肯定地知道,按照杨家村人脉地位,一旦西北有了粮食,至少一族人是没有饿死危险。悲天悯人情怀也许她曾经有,但时日过去,随着她渐渐成长,善桐也逐渐明白:很多时候只有自己能够衣食无忧,才有伤春悲秋,为天下事忧愁激愤心情。

  “这一回也不知道是真还是说。”老太太也和孙女儿一样,对朝廷几乎不抱希望。“就是前线事,也是一天一个消息……唉,从前只觉得故土难离,西北经营了几辈子了,穷苦些也罢,始终是难舍一村亲戚,如今倒是愿意住到城里去,好说消息也灵通些。”

  十六房老太太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还是村子里好,背靠着大山,真没饭吃了,还能到山里去。城里饿死人来是一片一片——”

  她瞟了小五房祖孙一眼,又不无顾忌、不无猜疑地望了望善桐,一下压低了声音,把话题又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听您意思,这事儿过去以后,是不想村子里住了?”

  老太太一怔,倒没有回话,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哼了一两声。十六房老太太见有话缝,又道,“说起来也确是,按您身份,不论是进西安城,还是去安徽、去甘肃,都是说得过去。就是我们,也都想着进城里去住呢。”

  为什么要进城?无非是觉得村子里住没有太大意思。为什么觉得村子里没意思?还不是因为宗房不能令人信服。

  小五房之所以一再委曲求全,就是害怕出现这样情况,一族人心散了,四散起来也就是几年事。这世道,有个强大旺盛宗族笼罩,要比单枪匹马闯世界强得多了。小五房一房还好,如今这个高度已经很难用得上宗房势了,可还有那几百个才具平庸族人,是要背靠着宝鸡杨这一株大树谋生。

  老太太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吐个准信儿,只是漫不经心地道,“去不去,都是后话了,还得看村子里情形怎么样了。要是宝鸡这一块再这样不太平,倒是宁可住到西安去,也省点心了。”

  十六房老太太顿时就道,“哎哟喂,可算是把您真心话给骗出来了——老嫂子,您听我一句话,叶落归根,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家颐养天年多好呢?亲戚们走动着,老妯娌们唠嗑着……可不是比西安冷冷清清强多了?”

  她又带了几分推心置腹地道,“不说别,就是宗房,眼看着过了这一段,老爷子就要退下来了。海林和我说了几次,说是自己年纪轻,遇到事情还要请教你呀、老二房大爷这样长者呢。什么事也得您看着,才办得公道,才让人放心哇……”

  影影绰绰,就露出了十六房态度:对于族库事,是已经收到风声了。这一次过来,固然是受到宗房委托,表明态度,维护一下宗房和小五房关系,不至于艰难关头,村子里自己闹起来。另一方面也是表明了,十六房这一次不见血斗争中,还是站小五房这边,对于宗房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老太太扫了善桐一眼,见善桐露出会意神色,不禁就叹了口气。

  真是将种天生,鼠虎不同。四个儿子带着老三,从小到大教养上是没有一点分别,四个人就是四个样子。就是檀哥,也是跟着自己长起来,唯恐他没了心眼,日后族里要受到欺负。这些弯弯绕绕,自己是把话说得不能再透了。檀哥怎么样?似听非听,一心读书,一心讲求他光风霁月。三妞呢?都没怎么教她,自己就明白过来了,不时还附送惊喜。就不知道小十六房老妯娌这一番话,孩子品出了几层意思。

  她正要打一打太极拳,把话题给糊弄过去时,屋外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人惊惶地从远处喊叫了起来,声音一路蔓延过来,还带了锅碗瓢盆撞击地面脆响。两个老太太都变了脸色,善桐是早直起身子要往外瞧——正是惊疑不定时,却见王氏疾步进了屋子,面色罕见地带了几丝惊恐,连声音都有微微颤抖。

  她说,“娘,婶子——是胡子们来了!”

  善桐脑际嗡地一声,顿时就想起了那蒙面人话。

  果然今年春夏,他们真瞄准了杨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