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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笑

  “三妮,你怎么冻得嘴唇都发紫了!”却还是桂含沁嚷了一嗓子,才打破了室内多少有些尴尬气氛,权仲白将袄子套上善桐手肘,善桐忙抽掉手套,自己系上了衣扣,冲桂含春、含沁两兄弟点了点头,略带好奇地道,“怎么这么就开完会了呀?”

  桂含春也不过是微微一怔,他很就恢复了常态,望了含沁一眼,道,“今天就是拜见许国公罢了,其余事,还轮不到我们这样品阶来听。”

  善桐嗯了一声,才要问他是否离去后都没有休息,权仲白已经又翻出了两件大袄来,递给桂家兄弟,道,“既然来了,就都一起看看吧,外头没有生火,都罩着,免得病了还要我出力针灸。”

  同善桐说话时,他尚且还客客气气,和桂家两兄弟搭腔,真是显随意,显见得彼此之间十分熟稔,交情已经到了熟不拘礼程度。桂含沁摸了摸鼻子,又看了桂含春一眼,一边披衣一边就问善桐,“你刚才出去没穿大氅?冻病了可怎么好,都说你懂事,没想到居然这样不会照顾自己!”

  就是桂含春面上都有些关切之色,善桐也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就安稳了下来,她忽然想起,忙顿足道,“哎呀,我四叔也把斗篷落帐篷里了,他还外面吐呢,这一下可不又要冻坏了。”

  于是含沁又张罗着去里间带了斗篷出来,善桐出去找到杨四爷,见杨四爷连酸水都反出来了,只得让他披了斗篷,背风处站着缓缓,又道,“四叔,现沁表哥来了,有他陪着我也是一样,一会你进里账休息吧,过来也是受罪。”

  杨四爷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应了一声是,一边穿衣,一边又抓住善桐手,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地道,“三妞,你可要稳住,要是神医想给榆哥开胸、开头……咱们决不能答应!这是要出人命!榆哥笨一点就笨一点,家里也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可要孩子出事,你爹可就断了嫡子传承了。这里面轻重,你要拿捏清楚!”

  四老爷成日里庸庸碌碌,简单一件事交给他办,有时候老太太、王氏都不敢放心,如今都说得出这一番话来,善桐自己又如何不知道轻重?只是想到榆哥面上表情,她到底还是低声道,“还是看看权神医意思吧,也许、也许……”

  四老爷叹了口气,按了按善桐肩膀,还要再说什么时,那间被充做停尸房帐篷里又传来了一阵淡淡腥味,他面色又是一变,慌忙摆了摆手,道,“你先进去吧,别让神医久等了,反而误事!”

  善桐心下自然也不是没有害怕,其实想到那胸腔大开,两扇皮肉耷拉下来尸体,她多少也从心底发起冷来。踌躇片刻,一咬牙还是掀帘子进了帐篷。只见权仲白手里已经拿了一把小刀,正挑起一片黄黄物事给桂家兄弟看,口中道,“这东西能熬得出油来,要是看过杀猪就知道,同猪油几乎没什么两样。”

  语调淡然,好像面前躺着不是一具死人,而是一头死猪。那份仙风道骨出尘气质,居然不减半分。

  桂含春面色自若,一点不以为意,倒是含沁脸上有几分发苦,见善桐站门口,忙推说,“权大哥,你看三妮都进来了,她女孩胆子小,咱们别说那么多了。”

  权仲白洒然一笑,放下刀来并不说话,又弯□不知药箱里找着什么,倒是桂含春双手倒背,若无其事地撩了善桐一眼,冲她微微一笑,就问含沁。“这是第一次看见人肉吧?”

  含沁微微一窒,面上顿时就换出了恭谨之色,他垂下手轻声道,“是第一次看见不错……”

  “我第一次看见这黄色人油,却是战场上。一枪进去,挑出来不但有血肉,还有——”桂含春就用下巴点了点那胸腔间纠缠得如同一团线一样人肠,善桐随着他姿势望过去,顿时好一阵作呕,只得转过眼去,听他续道。“非独如此,因为肠子被我挑破,黄白之物也少不了。对方是鞑靼人一个小那颜,身形颇为壮硕,还有一小块人油被枪尖挑着,居然飞到了我脸上……”

  就是面前这一具尸体,都没有桂含春话来得恶心,善桐竟不知道是该捂着嘴好,还是捂着耳朵好。她又扭过头来,求救一样地看了桂含春一眼,桂含春冲她歉然一笑,又对含沁不紧不慢地道,“想上战场,眼前这鞑靼人就算不得什么了,人家是会动弹会喘气活人,也想着要你命,你要是还和现这样见不得一点血腥,倒是别来何家山好。定西一带打转,也就差不多了。”

  含沁面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渐渐坚定起来,这个素来滑不留手,惫懒无赖少年一下挺直了腰杆,瞪大了迷迷糊糊眼睛,目注兄长,一字一句地道,“桂家哪有怯战子孙,只要叔父一句话,含沁刀山火海都下得,又何惧一点血腥?”

  他今年也就是十三四岁年纪,虽然心机深沉,可以说是算无遗策,虽然一直知道他正长高,但善桐一直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尚未长成,可直到现她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含沁身量已经赶得上桂含春了。

  桂含春目注弟弟,他严厉表情渐渐松动了下来,唇边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笑意,虽然没有一语着墨,但满意之情,已经不言而喻。善桐看眼内,心下忽然一动:桂含芳和含沁乃是同龄,听含春口气,现已经可以上得了战场了,含沁这番过何家山来,只怕除了口中所说公事之外,醉翁之意,也千军万马之中……

  只是碍于桂太太,也不知道桂元帅能不能完他这个心愿,毕竟要安排他上阵,只怕早都安排了。桂元帅迟迟不发话,是否是顾忌到了妻子心情?

  三人各有思绪,一时间竟都没有说话,桂含春还想再说什么,只是碍于场合,并没开口。他将眼神从弟弟身上移开,又望向善桐,见小姑娘微微张着唇,也不知道走神去了何处,一脸娇憨可爱,虽然当着一帐篷血腥味,但依然不减动人,心下不禁一动,正要开言缓开善桐心思。权仲白忽然直起身来,猛地摊开了一张包袱皮,只见包袱内林林总总,工具竟不下数十件,却全都是精钢制斧、锤、钻、凿、锯等物,尺寸偏还不大。昏暗油灯光下,竟都还精光闪烁。一时间就是他也不由得一怔,善桐、含沁是瞪大了眼,讷讷不能语,三人倒是不约而同,都用不可置信眼神望向了权仲白。

  权仲白却是一派轻松自如,仿佛根本没有接受到三人讶异之情,他甚至还漾出了一个迷人微笑,这才兴致勃勃地清了清嗓子,随手拎起一把刀来,为那亡者唰唰地刮起了头皮,黑发飘落之间,众人又听他写意地道。

  “说起来,我也是这一两年间,才开始入手脑中淤血这个病症。”

  这一两年间,他主要工作就是皇上身边寸步不离地陪护诊治,这句话一说出口,等于是侧面承认榆哥和天子罹患都是同一种疾病。这种事本来应该是宫中秘闻,外人根本无由得知,善桐不知道桂家兄弟如何,至少她自己是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又有些隐隐兴奋——这可毕竟是天家密事!

  权仲白顿了顿,又扫了三人一眼,他心照不宣一笑,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揭露是多耸动消息,一边又续道,“按说外用针灸膏药,内用汤丸散剂,我手中几乎是从没有不能治病人,但脑中淤血又与众不同,血块一成,我这里就是放血也好,活血也罢,总之只能略微减弱症状,无法完全根治。随时可能反复发作,如此三四次下来,病人脾气越发暴躁,几乎不能理事……”

  他尚未说完,桂含春已经咳嗽了一声,轻声道,“子殷兄,仔细隔墙或许有耳。”

  权仲白撇了撇嘴,顿了顿,又换了个话题。“京城时候,我已经搜罗过数十个有类似病症,血瘀脑病人,以种种办法反复论证服药,结果也不外乎如此,不是根本无法改善,就是见效又慢,又容易反复。总之不论是内服还是外用,不开颅放血,终究还是不成。”

  一边说,一边已经把死者头发剃光了,露出个光溜溜脑壳,权仲白长指工具上一拂,随手就拿起一枚凿子,又用了个小小锤子,死者天灵穴附近一击,只听咚一声闷响,头骨上顿时现出一线血迹,他便又换了个钻子,驾轻就熟地操作起来,没有多久,就揭下了一小块头皮,露出了白森森血糊糊颅骨,善桐看得浑身汗毛耸立,却又不敢移开目光,耳中听权仲白道。“开颅术并不常见,说实话,千年以来,也就只有听说过华青囊祖师手上有这样病人。这么多年来自然已经失传,小姑娘,我不瞒你,这一套手术是我自行摸索出来,到现今为止,我也只给两个活人开过脑袋,他们都还活着,不过一个人血瘀被引流出来,一个人血瘀位置太坏,我原样把骨头补上去了,没有敢动手引流。”

  他又冲这死人脑袋点了点头,翻开他鼻子给善桐看,“这是我今天下午刚得到鲜货色,我从鼻腔里往上,给他注了一管染过色水,按说应当是凝聚脑中某一部分,只是天气太冷,也不知道结冰了没有,若是没有结冰,还能再练练我引流手法——你也顺便看看,能不能信得过我手艺,若是可以,我这几天就能为你哥哥开颅,若是你不放心呢,开几味药那还是做得到……”

  他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边磨着那颅骨上小孔洞,一边道,“不过药就要你自己弄了,都是西域一带药材,已经有多年有价无市,鞑靼人根本不懂得采药,西域没有药农,从根源上就没有货源,有钱也很难买得到。”

  一般大夫总是云山雾罩,满口听不懂药理,权仲白倒是把话说得很明白,可话中信息却让善桐听得是一惊一乍,心就没有落到过实处。她看着权仲白渐渐已经将骨头打得薄了,终于忍不住颤声问,“权、权——”

  “噢,我虽然和你都差了辈了。”权仲白还有心思和她说笑话,“但论辈分咱们还是平辈,许你叫我一声世兄吧。”

  “权世兄,我哥哥这病要是不能及时医治,性命上是不是……”善桐却哪里还有心思和他斗嘴,又结巴了片刻,这才终于问出了自己关心问题。

  这句话问出来,善桐心思已经昭然若揭。权仲白面上先掠过一线失望,也不知是对善桐保守,还是惋惜自己所失去机会,他一边继续用小砂轮来磨着头骨,一边耐心地道,“这么多年身体都还康健,按理说是不会有太大变化。西域形势总有一天是会变,大概二十岁之前,常年吃我开药方,每一两年来扶扶脉,活过三十岁是没有问题。再往后就不敢说了——”

  见善桐面上神色骤变,他又加了一句,“三十岁,那就是接近二十年,小姑娘,这都是给你往宽了算了。得了这病人,没准什么时候就看不见了,就尝不出味道了,转眼倒毙,也都是说不清事。你哥哥年纪还小,骨头长得,若是开颅放血后能活下来,五十年我是能保。要是年纪再大一点,就是敢开脑袋,只怕……”

  他扫了桂含春、桂含沁两兄弟一眼,颇富意味地笑了笑,两兄弟却都是面沉似水,彼此交换了几个眼色,阴着脸都没有做声。善桐几乎是本能地略一思忖,就已经明白了过来。

  权仲白这是明目张胆地暗示——不,他几乎是明示了,皇上天命,恐怕就这几年了……

  可天子毕竟是千里之外紫禁城内,他死活善桐确也根本就不大关心,她甚至希望这个一手造就了西北困局暴君、昏君死得再痛苦一些,可善榆病,和她却是息息相关。她又张了张口,千般思绪脑中几乎都混到了一块,一时间竟是欲语无言。直到看见头骨被磨出了一个小洞,一股淡黄色液体顿时涌将出来,还混合了红红白白,猪脑一样物事一道滴落权仲白早放好盘子里。小姑娘终于再忍不住了,捂着嘴掀帘子奔出了帐篷,好半天才平复过来,却还不想进去,只是扶着柱子,呆呆地望着天边一轮冷月,心头居然是一片茫然,任何情绪都不曾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善桐转过身来,才看到是桂含春她身后。

  他大概也有一两天没能好好休息,随手年轻,但眼底到底多了深深青黑,也不期然带上了几分疲惫与憔悴,同权仲白魏晋丰姿、华美风度比,自然有云泥之别。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朴实甚至略带尘土气息桂含春,竟让善桐一下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安心,她鼻子一酸,眼泪竟一下就涌了上来,终于再忍不住,带着哽咽地道。

  “桂二哥,我……我心底好难受。”

  伴着这一声说话,眼泪终于应声而落,却似乎还没流下脸颊,已经成冰。

  桂含春沉默着没有应声,他似乎叹了口气,可善桐双眼已经被泪水模糊,已经看不明白他表情。可当又一滴热泪滑过脸颊时,她终于听到了桂含春叹息。

  而后,粗糙指缘抚上她细嫩脸颊,爱惜地抹去了她冰泪。她听见桂含春低声道,“别哭啦,天气冷,仔细眼泪结了冰,把你眼睛都冻住了。”

  虽说心头实有悲苦无数,怨怒无数,但善桐还是禁不住被桂含春这一句难得俏皮话,逗得泪中带笑。

  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TLLL

  Ps 谢谢仙贝君三篇长评!我是不是一直忘记感谢你了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