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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相

  二老爷显然一怔,他看了善桐一眼,见善桐也竖起了耳朵,桃花眼滴溜溜地转着,便握着拳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娘,这是他叔叔考虑事儿,再说,当着妞妞儿呢……”

  善桐也低低地附和了一声,似乎很赞同父亲看法。“就是,人家亲叔叔都不急——”

  老太太却不意地道,“好啦,这男女间事儿,妞妞也大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事。结两姓之好嘛……你看着素日里老九房和含沁到底走得近不近?虽然含沁对着我们是不肯说老九房坏话,但我看他脸色,和他生父就算关系还是不错,但和他婶母恐怕——”

  含沁这几年来,和小五房走动频密,说起来小五房内真是谁不喜欢,就是二老爷,显然也对这个便宜表外甥另眼相看。对老太太这个问题,他答得相当迅速,看得出来,也是上过心。

  “这么和您说吧,含沁军营里和我这个表舅说说笑笑时候,嘴里也都是夸老九房照拂他,不过他这一年多以来大大小小也立了些功劳,积功是应该往上走个一级半级,因为他有世袭官职,起点也高,我们是都当他能做个小将军……不过结果出来了,金银赏赐没少他,官位却是动都没动。”这话出来,老太太眉头顿时就聚拢了,她干吧嗒了几下烟嘴儿,低沉着声音道,“我想也是……桂家老二、老三呢?”

  “老二含春是升了将军,不过那是真刀真枪拼回来,不比许家世子爷那个惊天大功,里头水深着呢。”二老爷嘴角微微一撇,却是点到即止。“老三恩封是正六品小百户,现不过刚刚积功升到千户,升是升得了,但起点不高,也就和含沁平起平坐。”

  母子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一句话不言而喻:恐怕老三升做将军之前,含沁官职都不会再往上动弹了。

  “这孩子也真是心宽。”老太太不禁又吧嗒了几下烟嘴儿,“就是比他再大了几十岁人,被这样压着,难免都要露出点心事来呢。可我看他还是笑嘻嘻,一点都不像是有怨气样子。老二啊,这几年来家里顶事人少,很多事都是他走动着帮着办了,这么小孩子,对咱们家事是二话没说,凡是开了口就当自己事来办。咱们可不能和他外道了,马家人都死绝,没人照顾,老九房看着又有压他意思……像他这样,一门亲事说得好不好,对将来关系颇大。咱们给说一门,倒胜似他听他婶婶安排,去娶些不三不四姑娘。”

  屋里没有外人,老太太这话说得是极贴心,二老爷也颔首道,“娘说得是,含沁这孩子孤苦,别看滑滑溜溜,其实心底实诚得很。对咱们是掏心挖肺好,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他去。就是这小二房,门第是不是低了点儿?善婷这丫头儿子是没见过,也说不出子午寅卯来。倒是老三房、十六房,诗书传家,家里也出过官宦……”

  “含沁这门亲事,往高了说容易受女方气,他没爹没娘,将来过了门,行止要是荒唐一些,连个节制人都没有。书香门第呢又计较这个。”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就叹了口气,“再说,他虽然官职高,可家底不厚实。说个你四弟媳那样人家呢,体面是体面了,可两夫妻手头都不宽裕,坐困愁城那怎么行?我就想着小二房门第不高,嫁给含沁算是高攀,自然没底气挑三拣四。他们家为人也厚道,家境又殷实,善婷虽然有些嘴,但也是个良善没心机好姑娘,小女儿受宠嫁妆肯定加厚——”

  正说着,大太太并善桃掀帘子进了里屋,没有多久,余下一家人也都接连进来。倒是王氏和善梧、善樱到得晚,善桐不禁就吃惊地扫了母亲一眼:母亲虽然搬到村口了,但几乎从未迟到。总是比三爷夫妇来得早些。

  这一眼扫过去,小姑娘眼睛就敛了敛——虽然王氏面上了无痕迹,还是和寻常一样含着亲切笑意,但只看她眼底微微阴霾,同眉间细小纹路,以及萦绕周身一缕阴沉,善桐已经发觉母亲心绪并不高昂。

  再联系到父亲一大早就进了老太太院子里……半是猜测半是直觉,善桐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昨晚父母之间一定爆发了一场激烈争吵。

  正这样想着,外头张姑姑进来通传了一声,话音刚落,含沁便自己掀开帘子,笑嘻嘻地进了屋子给老太太行礼,“姑婆,您昨晚还睡得好?”

  一屋子人除了刚回来没多久大房,如今是谁都没把含沁当作外人了。老太太先笑着白了含沁一眼,“贫嘴吧你就。”四老爷便道,“沁哥,坐这,昨晚喊你进我院里吃宵夜,你又不来!”

  就是萧氏,平时严苛一个人,这一阵心情又不好,也都露出笑容来,“就是,亏得我还预备了糟鸡爪,知道你好这口呢。”

  含沁摸了摸脑袋,还是一脸没睡醒迷糊相,“赶了好几天路,本来还惦记着来着,谁知道吃过饭洗过澡,一倒床上就昏过去了,直到今早鸡鸣了才苏醒过来。累得四表舅、表舅母久等啦。”

  众人都笑道,“也就是你调皮捣蛋,睡觉就睡觉,非得说昏迷。”

  于是又说了几句琐事,大太太先起身道,“娘,我带着姑娘们下去绣花了。”

  不由分说,便站起身来将三个女儿家带出了屋子。善桐心中大急,又不好当着众人向含沁使眼色,只好闷闷地随着大伯母出去了,又关大房院子里,绣了一上午花。

  好吃午饭时候,她终于有了和含沁抛眼色时候了:老太太和善桐是单独吃饭,老太太又要安静,也怕费事儿,便不让媳妇们过来伺候。眼下含沁来了,自然也是跟着老太太吃小厨房。不过食不言寝不语,到底也没能说几句话,老少三口人便安顿下来,对坐着安静吃饭。善桐吃了几口,见老太太安稳垂目,挑拣着眼前鱼肉,便冲含沁使了几个眼色,桃花眼都要眨得抽筋了。含沁笑嘻嘻,只当作没看到,善桐又不好怎样,只好闷闷地忍了下来。

  这一顿饭她吃得就特别仔细,偏巧老太太今儿茹素胃口不好,用了半碗饭,就道声慢用,进佛堂去数珠子了。她背影才进了后房,善桐这边就给含沁打眼色,含沁却似乎还是没有看到,慢条斯理地埋首用饭,要不是偶然一抬头,迷糊眼一闪一闪地,显然是闪着戏谑光彩,善桐恐怕都会把他假正经当了真。

  眼看着张姑姑就要进来收拾碗筷了,善桐气得一筷子头就敲含沁手背上,含沁吃痛一缩手,也翻转筷子要来敲她,两人闹了两三个回合,善桐翻了个白眼,她有意地放下筷子,眼望着天棚,作出生气语气低声道,“死沁哥,不理你了!我才不告诉你祖母要给你说亲事呢!”

  含沁顿时住了筷子,抬起一边眉毛来,善桐便得意起来,手托着腮也不肯说话,大有“你求我我才说”样子。不过眼看着张姑姑从厨房里出来,她又着急起来,收拾着碗筷就站起身来,笑道,“表哥,我也吃饱了,吃完还得去寻善喜说话呢,你慢慢吃!”

  一边说,一边回身就溜出了堂屋。回自己屋里倒是先小睡了片刻,等院子里人都散了,才背着双手,随意地逛出了院子。偶然遇见了几个人,都道,“回娘那里有事。”

  等出了院子,她就闲庭信步似往祠堂方向踱了过去,因天气暑热,家家户户都关门午休,大路上是一个人没有,善桐居然未曾被谁撞见,就一路溜达着逛到了山边。果然远远地就看到含沁伏桌上,似乎写写画画着什么,她便招呼了他一声,自个儿踱进亭子里,好奇地道,“表哥也这儿?好巧,你都画些什么呀。”

  “还不就是瞎划拉。”含沁也煞有介事地张开手来,由得善桐去看,桌上果然一片光滑。善桐噗嗤一笑,也再装不下去,她便坐含沁对过,“等很久了?”

  “还成,也没多久。”含沁支着下颚,一只手身上拍来拍去,不知怎么就拍出了一根漂亮黄玉毛笔,拍到善桐跟前,道,“人家送我,我一个粗人,字都不认得半个,别提写字了。留着也是糟蹋,你拿着使吧。”

  含沁这些年凡是过来,凡是和善桐亭子里见面,都有小玩意儿给她。善桐早都惯了,待要不收,毕竟是小玩意儿,也不值得几个钱,拂了含沁心意,反而觉得生分。便拿过笔来看了看,笑道,“好呀,那我可就收着了。你又是上哪淘换出好东西?是谁给你呀?”

  含沁便卷起袖子,兴致勃勃地道,“可不是有人又上门求我办事了,嗐,反正还是牵线搭桥疏通门路事情,我看他也占着理儿……”

  便略略将两户人家打分产官司,占理些那个将门路托到了自己跟前事,备细给善桐交待了清楚。善桐听得也入了神,便一时忘记了要和含沁说正事,反道,“你从战场回来才多久,就干这样事,那些人也算是灵活了,居然还抓得住你。”

  两人又说了些琐事,善桐将大太太回来后自己陡然间受到拘束向含沁一通诉苦,只觉得有无限话想和含沁诉说,半日才勉强想起来道,“对啦,我爹说……”

  她一时犹豫,不知道该怎样说明自己一家选择政治立场,但含沁是何等人也?看善桐眼眉,便道,“是二表舅品味到了这个陕西巡抚各种深意了吧……不过,你终究年纪还小,前头还有个姐姐呢,等你姐姐说出去了,怕是这件事也就迎刃而解,为难不了多久——我叔父现已经拿定主意,全族人都要上了东宫那艘船了,既然如此,这个陕西巡抚位置也坐不了多久,只怕还是要换人,就是不换人,走得近些也不犯忌讳了。正好,二哥现刚受了些小伤,也不适合提起亲事——你们总算还是有缘,两边一错,又恰好都拖过了这段时间,便好说亲事了。”

  说句实话,虽然当时桂二哥说起来,这条提亲之路还算走得是有板有眼。但那之后,眼看着就是几年没见桂含春人影,他又迟迟不能上门提亲,虽然说有战事拖累,但眼下战事都结束几个月了,善桐心底不免也是惴惴不安,盼着含沁过来,也是希望能得到一个准信:不论含春说服母亲没有,总不能老这样无止地拖下去吧?现是还有个善桃挡前面,要没了善桃呢?有时候亲事定下来也就是几天事,她一个女儿家,哪有说话余地?这件事也不是她不想去争,而是除非桂家有提亲意思,她根本连争都没法去争,否则一句话就能把她问倒:“要是人家对你有意思,怎么不上门提亲?”

  再说,和政坛上事比,女儿家心思算得了什么,现桂家要来提亲了,反而不是好事。老太太这边一回绝,两人就算是完了。因此桂含沁这样一说,她虽然稍稍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却还是被吊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依旧没个着落。

  善桐就出了片刻神,才猛然抬头问,“对了,桂二哥受了什么伤?不要紧吧他?”

  含沁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要紧不要紧,还得你来看。他才卸下盔甲没有多久,刚到家里,你们事还没来得及和我婶婶说呢。现都没提这事,就是治伤……等伤好了,你若不西安,他会到村子里来给你看一眼。”

  本来听说是小伤,善桐也不意,桂含春刀头舐血人,这几年来也不是没有负伤。但听了含沁这番话,她是越听越上心,到末了不禁就瞪大了双眼,声音也带了颤,“他、他这是怎么啦——”

  含沁扫了善桐一眼,嘴唇翕动了几下,竟似乎是不情不愿地,他轻声道,“战场上仓促间没能寻到良医,错过了好几天,如今看来,是难免要破相了……”

  善桐心头顿时一个咯噔,她忙就道,“不要紧,他不必担心,我、我不乎!”

  说完了,又觉得自己接得太,恐怕听起来不大诚恳,就又补了一句,“再说,二哥本来也生得不大英俊,我又不是看上他脸——”

  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合适了,忙又吞了回去,尴尬地和含沁对视着,试图以自己表情来说服含沁,自己是真不介意桂含春容貌。

  桂含沁看她一眼,又往后一靠,抬手搓了搓脸,不知为何,他笑容里竟大有疲惫之意,他轻声说。“嗯,我知道三妮人品,你是不会意,反而只会怜惜他!”

  善桐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望着灼热阳光中这清瘦高挑少年,她忽然发觉,桂含沁虽然似乎永远慵懒散漫,但却从未有一刻像现这样,几乎是沾染了一身风尘般,从精神上透出了一股难言倦意。

  她心头一跳,首次想到:祖母确是体贴含沁,他真太需要一个娘子,帮他分担周身这千般事务了。太多时候,桂含沁几乎是无所不能,鬼点子一个接着一个,竟使善桐多少已经遗忘了,他也不过是个身世畸零孤苦少年而已。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