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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楼兰地图》(六)(2)

  一番忠告切实中肯,苏珊的脸上虽然带着轻蔑之色,却也不再出言不逊,裹紧毛毯悻悻地走向一边。余伯宠多少挽回了些颜面,不由得青眼相加,对布莱恩产生了几分好感。

  “好了,”布莱恩又说,“我们能在‘樱花社’到来之前会合,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一切问题等进入雅布城后再慢慢解决。夜色很晚了,明天还要接着赶路,请诸位早点休息吧。”

  深宵旷野,确实不宜于从容谋划部署,大家无不赞成布莱恩的提议,纷纷散去,各自安寝。

  翌日清晨,整装出发,余伯宠进一步看清了英国探险队的全貌。阵容不算庞大,约有十余人,除去具备专业知识的考察人员,还有几名从印度雇来的马夫民工。马车共有七辆,另有五峰驮运行李的骆驼,携带着不少先进的仪器装备。

  通过观察,余伯宠对于威瑟在探险队里的地位已有大致认识,吆喝起民工驼夫来倒是煞有介事,面对其他英国同胞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还有两个人的言行举动更是丝毫不受他的控制。

  其中一位是布莱恩博士,经过途中攀谈了解,余伯宠知道他是供职于大英帝国国家地理局的高级研究人员。如今的**虽然军阀林立,局势混乱,但随着通商口岸不断增加,民智逐步开化,各地抗御列强挽救危亡的呼声日益猛烈。碍于国际舆论的压力,西方国家在西域的所谓考察活动已不如前清时期明目张胆。因此,这一支英国探险队打起了民间科学组织的招牌,名义上的队长是志大才疏的威瑟。但实际情况是,英政府始终密切关注,并委派布莱恩作为特别顾问,负责与各领事馆保持联系。有了这一层身份,再加上学识渊博,性情平易,布莱恩在队内自然一言九鼎,声望也远在威瑟之上。

  另一个不受威瑟限制的人是德纳姆的女儿苏珊,大家对她的尊重缘于两点。其一,她的父亲是楼兰考古的先驱,流传下来的笔记资料是此次行动的基础。不用说,另外半幅地图一定在她的手上。其二,苏珊自幼立志中亚探险,刻苦学习了丰富的知识,包括天文地理历史气象等诸多内容,并且掌握七种不同的东方语言,是考察队里难得的中坚力量。再者,由于她聪明美丽,热情勇敢,本身也赢得大家的喜爱。

  在明媚的阳光下再度见到苏珊,余伯宠越发震惊不已。她不仅拥有一副骄人的身材,曼颊皓齿的容貌也格外出众,微微卷曲的长发居然是无比柔和的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马尾,显得轻盈飘逸。一双大眼睛清澈澄碧,犹如两汪湛蓝的海水,配上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肌肤,使人领略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尤其是她的慧心灵性,举止洒脱,全无半点女人的娇怯之态,更加给人愿意亲近的感受。

  不外乎正常男人的心理,余伯宠也抑制不住一丝掺杂着仰慕和渴望的绮念,但由于初次见面时的无意冒犯,大概已给对方留下了卑劣下作的印象,苏珊对他的态度一直冷若冰霜,不假词色。好在余伯宠的头脑还算清醒,明白此行的目的是寻找文物,并非争取一位异国佳丽的青睐。然而,每当目光触及苏珊的倩影,内心总有一份莫名其妙的遗憾挥之不去。

  雅布城是濒临罗布荒漠的最后一个较大的绿洲,地理环境非常独特。城北至红柳湖之间是一段崎岖狭长的通道,城西群山延绵,山顶积雪消融而下,形成一大片水乡泽国,和周围地区的极度干旱相比,往往给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城东沟壑纵横,有无数枯涸废弃的旧河道。城南人迹罕至,是一片广阔的戈壁,其间靠近孔雀河流域居住着少许以渔猎为生的土著,据说是楼兰古国硕果仅存的臣民。再往南行几十里,就可以走入神秘而恐怖的罗布荒漠。

  进城不久,余伯宠开始履行自己的向导职责,首先替考察队员安排食宿。雅布城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常常是惯匪大盗匿影藏形的理想选择,为躲避官府追捕,余伯宠以前也曾多次光临。

  他记得东城大街有一爿旅店,店主是一个叫做木拉提的维族人。带领队伍过去一看,却不禁暗暗惊诧。原来,旅店倒还有一家,只是早已面目全非,最初几间低矮破陋的平房居然变成一片气势恢弘的大宅院,围墙门楼焕然一新,附着许多穆斯林风格的装饰图案,令人颇有眼花缭乱之感。

  满腹疑虑地踏进店门,厅堂内的布置更是豪华精美,犹自四下张望,忽然听到一个异常惊喜的声音。“哎呀,这不是余老爷回来了吗?”

  柜台后站起一个维族老头,一路小跑迎上前来,正是余伯宠旧时的居停。他头戴小圆帽,身穿整洁的绛红色长袍,颔下留一撮山羊胡子,两眼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精明透顶的人物。

  “木拉提,你好吗?”余伯宠含笑招呼。

  “好,好,”木拉提以手触额,满脸堆笑说,“感谢真主,我还能再见到您,这几位洋大人是……”

  “都是我的朋友,”余伯宠指着布莱恩等人说,“他们打算在城里住些日子,饮食起居还请多加关照。”

  “理当效劳,理当效劳。”木拉提不迭应承,喊过来几名健壮的伙计帮助探险队搬卸装备,又亲自引领众人进入二楼客房,一面嘘寒问暖,神态极其巴结。

  余伯宠不免好笑,木拉提还是老样子,总是善于把握做生意的诀窍,让客人充分享受宾至如归的待遇,以至于到了掏钱包的时候,即使账目离谱,也不好意思狠下心来讨价还价。

  《楼兰地图》(六)(3)

  按照事先约定,中英双方在雅布城的日用开销分别结算,余伯宠得以入住一间宽敞的单人客房,恰巧和同样独居一室的苏珊相邻。安置就绪,接近午饭时间,木拉提吩咐厨房供应各类餐饮,自己拉着余伯宠来到楼下,另备酒食以尽地主之谊。

  外焦里嫩的烤羊腿,香喷喷的手抓饭,还有醇冽甜美的吐鲁番葡萄酒,余伯宠顿时食欲大振,快啖豪饮之余,和木拉提闲谈说笑,顺便打听雅布城的现状。

  “木拉提,这几年你过得不错吧,看起来是发了大财了。”

  “托真主保佑,加上各方朋友照应,我还混得下去。”木拉提谦卑地说,“余老爷此次前来有什么贵干吗?”

  “我……”余伯宠正要回答,瞥见木拉提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于是笑道,“我有什么贵干,还能瞒得过你这个老滑头么?”

  木拉提也笑了,说:“看到有那么多洋大人与您同行,我确实猜出了几分。近年来凡是远道赶来雅布的人,差不多都和德纳姆留下的财宝有关。”

  余伯宠未作表示,微笑着端起酒杯。木拉提却轻轻叹道:“唉,可惜你们来的不是时候。”

  “怎么回事?”余伯宠问。

  “雅布城南门早在三个月前已经封闭,去往沙漠的沿途也有官兵把守,车马若要通行,必须向官府申请特别许可证。但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领到此类证件。”

  “咦,这是为什嘛?”余伯宠大惑不解。罗布荒漠险恶凄凉,即使存在楼兰的传说,也是名副其实的鬼门关。执着勇武的探宝者大多十去九亡,寻常胆怯之辈更是望而却步,对于这样一处鸟兽绝迹的地方驻军封锁,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布告上的解释是为了保护商旅,肃清匪患。”木拉提说,“至于有没有其他内情,我这个平头百姓就不知道了,除非直接去问本城的最高长官裴将军。”

  裴府离木拉提的客店约有五六里远,原来是雅布地方官按办大人的衙门,经过修葺扩建,颇显雄伟壮观。四人乘马车到达后,余伯宠掏出一张名帖递给持枪肃立的卫兵,声明是故人来访。

  “真不巧,将军去迪化府公干,七八天后才回来呢。”

  余伯宠大失所望,环顾左右,布莱恩等人也是一脸惘然。

  “余先生,”那卫兵大概是裴老六的旧部,曾经见过余伯宠。“我家少将军在府上,如果有事找他也是一样的。”

  “少将军……”

  “将军的大儿子裴绍武,”卫兵说,“将军不在的时候,城中大小事务都由他来料理。”

  “那好,烦劳你给通报一声。”余伯宠说,顺手拿出一个两块银洋的红包塞过去,卫兵欢天喜地收下来,转身跑进院内。工夫不大,三声震耳欲聋的礼炮骤然响起,紧接着中门大开,军号齐鸣,两行戎装鲜明的士兵列队迎迓,从中走出一位威风凛凛的青年军官。

  余伯宠认出正是裴老六的长子,上次见到他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如今已长得膀阔腰圆,英姿勃发。不及开口,裴绍武抢先一步抱拳施礼,笑着说:“中午就听说城里又来了一支外国考察队,没想到竟有余大叔,快请,快请。”

  将四人延入灯火辉煌的客厅,早有仆人预备好了烟茶点心,并呈上各色时令瓜果,礼遇之隆重出乎余伯宠的意料,也让布莱恩等人有一份受宠若惊之感。

  余伯宠一面致谢,一面介绍三位英国同伴。裴绍武说:“各位远道而来,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言,凡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话音未落,布莱恩的眼光飞快地瞟向苏珊,苏珊会意地点点头,把一只硕大的黑色皮包拿到裴绍武面前,说:“初临贵宝地,免不了有许多打扰之处,这里有几件小玩意儿不成敬意,还请裴将军笑纳。”

  “呵,想不到小姐的汉话讲得这么好。”裴绍武啧啧称奇,命人打开皮包,里面是四样精心挑选的礼物。一架俄罗斯制造的军用望远镜、两支克虏伯厂出产的新式手枪、一座设计巧妙光彩炫目的自鸣钟表、一袋铸有英王维多利亚头像的特制金币,约有三四十枚。

  “余大叔,您简直在骂人了,凭你老和我爹的交情,还用得着这些俗套么。”裴绍武说着客气话,表情却十分平静,看上去根本未被眼前的财物所打动。

  “你误会了,这只是外国友人的心意,我不过是替人当差。”余伯宠说,拿出伦庭玉的引荐信,连同布莱恩的那封英领事馆的介绍信一起交给裴绍武。

  裴绍武匆匆阅览,不等看完,眉头已微微皱起,说:“如今进入沙漠,是否有点不合时宜呀。目前虽是秋末,沙漠里仍然酷暑难耐,水源严重短缺,恐怕任何人也无法忍受的。”

  “哦,不一定即刻动身,”余伯宠解释,“据说南门有了新章程,我们想先领到一张通行证。”

  “这……”裴绍武越发露出为难之色,说:“雅布城南匪患未平,劫杀商旅的事情经常发生,万一诸位有什么意外,这个责任我可担当不起。”

  “没关系,我们可以立下文书,一切后果完全自负。”苏珊果敢表示,“为防不测,我们也配备了少量武器,相信可以应付那些见财起意的盗贼。”

  “小姐的想法太天真了,”裴绍武笑着说,“雅布城南的盗匪凶悍无比,大批官兵围剿都无济于事,你们的几条枪又怎么是对手。”

  《楼兰地图》(六)(4)

  话锋严密,似乎无可通融,余伯宠和布莱恩等人相对怅然。裴绍武看出他们心有不甘,索性使出一招“金蝉脱壳”,说:“余大叔,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实在是父命难违。我爹的脾气您最清楚,亲口定下的规矩从不许旁人更改,何况城南设禁也是迪化督军府的授意。”

  “这么说毫无转圜的余地了。”余伯宠叹道。

  “当然不是,余大叔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这样吧……”裴绍武垂首沉吟,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东城外也有不少故址遗迹,我可以派兵护送你们去那一带寻访考察。至于进沙漠的事情,只好等我爹回来再作商议。”

  返回旅店,布莱恩提出召开一次小型会议,讨论一下近期的日程安排。由于余伯宠的房间格局敞阔,被选作了临时的会议室。然而,沏茶落座之后,房内却陷入一片沉默,大家都在等待着布莱恩首先发话,他却微偏脑袋紧盯着墙上的一幅挂毯发愣,双手不停地摆弄着一只烟斗。

  其实,布莱恩并非神思不属,而是突然发觉,接连遭遇的意外挫折已经严重妨碍了探险队的计划实施。先是“樱花社”屡次袭扰,导致半幅地图失窃,无端使目标变得更加渺茫。总算提前抵达雅布,正准备奋发韬厉,却偏偏出现了“通行证”的羁绊。倘若耽搁日久,经费匮乏,又不知何以为计。诸多烦恼加在一起,真的让他进退维谷,心志迷乱了。

  会议的召集者居然哑口无言,确实是一件不尴不尬的事情。面面相觑了片刻,余伯宠终于忍俊不禁,正想加以掩饰,却已激怒了同样神色严峻的苏珊。

  “喂,**人,感觉很可笑么,出不了南城就可以免受奔波劳累之苦,是不是正好遂了你贪生怕死的本意。”

  这种诛心之论格外刺耳,超出了余伯宠涵养所能忍耐的限度,但不等他辩驳,布莱恩已率先开口。“苏珊,你的话太尖刻了,刚才我们都看到了余先生也在极力争取,怎么能怀疑他坚定不移的立场呢。既然可以保持平和镇定的态度,说明余先生另有不凡见解。”

  “除了幸灾乐祸,他能有什么见解?”苏珊撇着嘴说,“我父亲曾在日记里提过,汉人是世界上最缺乏冒险精神的民族。官员只懂得营私舞弊,保全地位。百姓各个锱铢必较,鼠目寸光。他们的思想行为绝不是来自文明国度的人们可以理解的。”

  余伯宠顿生懊恼,正欲发作,却再次被布莱恩劝阻。“余先生,请原谅苏珊的莽撞,她也是因为内心焦急才会口不择言。我想请教余先生一个问题,对于目前的处境究竟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内心焦急并不能成为出口伤人的理由,布莱恩的谦恭和蔼却足以平息一时的怨愤,余伯宠最终放弃了反唇相讥的冲动,轻轻问道:“布莱恩博士,你是否觉得那张通行证已经成为探险队面临的最大难题?”

  “那倒不至于,”布莱恩说,“探险队抵达雅布,原本留有一段富裕的时间,在贵方考察人员到来之前,我们还能够做一些细致的筹备工作。实际上眼下的季节并不适合进入沙漠,这也是吸取德纳姆爵士失败教训后得出的共识,必须等到冬天来临才正式行动,一则可以尽量避免难耐的酷暑和可怕的黑风暴,二则也便于食物和淡水的储存。所以,即使已经拿到通行证,队伍也不可能立刻开拔,我只是担心雅布当局的禁令旷日持久,最后影响计划的进展。”

  “博士分析得很透彻,”余伯宠说,“但**有句古老的成语,叫做‘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不知你可曾听过?”

  “啊,知道,”汉学造诣极深的布莱恩回答,“好像是一本汉朝古籍中讲述的故事,说明要用辩证的科学观点来认识事物的发展和矛盾转化的规律。”

  “不错,典出《淮南子·人间训》,”余伯宠不紧不慢地说,“道理很简单,雅布城的禁令对我们而言也未必是件坏事。试想,探险队尚未动身以前,那些心怀叵测的竞争对手,譬如‘樱花社’之流,同样没有先行闯入沙漠的机会,即便窃取了半幅楼兰地图也徒劳无益,岂不是替我们省去了许多防范之累。”

  “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布莱恩如梦方醒,苏珊的脸上阴霾散尽,就连饱嗝不断,只顾猛灌普洱茶的威瑟也异常兴奋,欣喜地叫嚷:“对了,事实上裴家父子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不过,”布莱恩似乎仍有隐忧,“如果到时候一切准备就绪,雅布城南依然没有开禁,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放心吧,”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又不是两国交战,雅布周围的紧张局势绝不会持续太久。一旦封锁解除,我有把握拿到第一张通行证。”

  如此就无所牵挂了,愁怀尽释的布莱恩笑道:“和余先生一起工作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从中体会到的愉悦感觉简直无与伦比。”

  《楼兰地图》第二部分

  《楼兰地图》(七)(1)

  厅堂西侧的楼梯旁有一扇不大的拱形木门,平时挂着一把乌黑沉重的铁锁,自考察队入住后一直未曾开启。余伯宠原以为是一间放置杂物的库房,到了晚上才明白,这里面就是举办“地下巴扎”的场所。

  由一名伙计引路,余伯宠和苏珊结伴而行,下了几层台阶,走进一间格局深广的地下室。其间灯火通明,人语嘈杂,不少交易者提前进入角色,分别在身前的地毯上堆满货物,开始向周围的客人推荐叫卖。

  “货物”的品类繁多,大到一人高的塑像、各种彩陶瓷器、锈迹斑驳的刀剑等,小到散乱的竹简、印章、年代久远的古钱等。余伯宠笑着对苏珊说:“看来不虚此行吧,如果在这里能找到需要的东西,也许就不必南下沙漠冒险了。”

  “原来这竟是个地下的文物交易市场,”苏珊也感到意外,“雅布当局的宽松政策实在令人惊讶。应该通知布莱恩博士,让大家都来见识一番。”

  于是命伙计前往通报,说话间来到一处格外宽阔的柜台前,木拉提正在里面整理账簿,看见两人,立刻露出笑脸,从身后的酒橱内取出一瓶上等红葡萄酒,亲自斟满两杯奉上。

  “你真是生财有道,”余伯宠笑道,“什么赚钱的花样都想得出来。”

  “余老爷误会了,”木拉提辩解,“若非官府出面,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哦,这么说是裴老六的主意了。”

  “不错,”木拉提说,“自从裴将军主政雅布,‘地下巴扎’已经举行过三次,时间定于每年斋月的前两天。开市的日子,总会招致八方宾朋,既有古董商贩,也有富豪掮客,简直热闹极了。”

  “你一定从中获益匪浅吧。”

  “哪里,”木拉提大摇其头,“油水全让裴家父子刮去了,我只有打杂伺候人的份儿。虽然小店房钱上涨,其实有一半都要孝敬将军府。还有,‘巴扎’上凡是超过百元的交易,必须按比例缴纳税金,喏,那一位就是税务官。”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余伯宠看到一名黑胖军官,正坐在一张矮几后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哈密瓜。不由得暗忖,裴老六真可谓胆大妄为,倒也十分聪明,在西域考古风气渐盛之际,利用“地下巴扎”敛财确实是一条便捷有效的门路。木拉提的满腹牢骚则不可信,假使无利可图,他根本不会踊跃参与,更不可能费尽心思将地下室营造的精美舒适,气氛热烈的如同大都市里新近流行的豪华俱乐部。

  四壁粉刷如新,地毯柔软多毛,器具整洁典雅,墙角廊柱上错落有致点缀着最新式的美孚油灯。宵夜供应丰富多样,单酒类就有十余种,从当地酿造的葡萄酒到白兰地、威士忌、伏特加等品牌齐备。佐酒的食物更是应有尽有,鲜嫩的烤肉串、酥脆的馕、松软可口的面包以及产自俄罗斯的极品鱼子酱。地下室并非一个笼统的整体,除了交易场所,另有许多单间雅室,布局复杂而合理。买卖的间隙,可以呼朋引类,坐庄聚赌,内设精致的烟榻,专供瘾君子吞云吐雾。“巴扎”上也有不少浓妆艳抹的闲花野草,倘若谈拢条件,不妨辟室同圆好梦,就地了结一段相思债。

  此外,木拉提还特意预备了一些余兴节目,诸如技艺高超的杂耍,新奇别致的歌舞等。八音迭起,不绝于耳,既有琴师联袂弹奏的轻快活泼的维族乐曲,也有留声机播放的抑扬顿挫的西洋旋律,客人可以根据喜好随意选择。总之,只要舍得花钱,世上的任何奢侈享受在这里都不难实现。

  客人鱼龙混杂,有腰缠万贯喜好收藏的财主,有见多识广鉴别古玩的行家,还有一些偷坟掘墓待价而沽的盗贼,说起来也算是余伯宠的同道。他在柜台前坐了不久,已经发现了几张熟悉面孔,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名正在纵情表演的肚皮舞娘。

  除了一条狭窄的墨绿色胸衣,那女人的上身近乎**,下身穿着尺幅短小的红裙,赤足踩在地毯上,随着节奏明快的音乐极力舒展四肢。她的体态丰腴健硕,却毫无臃肿之感,腰胯扭摆之际,**下一片光滑柔软的皮肉激烈抖动,手腕脚踝佩戴的饰物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的动作优美协调,充满狂野不羁的韵味,远比上海“大世界”里隆重推出的“七脱舞”更加妖冶动人,尤其肚腹间一枚精巧闪亮的脐环上下翻飞,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热辣辣的眼光。

  余伯宠似乎未能免俗,也在饶有兴趣的观赏,苏珊轻笑着揶揄道:“余先生,我建议你的酒杯最好离自己的脸更近一些,待会儿眼珠子掉出来的时候,不至于直接落在地毯上。”

  “嘿嘿,”余伯宠自我解嘲似的笑了,说,“眼珠掉了可以再捡起来,我此刻最重要的是攥紧钱包,否则不等离开巴扎就已经变得身无分文了。”

  “哦,怎么回事?”苏珊莫名其妙。

  余伯宠没有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跳舞的女人身上,这番议论也是因她而起。那舞娘名叫帕夏,多年前和余伯宠在吐鲁番相遇,彼此间谈不上深交,却也绝不算生疏,因为两人曾商定同枕而眠。就在准备共赴巫山的时刻,余伯宠认清了她的真实身份。帕夏表面上以舞为业,暗地里却从事文物倒卖活动,并且骗术高明,妙手空空,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女贼。若非当初余伯宠心存机警,很有可能被她掠去了在千佛洞辛苦挖掘的全部成果。

  《楼兰地图》(七)(2)

  舞蹈完毕,众人欢呼喝彩,有一个虎背熊腰的俄国人表现得尤为激动,鼓掌雀跃的同时频频向帕夏招手。她却视若无睹,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披在身上,盈盈走到柜台边,向木拉提要了一杯果汁,轻啜一口,圆润饱满的双唇越发显得鲜红欲滴,然后靠近余伯宠,笑眯眯地说:“你一直在盯着我看,眼神里的渴望几乎和从前一样强烈。”

  “这不奇怪,”余伯宠笑道,“因为你的身段保持得和从前一样迷人。”

  “谢谢,”帕夏笑语嫣然,“‘地下巴扎’开办了三年,你却头一次大驾光临,难道有什么重大的行情吗?”

  “我只是偶尔路过,有什么行情并不清楚。”余伯宠说,“其实,早知你在此出现,我连这一回也不敢前来凑兴。”

  帕夏“哧哧”笑了,说:“想不到在你心目中我竟是个可怕的人物。”

  “可怕倒未必,”余伯宠说,“只不过躲得远些会相对安全一点,天晓得这次你又安排了什么样的诱饵。”

  “哈哈,无论什么样的诱饵也钓不到你这只小狐狸呀,”帕夏说,眼睛瞟向苏珊,“何况有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小姐做伴,还有什么女人能让你心动呢。”

  余伯宠正想解释,苏珊已沉下脸声明。“我不妨碍两位叙旧,但请谈话的内容不要牵涉到我,事实上我和余先生之间毫无瓜葛。”

  大概没有想到苏珊能够听懂自己的话,帕夏吃惊地吐了下舌头,又冲余伯宠眨了眨眼睛。“看来你境况不妙,我若不立即消失,或许会增加你的烦恼。”说完将果汁一饮而尽,挥挥手翩然离开,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余伯宠的调侃并非没有道理,帕夏至今恶习不改,却也未曾刻意施展手段,因为相对一个血脉贲张的男人而言,她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鲜活诱饵。

  她已经选中了即将猎取的目标,正是方才大声叫好的俄国鬼子。此人名叫伊万科夫,原是俄国驻迪化府领事馆的一名上校武官,由于酷嗜搜集古董,常年游历在外,出没于各方遗址古堡之间。又因性情贪婪,凶恶残暴,在天山南北混得一个“疯狂伊万”的绰号。

  帕夏姗姗来迟,等得不耐烦的伊万连声埋怨。“小坏蛋,喊你半天也不过来,是不是成心和我作对?”

  “对不起,上校,”帕夏婉转致歉,“碰见了熟人,耽搁了一会儿。”

  “不就是那个东躲西藏的盗墓贼吗?”伊万嗤之以鼻,他和余伯宠也曾打过交道,显然没有留下良好印象。“和他在一起有什么乐趣?凭你闯荡多年的经验,难道看不出谁才是真正的男人吗!”

  “当然是非您莫属了,”帕夏笑嘻嘻地说,“整个巴扎里面,论权势论声望有哪个人比得了上校,您若发起脾气,只怕连雅布城的裴将军父子也吃不消呢!”

  “眼力不错嘛,”伊万得意洋洋,直言不讳地挑逗,“如果顺从了我,准保你在这里度过愉快的两天。”

  “您大概会错意了,”帕夏故作忸怩,“我可是从来卖艺不卖身的。”

  “光靠跳舞能挣多少钱?”伊万摇头惋惜,“只怕连一件像样的首饰也买不起吧。”

  “所以我偶尔也会想法子赚点外快。”

  “哦,什么外快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

  “算了吧,您见多识广,我那点小玩意儿可不敢拿出来献丑。”帕夏假意回绝,却越发引起伊万的好奇,不住催促求索。于是她颇显无奈地叹口气,侧身挥手,一个背负蓝布包裹的维族汉子随即走来,躬腰向伊万行礼。

  “我哥哥亚孜,”帕夏一边引见,一边吩咐亚孜,“把咱们的东西拿出来给上校看看。”

  面容丑陋的亚孜摘下包裹,在伊万面前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了两卷残破不全的文书,颜色暗黄,内含细沙,看样子年深日久。伊万轻轻翻阅,发现其中的文字符号稀奇古怪,自己一个也不认得,不禁顿生困惑。“咦,这是什嘛?”

  “是一部古代法典,用久已消亡的婆罗谜文写成,距今的历史约有八百年。”表情木讷的亚孜低声介绍。

  伊万的眼里闪现一丝异样的光亮,以往巧取豪夺的经历中,他也曾搜罗到不少古代手写文本,包括汉、藏、回纥、突厥等多种文字,转手倒卖,很发了大财。但关于婆罗谜文抄本还是头一次接触,物以稀为贵,越是难得一见的东西越值钱,因此不免心动,却也不无戒备。“这两卷文书该不会是赝品吧?”

  “赝品?”亚孜闻言色变,仿佛受到极大侮辱。“我在和田拼命挖掘了四十多天,接连损失了三名弟兄,才找到这点东西,居然被您当作赝品。罢了,帕夏,我看咱们还是另找买家吧。”说着作势欲起,却被帕夏一把拉住,嗔怪道:“亚孜,你这是干什嘛?难道忘了做生意的规矩吗?客人什么时候都有提出质疑的权利。如果总是钻牛角尖,以后就不要跟我一起赶巴扎了。”

  训斥完了“哥哥”,转过头来安抚伊万,“上校,请原谅他的莽撞。因为常年身处荒漠,再加上兄弟的惨死,我哥哥的脾气已变得越来越孤僻,根本不懂得如何与人交往。”

  “没关系,我能够理解。”伊万表现出少有的雅量高致,掏出一只放大镜重新观摩文书,无论纸质、色泽、装订式样都看不出丝毫破绽,内心的疑虑已消除了大半。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帕夏趁机进言,“话说回来,我们有几个脑袋,岂敢欺蒙上校,况且巴扎上高手如云,滥竽充数的行为也逃不过众多法眼甄别。其实,我们并不准备在今晚出售,原打算拿到明天的拍卖会上碰碰运气……”

  《楼兰地图》(七)(3)

  倘若公开拍卖,价格自然上涨,伊万连忙打断她的话。“公开拍卖就不必了,说说你们的价钱吧。”

  “一千卢布。”亚孜斩钉截铁地回答。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伊万勃然大怒,伸手抓过亚孜的衣襟,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混蛋想敲诈我吗?”

  “买卖自愿,如果出不起价钱,您可以选择放弃。”亚孜不屈不挠地叫嚷,神情异常坚定。伊万更加懊恼,正待发作,却被帕夏婉言劝阻。“算了吧,上校,价钱方面好商量,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说着又责备“哥哥”。“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干脆早点回房睡觉吧,我来和上校谈。”

  亚孜像是对“妹妹”言听计从,答应一声,闷着头收拾包裹,不料再次遭到数落。“住手,”帕夏啼笑皆非地娇叱,“你的脑壳是木头做的吗?上校什么时候说过不要文书了?”

  亚孜一怔,慌忙撒手,带着尴尬的苦笑欠身退下,那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模样十分滑稽,连伊万也忍俊不禁。帕夏说:“我这个哥哥像头笨牛,又没有经过什么世面,让您见笑了。”

  “他虽然愚蠢,胃口却不小,竟想拿着几张破纸大发横财。”

  “说句实话吧,上校,”帕夏忽然收敛笑容,“这两卷文书的价值您应该清楚,一千卢布并不算贵。不要说带回彼得堡,即便拿到迪化府的文物市场转卖,起码也能赚上两倍。”

  伊万拈须沉吟,眼神闪烁不定。帕夏的话并不是没有可能,如今文物市场行情渐旺,假如举措得当,从中牟利绝非难事,记得迪化府内就有许多专门高价收购古代抄本的富商绅士。只是自己必须先垫付一笔数额不小的资金,一时未免委决不下。

  “你真的不肯打折吗?”他心有不甘。

  “嗨,您的手面向来豪阔,还在乎什么折扣么?”帕夏笑道,“这样吧,您果真有诚意的话,我可以适当地添上一点饶头。”

  “什么饶头?”

  帕夏轻舒双臂,转换身姿,以极柔腻的声音答道:“事实上除了两卷文书,我所有的家当都戴在身上,如果您愿意,随便挑一两件好了。”

  她指的是项链、耳环、手镯之类的饰品,虽然镶金嵌银,制工精细,却也所值无多,不可能引起伊万的重视,满含淫邪的目光只顾盯着纱衣下的滑嫩肌肤恣意贪看,玩味了片刻,涎着脸说:“我要你肚子上的那只脐环。”

  帕夏满面飞红,做足了娇羞万状的媚态,说:“摘掉脐环可是挺费事的,何况众目睽睽,也不大方便吧。”

  “不要紧,到我房里慢慢摘嘛。”伊万恬不知耻地提议。

  “唉,和您交易真是麻烦,”帕夏像是无计可施,“但我也有个要求,必须先付货款……”

  “好吧,财迷鬼,我都答应你。”伊万早已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兴致,从衣袋里摸出钱来清账,然后急不可待地拾起装文书的包裹,拉上帕夏就走。由于意乱情迷,路经柜台前竟未留神地上掉着的半块哈密瓜皮,一脚踩上去险些跌倒,多亏旁边的余伯宠及时伸手扶了一把。

  “啊,亲爱的余,多谢了。”伊万**饱满,自然和颜悦色。

  “不客气,上校,”余伯宠微笑道,“你可得当心了,有时候女人的肚皮比哈密瓜皮更容易让男人滑倒。”

  伊万哪有工夫听他废话,哈哈大笑一声,搂着帕夏细软的腰肢径直离去。

  余伯宠冷眼旁观,已经识破了帕夏和亚孜的“双簧”把戏。一个曲意奉承,一个假作朴实,把伊万搅得头昏脑胀,无所适从,两人乘机收缩圈套。可以肯定的是,亚孜离开前已使用了巧妙手法将文书掉包,伊万拿走的必是两卷一文不值的废纸,至于“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春梦也多半终成泡影。

  但余伯宠不打算“一语惊醒梦中人”,首先伊万也非良善之辈,不值得同情关照,其次不愿因此得罪帕夏,江湖儿女最重恩怨,一旦结仇往往遗患无穷。况且无论民族情感或交往印象,都没有倾向于伊万的理由。

  随着各类摊位上的交易逐步展开,“巴扎”里面越发热闹。以布莱恩和威瑟为首的英国探险队员陆续进入地下室,同余伯宠和苏珊打过招呼后又纷纷散开,有的品鉴文物,考察民风,也有的观赏歌舞,消遣享乐。余伯宠喝完两杯酒,准备邀苏珊四处逛逛,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古董可供收藏,尚未离座,视野里却闪出一个小姑娘的身影。

  那个小女孩儿顶多四五岁年纪,穿一件鹅**丝质花裙,满头乌黑的秀发扎成十数根细小的辫子,有一半已经解开,像是临睡前的装扮。皮肤白里透红,鼻子微翘,两只大眼睛清澈明亮,整张面孔犹如粉雕玉琢一般。

  和真正的“巴扎”不同,“地下巴扎”绝非儿童的乐园,乌烟瘴气的场合里出现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就像酷暑难禁的午后忽然飘来一阵清凉芬芳的微风,令人顿觉神明气爽,耳目一新。小女孩儿一边蹦蹦跳跳地向前跑,一边扭着脖子东张西望,嘴里稚声稚气地叫喊着,“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她身后不远处有一个保姆模样的年轻女子紧追不舍,不停地提醒着,“小姐,慢一些,慢一些。”

  余伯宠诧异的是,小女孩儿的五官轮廓居然让自己产生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只是费劲追忆,也想不起何时见过。事实上女孩儿的眉眼神态极其秀美,寻常人家根本难得一遇,以致周围的商贩顾客大多驻足观望,就连正在尽兴弹奏的乐师也不由得按琴侧目,脸上流露出不胜怜惜的意味。

  《楼兰地图》(七)(4)

  短暂的平静使小女孩儿的呼唤显得更加清脆,稍过片刻,柜台附近一间密室的木门缓缓开启,从中走出一位盛装贵妇。她的服饰介乎维族与蒙族之间,一袭宝蓝色的长裙裁剪的格外合体,高耸的发髻被一条月白色的头巾紧紧包裹,脸前挂着一幅粉红色的面纱,却遮挡不住天生丽质,仅凭露出的两只眼睛便足以展示绝世风采。她的眉青如黛,眼睑细长,剪水双瞳漆黑明媚,转动之际仿佛夜空里划过的一道闪电。

  小女孩儿看见她,欣喜万分地扑上前去。妇人弯腰搂抱,摩挲着女孩儿的头顶,神情充满慈爱。众人翘首企望,同时暗感释然,除了眼前这位仙姿佚貌的妇人,还有谁配拥有那么乖巧俊俏的女儿呢。如果说小女孩儿是一颗含苞未放的**,那妇人则是一株国色天香的奇葩,准确点讲,更像是盛开于天山之巅的雪莲花,因为在她的面纱上恰巧绣着一朵洁白的雪莲。

  “她就是‘雪莲夫人’,是不是人如其名呀。”木拉提悄悄地凑在余伯宠耳边介绍。

  “雪莲夫人……什么来头?”

  “不清楚,”木拉提说,“只知道她住在雅布西城,平时深居简出,唯有每年‘地下巴扎’开市才偶尔露面。其实,赶来小店聚会的客人一半为了求财,另一半只是为了争睹芳容。”

  这句话毫不夸张,“雪莲夫人”虽然半掩面目,雍容典雅的风范却展现无遗,举手投足不带一丝烟火气,周身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圣洁与高贵。不仅使在场的男人为之沉醉,即便矜持倨傲的苏珊也忍不住投以艳羡的目光。

  “阿依古丽,”“雪莲夫人”轻声责备小女孩儿身后的保姆,“你也太荒唐了,怎么把玉娃领到这种地方来呢!”

  “她一直不肯睡觉,哭闹着要找妈妈,我实在是哄不了。”阿依古丽惶恐地辩解,气鼓鼓地盯着叫做“玉娃”的小女孩儿。

  “雪莲夫人”无奈地微笑,没有继续追究。方才走出密室的时候,有两名男子紧随其后,一个衣饰华贵,气宇轩昂,一个身材伟岸,雄壮威猛。

  “罕达尔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要先告辞了。”“雪莲夫人”冲着华服男子说,“请回复鲁克沁王子,神像我已决定买下,价格问题不妨改日到寒舍详谈。”

  华服男子俯首称是,执礼甚恭。两人讲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不远处的余伯宠却尽收耳底,不禁暗自惊奇。鲁克沁王子是乾隆二十五年吐鲁番亲王创立者阿米因和卓汗的直系后裔,该王室在前清时期声势显赫,进入民国后虽已日渐衰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尊崇地位仍然不可小觑,在吐鲁番地区的影响尤其广泛。

  “能成为鲁克沁王子的买家,可见‘雪莲夫人’的背景极不简单呐。”余伯宠低声对木拉提说。

  “是呀,”木拉提说,“关于她的神秘身份众说纷纭,由于‘雪莲夫人’在雅布城向来我行我素,似乎不受任何法令的约束,不少人猜测她或许是裴将军的一房侍妾,只是尚无显著迹象表明。”

  但愿这种推断纯属无稽之谈,余伯宠心里默默祝祷,以“雪莲夫人”的姱容修态,倘若委身于粗野骄横的裴老六,简直是人世间最为暴殄天物的情形。

  “雪莲夫人”同罕达尔交代过后,转向另一个壮汉,说:“萨昆,预备车马,我们回家去。”

  壮汉奉命唯谨,当即离开,从他魁梧的身躯和机警的神态看去,像是“雪莲夫人”的保镖。有这样一名凶神恶煞般的“护花使者”随从左右,足以使心存非分之念的登徒子望而生畏。

  接下来由阿依古丽陪伴,“雪莲夫人”牵着玉娃的小手从容起步,临行前晏然自若地向四周丢过一瞥,眼风扫处,巴扎上的人们无不神魂颠倒。然而,当她的视线触及余伯宠时,眉宇间忽然闪现几分犹疑之色,只不过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常态走向门口。

  “雪莲夫人”脸上的微妙反应使余伯宠深感蹊跷,同时也没有逃过苏珊锐利的目光。她不无讥讪地笑道:“余先生果然风流成性哪,似乎和巴扎上的所有女人都有交情。”

  “可惜你错了,”余伯宠轻喟,“像我这样的平庸之辈,岂能有缘结识如此超凡脱俗的人物。”

  “风沙弥漫的西域也能造就出仪态万方的女人,确实称得上一个奇迹。”苏珊颇有感触地说,“不过,论起超凡脱俗,她还够不上资格,至少没有舍弃争名逐利的俗念,否则就不可能在物欲横流的巴扎上抛头露面,更不可能和寻常奔走钻营的商贩一样洽谈生意。”

  余伯宠不禁莞尔,面对出类拔萃的同性,女人的眼光总是格外挑剔。转念想来,她的话也不无道理,看似纤尘不染的“雪莲夫人”终究摆脱不了名利的滋扰,也算是一种莫大的缺憾。

  “两位的谈兴很好啊,不知是什么有趣的话题。”笑容可掬的布莱恩走近柜台,手里拿着一只方形木匣。

  “我们在评价方才的女人,博士可有什么意见?”余伯宠直言相告。

  “女人?”布莱恩茫然,“我一直在鉴定几枚唐代的印章,并没有留意到什么女人。”

  “雪莲夫人”的出现在巴扎上引起的骚动非同小可,布莱恩居然恬不为怪,着实令人讶异。见他满脸笃诚,又不像是信口敷衍的样子。

  “博士心若止水,不为美色所动,让人钦佩不已。”

  《楼兰地图》(七)(5)

  “余先生谬奖了,”布莱恩笑道,“老实说我并不是个恪守戒律的清教徒。只不过觉得,欣赏女人应该去灯红酒绿的夜总会里,在规模如此浩大的文物市场,我的眼中只有那些千奇百怪的古代珍品。”

  他的语气平静温和,并无半分说教的意味,余伯宠却已首肯心折,颇有一份自叹弗如的感受。

  “据我所知,”布莱恩又说,“‘地下巴扎’的重头戏通常在次日的拍卖会上才真正开始,所以我还是趁早回房养精蓄锐,顺便把白天的挖掘成果整理出来。好了,我就不陪两位闲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