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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望着布莱恩的背影,余伯宠由衷赞叹:“有这样精进不休的学者同行,使我对考察团的前景又多了几分信心。”

  “是呀,”苏珊附和道,“博士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和他的勤恳敬业密不可分。”

  竭智尽力未必能完成一件事情,但全神贯注却是接近成功的根本。只不过世事难料,除了五色纷呈的**,还有太多意外的变化使人难以达到心无旁骛的境界。

  布莱恩走了不久,地下室的入口处又响起一阵急如星火的脚步声,匆匆而来的是“疯狂伊万”。和离去时的春风得意大相径庭,他的神情愤怒焦躁,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一路左顾右盼冲到柜台前,粗声粗气地询问余伯宠。“喂,看见那个**没有?”

  “哪个**呀?”余伯宠明知故问。

  “还不是那个跳舞的臭娘们帕夏。”

  “怪了,”余伯宠说,“刚才你们还成双结对,欢声笑语,怎么此刻反来问我呢?”

  “嗨,你不知道,那该死的**耍了我……”伊万气急败坏地解释。原来,和帕夏一起返回房间,他就迫切地提出**寻欢。帕夏一边虚意应承,一边推托内急,需要先方便一下。这种要求自然无法拒绝,伊万只得按捺**等待。谁知帕夏进了盥洗室后再无动静,当他感觉不妙,奋力撞开门查看,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而通向楼外的纱窗被人用刀子割开了一个大洞。

  余伯宠哑然失笑,早有预感帕夏得手后必将全身而退,只是猜不出她如何设计摆脱纠缠,想不到采用的竟是最原始而简捷的逃跑方式——尿遁。可见男人一旦为**所迷,往往会变得蠢如鹿豕,是非混淆。但脸上不便露出幸灾乐祸的痕迹,强作矜重说:“上校,你也真是胡涂,帕夏既然敢开这么大的玩笑,只怕早已远走高飞,怎么可能返回地下室坐以待毙呢。”

  “远走高飞,没那么容易。”伊万愤愤地说,“这次巴扎即将举办之际,我已经勒令雅布当局派兵封锁木拉提旅店,直到所有交易顺利进行完毕。哼,那些浑水摸鱼的骗子小偷休想提前溜走。”

  余伯宠微微一怔,不曾想鲁莽粗暴的伊万竟有此先见之明,这一招防范举措恐怕帕夏始料未及。但是“旅店客房上百,又有前后两个深阔的院子,可供藏身的角落不计其数,想要从中找人也是很困难的。”

  “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那个臭女人,然后非剥了她的皮不可。”伊万切齿诅咒。

  “怒郁伤肝,何必发火呢,不如喝一杯消消气吧,我请客。”余伯宠劝解道。

  柜台后的木拉提见机斟满一杯浓烈的伏特加,伊万刚要接过,蓦然发现余伯宠的身侧还坐着一位金发美女,眼前顿时一亮,愤懑不平的情绪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是一副色迷迷的神态。“难怪你小子说得轻巧,原来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还不赶紧把这位漂亮的小姐介绍给我。”

  伊万来华已久,算得上地道的**通,因此能够自如地套用中文俗语。

  “这位是德纳姆小姐,来自英格兰。”余伯宠说。

  “嗯,很好,”伊万深褐色的眼珠溜溜直转,稍稍压低声音说:“余,干脆咱们也做个交易吧,你把这女人叫我带走,我可以将那两本婆罗谜法典原价转让。”

  “主意倒不坏,只是我做不了德纳姆小姐的主。”余伯宠微笑着,留意到苏珊的脸色已变得阴沉。

  “那么由我来做主好了。”伊万咽了口唾沫,想要伸手去扯苏珊的衣袖。

  “滚开,”苏珊厉声呵斥,将手里的半杯残酒猛然泼向伊万。

  鲜红的汁液溅了伊万满脸,他却毫不在乎地用手一抹,肆无忌惮地大笑。“哈哈,野性难驯,很对我的口味。”说着又要强行将苏珊拉入自己的怀抱。苏珊极力挣脱,顺势撩起臂膀,给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

  伊万怫然作色,恶狠狠地骂道:“不识抬举的臭**,大概还不知道我的厉害吧。”一面揎臂挥拳,准备施加暴力。

  事态愈演愈烈,余伯宠已不能继续作壁上观,连忙挺身挡在苏珊面前,笑着说:“算了吧,上校,有些事情是勉强不得的。”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教训这个女人,看看谁敢拦我。”伊万暴跳如雷,使劲推搡着余伯宠。

  “没人敢拦你,”余伯宠昂然不动,说,“我只想提醒一句,德纳姆小姐在雅布的行动始终受到大英领事馆的关注,或许你还不愿制造一起外交争端吧。另外,赶巴扎的本意是选购古董,何苦为了女人节外生枝呢。我觉得你的当务之急是妥善保管那两卷文书,如果落得人财两空就太不划算了。”

  余伯宠本来不肯拆穿帕夏的伎俩,但为了替苏珊解围,只有先旁敲侧击地转移伊万的注意力。果然,“人财两空”四字引起伊万的狐疑,慌忙从怀里掏出装文书的包裹,闷声追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帕夏那小**有可能使诈……”

  《楼兰地图》(七)(6)

  “那是你自己的意思,我只不过认为凡事最好小心一点。”余伯宠闪烁其词。苏珊却轻蔑地冷笑,“像他这样无耻下流的恶棍,上当受骗也是活该。”

  这一回伊万并未发作,皱眉沉思了片刻,一把拽过木拉提的衣襟,说:“明天的‘拍卖官’是谁?”

  “关内来的水印法师。”

  “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是。”木拉提答应着,亲自前往催请。“拍卖”是“地下巴扎”上的重要程序,凡持有奇珍异宝或对私下交易不遂意者均可参加,为此木拉提准备充分,调度配置了不少相关人员。其中有传话交流的翻译,有兑换各种货币的账房,还有一位拍卖会上的主持,负责鉴别文物真伪,向客人推荐报价,因为司职关键,被尊称作“拍卖官”,通常由德高望重学问精深的人士担任。

  不一会儿木拉提领来一个中年和尚,穿一件浅灰色袈裟,神容庄肃,步履沉稳,走到伊万面前双手合十,问:“施主有什么见教?”

  “我有东西拍卖,你先安排一下。”

  “这……”水印和尚踌躇着,“拍卖会照例在巴扎的第二天举行,施主不能再等等么?”

  “等不了,我的两卷文书急于脱手,你就改改规矩吧。”伊万不由分说地将包裹塞给和尚。

  水印面露难色,眼角斜睨木拉提。木拉提赔笑道:“法师,上校是贵客,破例一次也无妨。”

  “好吧,”水印只得依从,打开包裹说:“施主索价几何?”

  “底价一千……三百卢布。”由于多少有些心虚,伊万并没有漫天要价。水印双手捧定,凝神审视,看不到数行,脸上已掠过一丝异样的表情,接下来合上文书,原物奉还,淡淡地说:“非常抱歉,这两卷文书小僧不能受理。”

  “为什嘛?”伊万愕然。

  “因为东西的实际价值和施主的需求相差甚远,小僧实在无能为力。”

  “怎么,难道想糊弄人吗,当心我敲碎你的秃头。”伊万色厉内荏地叫嚷。

  “佛门不打诳语,小僧绝无虚言。”水印理直气壮,转身招呼木拉提,“老板,劳驾倒一杯茶。”茶水端来,水印将文书平摊在柜台上,向伊万解释说:“西域出土的法典政令,所用墨汁大都经过特殊处理,因而历尽沧桑也难以磨灭。再请看这卷文书,上面的字迹色泽浅淡,一望便知是后人伪造的。”说着以右手食指轻蘸茶水,在文书上缓缓涂抹,其中古怪的文字符号即刻消失。

  伊万看得瞠目结舌,额头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旁边的苏珊也感到诧异,忍不住小声议论。“看样子这个和尚很不简单呐。”

  “当然,”余伯宠说,“作为一个异教徒,能够在穆斯林的世界出人头地,本身定有许多超凡之处。”

  “可是,除非以水相试,这两卷文书看上去并没有其他破绽,不知道如此逼真的赝品是怎么做出来的。”

  为避免伊万再受刺激,余伯宠用英语回答:“先用柞树汁作颜料,把纸染成**,再以古代文书为蓝本进行仿造,或是胡乱刻写一些不可辨识的文字符号,放入火墙烟道里熏三天,最后用细沙洗上一遍就足可乱真了。随着西域探险方兴未艾,各种造假术已成为不少人致富的快捷方式。伊万不算贪心,连一倍的利润也不敢奢求,可惜他不明白,类似帕夏出售的货色只需半个卢布就可以收购两车。”

  “俄国佬罪有应得,”苏珊鄙薄地笑道,“想必他此时再没有寻欢作乐的雅兴了。”

  苏珊的判断不错,伊万最初的亢奋早已化作一团无名孽火,以至于烧得两只眼睛血红通亮,直勾勾盯着文书发呆,喘息了片刻,终于发出一声懊恼至极的吼叫。“气死我了……”同时伸出双手,将两卷高价购买的废纸撕得粉碎,拼命掷向一边。

  说来也巧,有一个西服革履的客人正好路经柜台旁,纷纷扬扬的纸屑落了满头满脸,不禁横眉质问:“干什嘛?”

  “干什嘛?我要杀人———”伊万疯狂咆哮,挥拳便打,似乎已丧失了理智。

  那客人看起来身材矮小,却也毫不示弱,腾挪闪避,凌空摆腿,脚尖正中伊万的左肋。伊万痛呼一声,笨重的身躯险些跌倒。那客人的动作强劲迅猛,使用的腿法近似日本空手道里的“侧踹”。余伯宠看在眼里,忽然有所悚惕,但无暇细想,伊万已再次扑上前去。那客人并不慌张,蹲下去来了一个扫堂腿,伊万站立不稳,一跤向后摔去,脊背正磕在凳角上,疼得龇牙咧嘴。

  这一下无异于火上浇油,伊万嗷嗷怪叫着翻身而起,紧接着拔出腰间的手枪。水印和尚见状冲上前去,用力托住他的肘关节。枪声随即响起,一颗子弹射向天花板。

  伊万意欲挣脱,水印却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余伯宠和木拉提也帮忙制止,不给他从容瞄准的机会。争抢扭动之间,伊万又开了两枪,所幸没有伤及无辜,只是将墙上的一盏油灯打灭了。

  巴扎上早已沸反盈天,惊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呆若木鸡,有人抱头鼠窜,也有人慌忙不迭收拾货品,而方才和伊万相互厮打的客人趁势逃离了是非之地。就在周围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少将军到——”

  “地下巴扎”既是将军府的一大利薮,裴家父子自然希望买卖兴旺,秩序井然,孰料开市不久就有麻烦,伊万提出的要求也颇让裴绍武头疼。“封堵各个出口,搜查前后院子和每一间客房,即使把旅店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那一对狗男女。”

  《楼兰地图》(七)(7)

  搜寻范围并不算大,裴绍武感到为难的是,巴扎里不乏身份特殊的人物。例如迪化府高官显宦的亲戚,地位尊贵的宗教领袖,余威犹存的没落王公,还有受到大英领事馆庇护的考古队以及像余伯宠这样的前辈故友。倘若草率行事,冲撞了哪一个都不合适。但转念忖度,专横跋扈的伊万更加得罪不起,于是只得下令搜捕,同时委婉声明:“为保证大家的利益不受损失,官府绝不容许巴扎上出现蒙蔽欺诈行为,所以请诸位配合我们的稽查行动,主动打开房门。另外,不相干的人可以继续交易,但是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发生误会。”

  安抚完毕,调配人马,先从院子和一楼的普通客房开始,伊万不肯枯坐守候,气势汹汹地带领一列士兵冲在最前面。裴绍武走至余伯宠身旁,小声笑道:“余大叔,我相信考古队的清白,但难保窃贼不会自行潜入房间,所以烦劳您老亲自回去查验一番,也好让我对上校有个交代。”

  这样的要求已经给足面子,余伯宠也不便推辞,径直上楼逐房查看。探险队员大多滞留于地下室,各屋空空荡荡,并无异常状况。来到布莱恩房外,隐约听到室内有人说话,敲了两下门,里面却又阒然无闻。过了一会儿,传出布莱恩低沉的声音。“谁?”

  “是我,博士,请开门。”

  房门轻轻开启,布莱恩露出脑袋,警觉的眼光向两旁扫视一遍,说:“快请进,我正好有事找你商量。”

  余伯宠迈步入内,放眼皆是杂乱不堪的文物,竹简、陶皿、铸钱、丝织品等,大多残旧破损,最引人注目的是摊放于桌角的两本文书,上面的字迹离奇古怪,从式样上看似帕夏当初展示给伊万的婆罗谜文法典。

  余伯宠犹自迟疑,布莱恩问:“待会儿裴绍武是不是要上楼搜索?”

  “也许不会,他已经托我代为检查。”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避免出现尴尬场面了。”布莱恩如释重负,走到床边轻声呼唤。“出来吧,没人会伤害你的。”

  话音刚落,帕夏从床底闪身而起,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又见面了余老爷,看来你我缘分不浅。”

  “博士,这是怎么回事……”余伯宠越发纳闷。

  “帕夏小姐情急来投,我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济危扶困无可厚非,这一点余伯宠没有异议,只是担心因此引起裴绍武的猜疑,或许将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毕竟考察队目前还有求于将军府。

  “我理解你心里的苦衷,”布莱恩目光如炬,“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困惑,但反复考虑,又相信你一定可以见机行事,巧妙化解,总不会再把她交到那个疯子手里吧。”

  若将帕夏交给伊万,形同于羊落虎口,余伯宠断然下不了狠心。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良知道义也不容许他再作犹豫。“帕夏先藏着别动,我去和他们周旋。”

  帕夏连声致谢,笑颜如花。布莱恩说:“好心会有好报的,你的慷慨帮助不仅保护了一个柔弱女子,也给整个考察队做出了贡献。帕夏答应过,倘若脱险,情愿将两本婆罗谜法典免费相赠。”

  “博士,你可要验证清楚,”余伯宠看着桌上的文书说,“免得成为第二个冤大头。”

  “放心吧,余老爷,这两卷文书如假包换。”帕夏笑道,“我怎么会拿着一堆废纸搪塞救命恩人呢。”

  “哦,你肯把如此珍贵的东西白白送人,岂不是亏了血本?”

  “你大概不会算账吧,”帕夏神采飞扬,“这两卷东西我已经从笨蛋上校那里赚足了利润,此刻又能够借以保全性命,真正一举两得,又怎么会亏本呢。”

  余伯宠笑了,说:“你那个‘哥哥’呢,大概已经逃之夭夭了。我还从未见过相貌如此迥异的兄妹,也许造物主对你格外垂青吧。”

  帕夏也笑了,说:“什么事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亚孜确实不是我哥哥,而是和我合作了近十年的伙伴。他躲在一处非常安全的地方,估计任何人也难以找到……”话未说完,楼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号,帕夏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惨叫声正是由亚孜发出的。从地下室出来,他本打算先行撤离,却发现旅馆周围设有哨卡,后来和逃出客房的帕夏商议,两人分开隐匿更利于缩小目标。接下来帕夏前往布莱恩房中,亚孜则潜入楼道尽端的一座神龛内。神龛距地面一丈有余,附近灯火昏暗,除了五时朝拜,平日不见人影,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所。况且雅布民风素来敬畏神明,寻常人也不敢擅动亵渎。但亚孜忘记了一点,这次碰见的是“疯狂伊万”。

  伊万找到亚孜,并未搜出文书与卢布,便拽着他的衣领拖至厅堂,一路拳打脚踢,高声喝骂,威逼其供出帕夏的下落。亚孜鼻青脸肿,嘴角渗血,却始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混蛋,再不说话,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伊万恫吓着。

  “割了我的舌头,你更别想拿到钱和文书……”亚孜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语气却依然强硬。

  “不要自作聪明,就算你这杂种不开口,帕夏那小**还跑得了么。既然不识时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伊万恶声恶气地说,目光左右巡睃,看见了身旁的一只炭盆。

  时至初冬,夜间寒冷,旅店各处已配置了取暖设施。炭盆里斜插着一根拇指粗细的拨火棍,末端烧得通红炽热。伊万狞笑着抓在手里,两边的士兵尽皆变色,裴绍武也失声喊道:“上校,不可胡来……”

  《楼兰地图》(七)(8)

  **大发的伊万根本不听劝告,猛然将赤红的铁条捅入亚孜的胸膛。厅堂里回荡起毛骨悚然的惨叫,随即弥漫着一股皮肉焦烂的刺鼻气味。亚孜在地上翻滚哀号,浑身抽搐不止,声音越发微弱,眼看活不成了。

  周围的士兵和闻声赶来的旅客无不惊心悼胆,有人掩面垂首,不敢直视。伊万却全无顾忌,猖狂大笑:“都看到了吧,这就是骗子的下场。”

  裴绍武忍无可忍,正想命令随从夺下伊万手中的凶器,却听到身后响起一句声嘶力竭的怒吼。“畜生,我杀了你———”一条倩影迅即分开人群,纵身腾空,飞起双腿跺向伊万。伊万猝不及防,被踢了一个跟头,拨火棍也掉在一边。

  这个人自然就是帕夏。看到同伴的惨死,她早已泣下如雨,不顾布莱恩和余伯宠的劝阻,悲愤填膺地跑下楼来。突袭得手,紧接着挥拳抬脚,没头没脸地向伊万身上打去。无奈气力有限,连番攻击也不能置对方于死地。伊万缓过神来,越发恼羞成怒,一掌将帕夏打了个趔趄,然后抓住她的头发,就要痛施辣手。这时却感到太阳穴发凉,像是被一件硬物顶住,眼风斜扫,原来是裴绍武的枪口直指自己的脑门。

  “干什嘛?这臭女人就是行骗的主谋啊。”伊万错愕不已。

  “我知道,但您不认为把她交给官府处置更加妥当吗!”裴绍武平静地说,内蕴深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帕夏脸上,虽然蛾眉紧蹙,泪痕斑驳,却毫不掩饰俏丽娇艳的本色。帕夏也注意到眼前多出一张英武俊朗的面孔,内心微微一动,情不自禁地偏过头去,五百年前的一对冤孽似乎在不该相遇的地方重逢了。

  “嘿,到底怎么啦,你老子也从来不敢这样对我。”伊万难以置信地盯着裴绍武。

  “那是因为他从未看到过你滥用私刑草菅人命的行径,”裴绍武放下枪,顺势挡在帕夏身前,说:“雅布虽是荒僻小城,却也法度严明,不允许任何人恣意妄为,这个女人必须由我带回衙门。”

  “你的胆量真不小,难道就不考虑一点后果么。”伊万威胁道。

  “也许是年轻的缘故吧,我做事情从来是不计后果的。”裴绍武淡淡地笑道,“据说你和迪化府的姚大帅交情深厚,但既然来到雅布,就要守这里的规矩。或者我再让一步,如果在场各位多数赞同你的做法,我也可以不闻不问。”

  亚孜和帕夏虽是咎由自取,却也罪不至死,伊万的凶残暴虐早已引起围观人群的愤慨,听了裴绍武的话,异口同声地指责排斥。伊万见众怒难犯,气焰顿时削减不少,不大情愿地说:“这女人交给官方处置也行,不过,要把审理的结果随时向我通报。”

  “放心吧,上校,我会如数追缴赃款,绝不会让你在雅布受到半分委屈的。”裴绍武客气地说,吩咐士兵拘捕帕夏,将亚孜的尸体抬走,随后驱散人群,带队离去。

  《楼兰地图》(八)(1)

  翌日,布莱恩取消了城东寻访的计划,挑一处僻静角落邀余伯宠共进早餐,陪坐的还有苏珊,席间的话题自然从昨夜的“巴扎风波”开始。

  “从东欧到中亚,俄国人的野蛮表现无处不在,”布莱恩说,“估计昨晚巴扎上的成交量大幅度减少,‘疯狂伊万’的暴行使许多顾客产生了恐慌心理。”

  “我倒有些担心余先生那个跳舞的朋友,”苏珊说,“想来她也算得不偿失,不知道能否忍受官府的严刑拷问。”

  “这一点无须多虑,”布莱恩说,“我可以肯定帕夏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哦,何以见得?”

  “你没有留意裴绍武当时的神色吗?”布莱恩微笑道,“即便我对男女之爱领悟不深,也能感触到他眼神里的灼热与**。有这样一层微妙因素在内,帕夏的人身安全事实上已经得到保障。”

  “不错,帕夏的麻烦结束了,考察队的处境似乎又面临着新的难题。”余伯宠忽然开口。

  “什么难题?”苏珊问。

  “我们的竞争对手可能提前到达了。”余伯宠说,轻呷了一口羊奶,目光瞟向布莱恩。“博士,大清早约我出来,或许和此事有关吧。”

  “余先生果然明察秋毫,莫非和我有同样的判断。”布莱恩微笑着。余伯宠不及回答,懵然不解的苏珊已率先发话。“嗨,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快说给我听听。”

  “日本人是最热衷于穿西服的东方民族,”布莱恩说,“但由于身材普遍矮小,他们有一个特殊的习惯,就是既用皮带又加背带。这种滑稽的样子昨天我碰巧在地下室见到了。”

  “博士说的就是那个和伊万发生冲突的年轻人。”余伯宠补充道。

  “‘地下巴扎’吸引八方宾客,发现一两个日本人也不足为奇,也许是普通的古董商贩呢。”苏珊说。

  “想想看,普通的商贩会有勇气正面抗拒伊万的**么?”余伯宠反问。

  苏珊顿口无言,回忆昨夜的光景,穿西服的年轻人精悍机敏,像是受过严格的训练。于是遽尔惊醒,说:“难道是‘樱花社’的人,他们的行速竟如此快捷么?”

  “如果日夜兼程,并非没有可能。”布莱恩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樱花社’事先在雅布设有伏兵。通行证没有拿到手的前提下,留给我们的选择只有两个,或是掩藏形迹,严密防范,使对方的阴谋诡计无从施展。或是随机应变,主动出击,争取夺回失窃的半幅地图。”

  “掩藏形迹怕是办不到了,”余伯宠苦笑,“昨晚的巴扎上,威瑟先生逢人便吹嘘自己是英国探险队长,并且四处冒充鉴赏古玩的行家,如今旅店内已经无人不知我们的存在了。”

  “这么说只有主动出击了。”苏珊皱紧眉头,“可是,我们并不清楚‘樱花社’在雅布的人数有多少,究竟具备多大实力,又该如何采取行动呢?”

  “目前的态势敌暗我明,”布莱恩说,“一旦短兵相接,考察队绝不会占得便宜,这也是我找两位商议的主要原因。”

  “当务之急是诱使‘樱花社’暴露原形,”苏珊沉吟着,“但据说日本人奸猾诡诈,要让他们上当恐怕不大容易。”

  “我有个主意,只是过于冒险了……”余伯宠踌躇未决,吞吞吐吐,像是顾虑很深的样子。

  “余先生毋庸讳言,”布莱恩鼓励着,“考察队赶赴西域,原本有应付各种艰险的准备,倘若有什么需要,我方人员一定全力协助。”

  “我刚才在想,”余伯宠迟疑着说,“今晚地下室将举行拍卖会,假如把我们手里的半幅楼兰地图拿去公开出售,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响。”

  “你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苏珊愕然驳斥,“地图是我们赖以成功的根本,妥善珍藏犹恐不及,怎么可能拿来拍卖。”

  布莱恩起初也颇觉惊异,略加思索便已意会,连忙劝阻苏珊。“你大概误会余先生的本意了,出售地图纯属假象,只不过想利用这一事件达到引诱敌人的目的。”

  余伯宠不紧不慢地说:“罗布荒漠幅员辽阔,地貌复杂,依照半张地图未必找得到楼兰遗址,一般的寻宝者或许舍不得高价求购。但对于已经掌握另半张地图的‘樱花社’来说,无疑具有难以抵御的吸引力。”

  “对呀,”苏珊终于明白了他的企图,以赞赏的语气附和着,“当他们眼红心热,蠢蠢欲动的时候,免不了出现许多破绽,我们伺机下手,必可大获全胜。”

  “余先生的思路别具一格,”布莱恩说,“但让我想起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的名作《猴子与猫》,猴子骗猫取出火中的栗子,栗子取出后被猴子吃掉了,猫不但没有吃着,反而把脚上的毛烧掉了。”

  余伯宠何等聪明,当即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博士莫非认为此计不通么?”

  “不,恰恰相反,”布莱恩说,“你的新奇构想几乎是考察队抢占先机的最佳选择。我只想提醒一点,在布置圈套之前,各种准备工作必须缜密细致,每一个环节都不容许轻忽大意,否则将造成弄巧成拙的局面。”

  “博士见教的极是,”余伯宠微微点头,说,“至少我们还不会拿着真正的地图孤注一掷。德纳姆小姐参与拍卖之际,我将不离左右保护她的安全。另外请博士调配人手,分布地下室严格监视,发现可疑迹象,即刻采取相应措施。哦,对了,这件事要不要通知威瑟先生?”

  《楼兰地图》(八)(2)

  “不用了,”布莱恩说,“威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最好还是敬而远之。考察队有几个年轻人相当精干,足以应付‘樱花社’的挑衅,况且必要时还可以借助官府的力量。”

  策划既定,立刻付诸实施,首先需要制作一件近似楼兰地图的赝品。借此机会,余伯宠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乔治·德纳姆的遗物。泛黄的羊皮纸上,线条符号相互交织,其间附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注释。有几处标志似曾相识,大多数图解则全无印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仅靠这半幅地图绝对寻找不到楼兰故址,因为每当路径岔口或地势错杂的所在,恰恰位于纸张断裂的边缘,可见当初分割地图的人颇费了一番心计。

  余伯宠托木拉提向赶“巴扎”的商贩购得一张羊皮纸,参照地图剪裁描绘,虽然从未干过造假的营生,但凭着耳濡目染的心得,临时效仿也不在话下,最后在羊皮纸上撒上灰尘,反复揉搓几遍即告完工。当然,其中的内容已做了大量更改。

  余伯宠和苏珊忙着安排诱饵,布莱恩也没有闲着,陆续挑选了几名忠实可靠的队员,发放武器,交代任务,要言不烦地叮咛警诫,所有细节处理停当,已经是午后时分。不料,事情却起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变化。

  一名差役来到旅店,告诉余伯宠一个消息,裴敬轩已从迪化返回,特意请他前往将军府叙话。余伯宠让差役稍候,搔首踯躅着向布莱恩和苏珊讲明情况。“真不巧,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了。”

  布莱恩也感到事出仓促,再三斟酌又难以推拒。“最高地方长官的口谕无可违拗。而且通行证的问题尚未解决,还不知道裴将军的态度如何,正好先去探探意向。”

  “可是,裴老六八成会留我吃饭,或许耽误了晚间的行动。”

  “没关系,”苏珊满不在乎地说,“既然我们已做好了周密部署,就不会因为缺少一个人而影响全局。”

  直白坦率的表示使余伯宠略觉尴尬,也更加忧虑,说:“‘樱花社’行踪诡秘,凶残狡诈,万一我赶不回来,还请德纳姆小姐多加小心。”

  “谨慎持重是一种美德,但若过了头就变得保守畏缩了。”苏珊傲睨自若地说,“难道余先生忘记了我的枪法吗,区区几个日本人不值得大惊小怪。”

  余伯宠无奈地苦笑,早已领教过她逞强争胜的性情,轻易不会听从劝导,好在有素来沉稳的布莱恩辅助,估计也出不了太大的闪失。于是辞别两人,乘着由差役雇来的马车离开旅店。

  进入将军府,余伯宠一路揣摩着对裴敬轩的称谓方式,从前只管“老六”、“蝎子”的乱叫,如今平步青云,直呼其名多有不敬,因此等见了面,很自然地改了口。“裴将军。”

  “哈哈,不要取笑我了,还是叫六哥吧。”裴敬轩起身让座,样子十分亲热。

  话虽如此,余伯宠却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极大的满足,在家会客而不脱戎装的习惯更加体现出对于处尊居显的迷恋。只可惜相貌粗陋,身材枯瘦,穿上一套崭新的俄式黄呢军服,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味道。

  “余老弟,你来了有多少日子了?”

  “半个多月吧,”余伯宠说,“和你家老大见过几次,真正是年轻有为,青胜于蓝。”

  裴敬轩的神色越发愉悦,难以掩饰舐犊之情,笑着说:“嗨,到底是少不更事,听说他还想拉你入伙,却不知你已经结交了大人物,又怎么会把这座偏远小城放在眼里。”

  余伯宠心思微动,说:“想必六哥看过伦先生的信了。”

  “是呀,”裴敬轩说,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片递了过来。“我在迪化府还接到伦先生的一封电报,托我当面转交给你。”

  余伯宠展开观阅,电报是从武昌发来的,上面寥寥数字。“诸事平安,近日赴疆相晤。”

  由于变故频生,余伯宠一直担忧伦庭玉的境况,如今看来,伦庭玉并没有遭遇意外,伤势恢复得也不错。但转念忖度,中方人员抵达雅布之前,筹备工作却毫无进展,自己似乎有负众望。愧疚之余,盘算着如何说服裴敬轩,尽早赶回旅店对付日本人。

  裴敬轩却体会不出这一层焦虑,不等言归正传,忽然伸了个懒腰,然后连打哈欠,神容萎靡不振。余伯宠暗自叫苦,知道他的烟瘾发作了。

  余伯宠虽不耐烦,却不敢稍有流露,静候着裴敬轩过足了瘾头才悠然开口。“六哥,这次去迪化公干还算顺当吧。”

  “唉,别提了,”裴敬轩怨气冲天,“督军府的一帮王八蛋故意刁难,害得老子白跑一趟。”

  “人人都羡慕高爵厚禄,看来当官的滋味并不好过啊。”

  “话也不能这么讲,做官的乐趣是随着地位的提升逐步显现的。督军府那些混账狗眼看人低,只因我出身绿林才会区别对待。说什么雅布城南匪患是老子纵容的结果,呸,简直是一派胡言。”

  这句话似乎离正题不远,余伯宠相机发问,“雅布城南究竟是一股什么势力,竟让六哥如此烦心?”

  “还不是那个杂种……”裴敬轩叹道,突然一拍脑门。“嘿,我怎么忘了,就是你的好朋友嘛。”

  听到“杂种”两字,余伯宠已有不祥的预感,迟疑着问:“莫非是哈尔克?”

  “除了他还有谁?”

  《楼兰地图》(八)(3)

  “可是……”余伯宠难以置信,“大家本是同道中人,何故反目成仇呢?”

  “说来话长,”裴敬轩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态,“当初清政府即将垮台的时候,新疆四分五裂,局势动荡,正是英雄出头的天赐良机。我好意邀请哈尔克共同举事,开基立业,他却全然不领会这一番苦心。不识时务倒也罢了,反而联合拉西木处处和我作对,你也清楚他们两家的实力,与我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

  以前的天山四寇中,除去特立独行的余伯宠,其余三人各自拥有数目不等的部属,相形之下,确实以“蝎子”裴老六的力量最为雄厚。但论起私人交往,余伯宠与“老狼”拉西木、“野骆驼”哈尔克的关系更加亲近,尤其和后者是自幼相熟的挚友。于是不免替两人担忧,说:“眼下他们在哪里落脚?”

  “经过几年混战,他们吃足了苦头。”裴敬轩趾高气扬地说,“拉西木已经在一次围剿中丧命,哈尔克侥幸逃脱,却也溃不成军,如今带领残部龟缩在雅布城南的老风口。”

  “那地方不是邻近沙漠吗?”余伯宠愀然动容。

  “不错,干旱缺水,地形险恶,估计哈尔克也支撑不了几天了。”裴敬轩阴恻恻地笑道,“我的人马已形成合围之势,不日即可大获全胜,你想要的通行证很快就能拿到手了。”

  余伯宠双眉不展,对于通行证的渴望已不再迫切,内心只顾惦念好友的安危。“难道六哥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

  “说句老实话,谁都不愿看到尸横遍野的场面,只是哈尔克冥顽不灵,加上督军府的严令,叫我也没有办法呀。”裴敬轩像是极其无奈。

  “六哥,在你发兵之前,能不能容我先找到哈尔克,详陈利害,婉转规劝,以致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也可遂你避免伤亡流血的意愿。”余伯宠近乎乞求地说。

  “小余,我也明白,”裴敬轩淡淡地说,“城南设禁只能阻止车马辎重通行,对于你这样的人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不过,因为拉西木的死哈尔克对我早已恨之入骨,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既然事不关己,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免得惹火烧身就不好看了。”

  话里不乏威胁意味,余伯宠却仍不肯轻易放弃,默默思谋着如何继续争取,只见一名听差掀门帘入内,躬身禀告:“将军,有客来拜。”

  “什么人哪,没看到我正和余老爷聊天吗?”裴敬轩拉起了官腔。

  “是一位外地口音的杨先生,看样子来头不小……”听差轻声说,双手呈上两份纸柬,一张是名帖,另一张大概是礼单。

  裴敬轩定睛端详,眼角掠过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转身说:“小余,你稍待片刻,我出去敷衍一下。”

  “六哥请。”余伯宠说,未偿所愿,自然不打算先行离去。

  裴敬轩走出不久,客人也到了,通报姓名,寒暄致意,交谈的内容很清晰地传至耳房。有一个声音余伯宠听来甚觉耳熟,不禁好奇地隔着镂空的窗叶窥探,谁知一望之下,悚然心惊。

  来客正是在长江上乘采砂船而去的“杨大班”,和最初见面时一样,他仍自称是上海“泰隆洋行”的经理人,专程来雅布采办货品。

  “杨先生做的什么生意,都需要哪些东西?”裴敬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