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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看到凶神恶煞般的哈尔克,苏珊越发疑窦丛生,但更加震惊的是,不远处的地面上污血狼藉,其间横卧着一具无头的尸体,身上的衣服依稀像是余伯宠逃离伦府时的穿戴。苏珊犹如五雷轰顶,虽然极力不愿相信,却分明意识到祸事已然发生。她的头脑一下子空白,只觉得天旋地转,魂飞魄散,面前的景象模糊不清,连旁边的对话声也变得隐约难辨了。

  “‘野骆驼’确实名不虚传,想不到事情这么快就有了结果。”伦庭玉先恭维了一句,视线移向地上的尸首。虽然体态特征像似余伯宠,只是浑身创伤累累,颈部以上空空如也,一时还难以最终确定。于是别有用心地笑道:“这就是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么?”

  “你和这个人也不算陌生,应该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的。”哈尔克淡淡地答道,身体轻轻扭转。

  如此一来,后边的香案完全暴露。陈旧肮脏的布垫中央摆着一只简陋的木匣,里面赫然盛放着余伯宠的头颅。灰白的脸庞微微仰起,上面沾满了血渍尘垢,双目紧闭,嘴巴张开,扭曲的五官呈现出一种凝固的表情,其中包含着惊恐和怨愤,仿佛临死前遭遇过始料未及的突发变故。

  即使伦庭玉等人都是久历风霜的人物,面对这样残忍可怖的情形,仍然不免刿目怵心,倒吸冷气。苏珊于恍惚间看到情人的惨状,更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嘶声喊道:“天哪,你竟然杀了他……”

  一边哭叫,一边向前冲去,只跑了两步,就觉得急火攻心,两腿发软,顿时昏死过去。

  伦庭玉吩咐侍卫将苏珊抬出殿外,又悄然向唐怀远使了一个眼色。唐怀远会意,迈步靠近香案,仔细察看以后,冲着主人轻轻点头。其实,甄别真伪的标准很简单,滴水成冰的天气,人们呼吸时必然吐出股股白雾,而凝视片刻,余伯宠的口鼻处气息全无,显然只是一颗毫无生机的头颅。

  《楼兰地图》(二十五)(1)

  熏鸡、煎蛋、烤羊腿,外加腌制的萝卜丁,就是晚宴的全部菜式。看起来虽然简单,但摆在寸草不生的荒漠深处无疑是难得的盛馔,何况还有一小坛醇冽非凡的美酒,在饮食粗砺的旅途中实在是无法抗御的**。

  苏珊原本担忧人多眼杂,动起手来诸多不便,进入帐篷后,才发现除了贴身侍卫唐怀远,伦庭玉并没有邀请其他客人。于是心中窃喜,神情也格外恬适自然,款款落座之间,甚至向对方抛去一个妩媚的微笑。

  “苏珊小姐今夜真是光彩照人。”伦庭玉由衷赞道。

  “伦先生的恭维未免不合时宜,在风沙蔽日的荒漠里奔波了半个月,恐怕人人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

  “所以才衬托出你的天生丽质,能够拥有这样的旅伴,寂寞单调的探险历程似乎凭添了无限趣味。”

  伦庭玉舌绽莲花,连声称颂,苏珊却显得有些不耐烦,淡淡道:“伦先生的甜言蜜语确实动听,不过,在艰苦恶劣的环境里,女人的爱美之心早已泯灭殆尽,或许我们更应该改变一下话题。”

  “那么,”伦庭玉缓缓举杯,殷切劝饮,“咱们就来谈谈你的杰出贡献吧。这次若非苏珊小姐鼎力帮助,考古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困境。我代表全体队员致以最诚挚的感谢,来,请先满饮了此杯。”

  “这件事不值一提,本来就是我分内的职责。”苏珊婉言道,浅浅啜了一口酒。

  “话虽如此,苏珊小姐的敬业精神还是令人钦佩。昨天为了勘察地形,居然爬上那么高的烽燧,简直看得我心惊肉跳。”

  “那也不算什么,既然选择了考古这一行,我就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准备。事实上自从进入西域,我已经饱尝了多少艰辛磨难,只可惜不懈的努力换来的并非丰硕的成果,而是永无休止的挫折和厄运。”苏珊长吁短叹,神色忧郁。

  “何必灰心丧气呢。这几个月来你虽然屡历坎坷,却毕竟毫发无伤,也就是说,至少还没有失去重振旗鼓的机会。如果能把不幸的遭遇当作创造辉煌的必经过程,也就不会再感觉迷茫惆怅了,还记得你们英国人常说的那句话么,‘世上根本无所谓福与祸,关键要看你如何理解。’”

  这是莎士比亚的名言,苏珊深感讶异,不得不承认,在**旧官场的人物里,伦庭玉的学识修养绝对无与伦比。难以置信的是,如此温文尔雅的一位巨贾豪绅竟然是个老奸巨猾的大骗子。

  当然,明辨是非的苏珊不可能再受到**,趁着伦庭玉口若悬河,唐怀远侧身倒酒的时候,两只手悄悄放在低矮的餐桌下面,无声无息地抽出了那把早已打磨得极其锋利的小刀。

  看到苏珊若有所思,伦庭玉以为自己的一番说词收效甚佳,越发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但没有察觉到,苏珊看似翘首聆听,眼睛的余光却紧紧盯向他胸口的位置,并且热血沸腾,蓄势待发。

  然而,即将发难的刹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帐帘掀起,一条剽悍身影昂然直入。

  “咦,哈尔克,这么晚了还没有歇息?”伦庭玉颔首招呼不速之客。

  “我是闻着香气过来的,伦先生并不是小器人,怎么会躲起来吃独食呢。”哈尔克上前两步,像是忽然发现了苏珊。“哦,原来还有个洋婆子。伦先生倒是精力充沛,在这种渺无人烟的鬼地方还不忘拈花惹草。”

  “真会开玩笑。”伦庭玉笑着解释,“近日考古队化险为夷,苏珊小姐居功至伟,伦某略备薄酒,只不过想表达一番感激之情。”

  “哼,不就是替队伍带了回路吗?”哈尔克不以为然,“离开雅布以后,我每日为大伙儿寻找水源,辨识方向,挑选合适的地点安营扎帐,受过的苦累有目共睹,难道就不该得到一点犒赏么?”

  “足下劳苦功高,伦某心中有数。”伦庭玉颇假词色,“如果有兴致的话,不妨坐下来共饮。”

  哈尔克毫不推让,大大咧咧地走到席前坐下。面对残害余伯宠的凶手,苏珊自然深恶痛绝,但也清楚,哈尔克的疯狂行径完全出自伦庭玉的唆使,只是其中的详情无从度测,因为考古队出发以来,她的言行始终受到限制,即便同哈尔克咫尺相对,也没有斥责质问的空隙。

  苏珊把伦庭玉当作复仇的首选目标,却被哈尔克的贸然闯入打乱了计划,虽然恨不能将两人同时杀死,但暗自掂量,又觉得力不从心,对付由唐怀远保护的伦庭玉已非易事,何况加上一个勇猛强壮的“野骆驼”。她不由得疾首蹙额,一边趁机将刀子收起,一边默默盘算着应变之计,急切盼望着哈尔克胡乱喝上两杯及早离去。

  哈尔克却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架势,盘膝坐在苏珊的对面,伸手扯下一条鸡腿大口咀嚼,然后接过唐怀远程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嗯,好酒,”他咂舌称赞,“少说也是三十年以上的陈酿,洋婆子的口福实在不浅哪。”

  说完最后一句话,热辣辣的目光瞟向苏珊。苏珊置之不理,故意把脸偏向一旁。

  “嘿,脾气挺倔,大概还为情郎的事情记恨我吧。”哈尔克肆无忌惮地笑道,“天底下的男人多得是,莫非只有姓余的一个能够打动你的心?”

  苏珊面色阴沉,隐忍不言,伦庭玉唯恐事态僵化,连忙开口打圆场。“哈尔克心直口快,还请苏珊小姐多多包涵。其实,两位都是考古队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能化解前嫌,和衷共济,无论对人对己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楼兰地图》(二十五)(2)

  “我绝不可能和一个丧心病狂的畜生打交道。”苏珊鄙夷不屑地表示,并且作势欲起,“伦先生,你的盛意我已心领,如果没有其他吩咐,请恕我先失陪了。”

  伦庭玉竭力挽留,哈尔克却满不在乎地嚷道:“走就走呗,少一个人在这儿,酒反而喝得更痛快呢。”

  苏珊横眉怒目,犹豫未决,似乎为错失报仇的机会而深感沮丧。哈尔克视若无睹,只顾要求唐怀远添酒。但当唐怀远抱着酒坛走近,他却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酒杯,说:“用这玩艺儿喝酒不够劲,还是换成我的家什吧。”

  话音未落,从腰后取下一个蓝布包裹,放在桌面上打开,露出一颗白森森的头骨,眼鼻口处的洞穴皆以银片镶补,枕骨和颚骨的裂口削挫光滑,并用铁丝皮垫固定,左耳边还加缀了一个便于提拿的黄铜手柄,顶骨倒置,俨然就是一只恐怖异常的“酒器”。

  伦庭玉愕然变色,唐怀远也惊诧莫名,抱着酒坛不知所措。但震骇至深的还是苏珊,不用说,眼前的颅骨正是余伯宠的,想到情人生前惨遭不幸,死后的遗骨又任人践踏**,不禁椎心泣血,痛断肝肠。

  哈尔克晏然如故,从唐怀远怀里夺过酒坛,朝着特制的“酒器”倒满酒,双手捧起一连喝了七八口才放下,嘴里大呼小叫,“嗨嗨,真过瘾!”

  伦庭玉和唐怀远相顾茫然,鉴于苏珊在场,只希望哈尔克的挑衅举动有所收敛。谁知他却似意犹未足,蓦然抬头,看见苏珊,狂妄不逊地笑道:“你怎么还没走?难道也想尝尝这酒的滋味?好吧,我就请你喝一口……”

  说着,举起那只头骨“酒器”递了过来。苏珊浑身颤栗,五脏六腑几乎气炸,头脑里部署周密的行刺计划早已荡然无存,亟待宣泄的唯有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的满腔怨愤。

  “该死的杂种,让我送你下地狱吧———”苏珊厉声怒喝,奋力拔出尖刀,劈面向哈尔克挥去。由于距离太近,对方不及躲避,只是本能地做出一个阻挡的动作。寒光闪过,血花飞溅,哈尔克右掌的四根手指被齐刷刷地斩断。

  哈尔克翻身倒地,惨叫不绝,痛苦的吼声却又提醒了苏珊,既然形迹显露,就不该放过了罪魁祸首。意念至此,立刻攥紧刀子转身找寻伦庭玉,不料为时已晚。

  在她亮出刀子的同时,反应机敏的唐怀远已长身而起,先将主人拉过一旁,然后迅捷掏出手枪跨上前去。当苏珊袭击了哈尔克,刚刚缓过神来,发现乌洞洞的枪口已经顶上了自己的脑门。苏珊毫无惧色,犹自英勇反抗,却被坚硬的枪托砸中肩胛,随即手臂酸麻,尖刀落地,又被唐怀远反剪双臂,拽紧头发,再也动弹不得。此时,听到动静的董标金祥相继冲进,持枪警卫在伦庭玉身前,帐内的局面已无可扭转。

  “哈尔克,你的伤势如何?”伦庭玉恢复了沉稳气度,十分关切地问。

  “暂时还死不了,”哈尔克忍痛回答,头上冷汗淋漓。“呵,这娘儿们真够狠的。”

  “娇艳的玫瑰往往多刺,以后可不要轻易招惹女人了。”伦庭玉居然有心情调侃了一句,但随后郑重嘱咐手下。“拿最好的金创药替哈尔克治伤,小心搀扶着回去休息。”

  董彪和金祥奉命唯谨,扶携着哈尔克缓缓离去。伦庭玉轻踱着走到苏珊面前,俯身拾起那把小刀,放在手里随意玩弄着。

  “苏珊小姐,如果不出所料,你今夜单刀赴会的真实企图是想把伦某送下地狱吧。”伦庭玉冷冷一笑。

  “是的,”苏珊已无意掩饰自己的初衷,声嘶力竭地斥骂:“像你这样为非作歹的恶魔,本来就该待在地狱里面。刚才若不是那个‘杂种’节外生枝,也许你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哈,你的想法未免太幼稚了吧。知道么,就算没有哈尔克的自讨苦吃,你的预谋也绝对不可能实现。”

  伦庭玉的笑容耐人寻味,苏珊不由得一怔,只见他轻轻扬起手中的小刀,不无讥讪地笑道:“你大概不会想到,就连这把刀子也是我故意让人留下的。”

  苏珊眼张失落,惊疑不已。伦庭玉接着说:“我虽然慈悲为怀,却从不轻疏大意,你近来的逢场作戏怎么会瞒得了我呢,只不过做了点小小的安排就已经辨别真伪。唉,女人的心思毕竟单纯,耐力也实在有限,居然不懂得掌握图穷匕见的时机。”

  “少废话,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就赶紧动手吧。”苏珊凛然无畏。

  “动手?动什么手?你怎么又把我当作粗鲁狭隘的男人了。事实上我并没有小题大做的意思,恰恰相反,对你的优越待遇丝毫不变,我要让你亲眼目睹发掘行动大功告成,到时候看着你追悔莫及的样子,岂不比严厉处置的结果更加有趣。”

  “做梦!浩瀚无际的荒漠可不是为所欲为的地方,你还是带着自己的野心见鬼去吧。”苏珊怒叱。

  “不错,楼兰寻宝好像一个飘渺离奇的梦幻。”伦庭玉说,“而放眼天下,最有可能把这个梦幻变成现实的人就是伦某。目前暑热未至,沙暴不兴,可谓天时;经过反复积累总结,探险路线日趋完善,可谓地利;雅布兵凶战危,竞争对手或离或散,就连最令人头痛的余伯宠也命丧黄泉,如今的考古队完全归伦某一人支配,可谓人和。试想,在我逐步实施计划的过程里,已经不知不觉地具备了太多的有利条件,恐怕没有理由不感到信心百倍吧。”

  《楼兰地图》(二十五)(3)

  他的语调越发高亢,情绪越发激昂,镜片后的眼神熠熠放光。苏珊流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态,内心却不免忐忑不安。伦庭玉的言谈虽然狂妄,条理分明的推论却不尽子虚,倘若形势发展如其所愿,当真是考古领域最可怕的梦魇。衡度良久,忧思如焚,苏珊早已忘记了自身的艰险危难,只觉得一股彻骨阴寒扑面而来。

  行刺事件对考古队几乎没有任何影响,第二天照常整装拔营,继续向荒漠深处进发,但对于苏珊来讲无疑是致命的打击。生平的夙愿完全破灭,刻骨铭心的挚爱转眼成空,替情人报仇的机会已经丧失,甚至连逃避退缩的可能都不复存在。在伦庭玉的特别“关照”下,不用说挣扎抵抗,就连几番绝食求死的企图也受到强行遏制,最后被折磨得花颜憔悴,万念俱灰,只剩下一具丢弃灵魂的空壳随着队伍转徙行进。

  和上一次的沙漠探险不同,这一回考古队的目标格外明确,就是要获取当年德纳姆失落的“财宝”。因此除了对沿途暴露的古代遗址进行适量挖掘外,基本上日夜兼程,不做停留。由于伦庭玉亲自带队,物资补给方面也配备得非常充分,至少到目前为止,食品和供水还没有出现匮乏的情形。

  但是,沙漠的本性毕竟残酷无情,而且对于任何冒犯者一视同仁。纵使伦庭玉始终保持着乐观情绪,队伍面临的困难依然层出不穷。首先,凶险的地势使行速延缓,看似不远的一段路程往往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其次是疾病的困扰,当哈尔克的伤势稍有起色,其他的考古队员却因水土不服陆续染病,高烧、腹泻屡见不鲜,疟疾和败血症也时有发生;最后是恶劣气候的阻挠,相对于酷暑难耐,在堕指裂肤的天气下旅行也绝非轻松,寒流刺骨,步履维艰,冻疮遍生,苦不堪言,尤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不仅伤亡了六七名队员,更加糟糕的是,损失了整整四车的储备冰块。

  考古队渐入窘境的事实并未引起伦庭玉的警惕,相反一意孤行,贪功冒进,在补给装备日趋紧张的情况下,居然下令队伍加大工作强度,每天进行拉网式的搜寻。如此不计后果的做法招致众人的非议,以方子介为首的学者率先提出质疑。

  “伦先生,我不想冒犯您统领队伍的权威,但要问一句,您对我们当前的处境是否有着清醒的认识?”

  “当然,”伦庭玉意兴昂扬,“我们已经进入了神秘奇妙的雅丹地域,这和《乔治日记》里的描述完全一致,也许不出三五日,就可以发现梦寐以求的目标。”

  “您的执着信念令人敬佩,可是不要忘记,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使得队伍元气大伤,即便成功在望,却也接近了危险的边缘。如果不及时调整方略,很可能最终酿成惨祸。”

  “调整方略……什么意思?”

  “根据我们的储水用量,顶多还能支撑十天左右,继续开展消耗极大的搜索行动无疑自寻死路。我们是不是应当收缩勘察范围,或者直接选择撤离,等待日后卷土重来呢。”

  “咦,教授,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呀。”伦庭玉颇显惊讶,“作为国内考古界的杰出代表,你向来以不辞劳苦,勤勉敬业而闻名,并且在拯救楼兰文物的过程中也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如今最艰险的时刻已经度过,大家的努力眼看结出成果,你不思积极进取,怎么反而打起了退堂鼓呢。”

  “伦先生,锲而不舍的精神和急功近利的蠢行是有本质区别的。”方子介正色作答,“此次发掘计划固然重要,但也得循序渐进,因时制宜。假如违背情理,鲁莽从事,必然适得其反。想想看,倘若我们连自己的生命都失去保障,又拿什么去维护珍贵的西域文化?刚愎自用的威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们应该汲取教训,千万不可重步他的后尘。”

  “教授言重了,”伦庭玉不以为然,“相比威瑟的铤而走险,我们这次的考古行动部署周密,路线合理,两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既然这样,就更该对前景有着切实的预判,岂可逞性妄为,无所顾忌。”

  “你怎么知道我会犯下得不偿失的错误,”伦庭玉笑道,“事实上我对全盘计划已有精细的考虑,你的担心纯属多余。”

  “哦,那么请伦先生告诉我,在水源得不到补充的前提下,就算我们的发掘行动大获全胜,又靠什么支持队伍撤离荒漠呢?”

  “办法总会有的,”伦庭玉泰然自若地表示,目光中透出一丝狡黠的意味。“只是此刻不便详谈,等到队伍需要返回的时候教授自然就明白了。”

  “奇怪,”方子介不免困惑,“这个问题牵涉每名队员的生死安危,倘若迎刃而解,说出来就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似乎没有必要讳莫如深吧。”

  “许多临机制变的手段需要把握分寸,提前讲出来反而失去功效。教授无须急躁,也不必刨根问底,只管履行自己的责任就是了。”伦庭玉闪烁其辞,语气却异常沉着,胸有成竹的样子像似《空城计》里妙算如神的诸葛亮。

  方子介越发一头雾水,正欲继续追问,却见自己的一个学生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大叫:“教授,伦先生,快来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讶异莫名的神态引起两人的重视,几近陷入僵局的交谈旋即结束。伦庭玉和方子介随来人绕过一座风蚀土墩,立刻为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惊,不远处的斜坡下方,呈现一片直径约二十英尺的建筑遗址。其中分布着几道参差不齐的壕沟,即使年深日久,浮沙填塞,却仍可显示出人工开掘的痕迹。队内的民夫在考古人员的指挥下刨挖清理,虽然没有什么新奇发现,却在残垣断壁之间取得了不少弥足珍贵的线索。古代的丝织物碎片、损坏的探测工具、印着米字旗的帆布背包,以及一块半插在废墟边缘的长方形木牌,上边有特殊颜料涂写的标记,一面是“LD”,一面是一行西历日期。

  《楼兰地图》(二十五)(4)

  “这是九年前的日子,正好符合乔治·德纳姆进入罗布荒漠的时间,莫非我们苦苦追寻的目标已经出现?”方子介摩挲着木牌上的字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伦庭玉也抑制不住激动,“依照余伯宠的回忆,德纳姆当年发掘的遗址总共有二十多处,每一处均有英文字母的编号标牌。我们只要按图索骥,很快就能找到大批遗落的文物,除非……那个盗墓贼有意信口雌黄。”

  伦庭玉“深忧远虑”的神情多少有几分造作,因为他内心非常清楚,余伯宠当时的描述绝对真实可靠,并且自己也曾嘱令学者,参照辛苦得来的资料照片制定出一套细致规范的搜索路线图,只需触及冰山一角,接下来的任务已是事半功倍。

  仿佛漆黑恐怖的夜空里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因缺水而悚惶焦灼的考古队员皆感欢欣鼓舞,方子介一时也无暇计较行动中存在的隐患,只顾殚精竭虑,和同事们一起投入紧张繁重的工作。伦庭玉更加亢奋不已,整个人就像喝下了一碗“十全大补汤”,目光炯炯,神采焕发,不断地激励手下乘胜追击,几乎不知劳乏的滋味。

  队伍里唯一无动于衷的人是苏珊,和第一次进入楼兰古国不同,她没有苦尽甘来的狂喜,也没有当初望洋兴叹的怅惘,而是一种莫可究诘的悲哀和无奈,甚至默默祈愿考古队于仓促之间迷失方向。但她的意识又格外清醒,既然伦庭玉找到了一处废墟,最后的水落石出已经无可避免。

  果然,第三天上午,队伍终于发现了编号为“LT”的遗址。随着挖掘逐渐深入,当初经过余伯宠重新掩埋的七只木箱相继显露,队员们清除了碎石沙砾,小心翼翼地开启箱盖,异彩纷呈的古代文物便一览无遗。

  钱币、陶瓷、浮雕版画,色泽鲜艳的漆器,精美华丽的丝绸刺绣,带有饰边的完整铜镜,点缀着波斯罗马风格人物头像的汉朝织锦,无一不散发着难以抗御的魅力,紧紧地牵引着人们的视线,像是正在悄悄倾诉着一段段昔日的辉煌和荣耀。尤其是满满两箱的木牍文本,包括汉文、婆罗谜文、早期粟特文,神秘莫测的佉卢文等,其中不知蕴藏着多少光怪陆离的故事,以及沧桑变幻的历史。

  这一次人们没有欢呼呐喊,更没有手舞足蹈,发掘现场除了隐隐作响的风声几乎鸦雀无闻。面对湮灭千年的文化瑰宝,考古队员各个沉静肃穆,如醉如痴,就像一群目睹佛祖显圣的虔诚信徒,除了屏息凝神,翘首以望,似乎再也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表达内心的强烈感受。

  良久,方子介发出了由衷赞叹。“哎,实在难以想象,古代西域文明究竟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虽是管中窥豹,也足以让人心驰神往。说起来更该感谢德纳姆先生,他不避艰辛的探险经历为后人提供了宝贵的启示,而当初去粗存精清理归纳的考古工作又替我们省去了太多的周折。”

  “是呀,”伦庭玉随声附和,“‘德纳姆的财宝’曾经教无数人魂牵梦绕,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竟比预期中的还要丰富完美。看看这些珍奇的文物吧,从日常用品到政令典籍无所不容,简直就是一个伟大时代的缩影。倘若不能把它们安全地运出荒漠,岂不是一种莫大的遗憾吗?”

  感喟片刻,付诸行动。英国人遗留的木箱看上去依然坚固,但毕竟历时久远,恐怕已不适宜长途迁移。因此当务之急是取出文物,放置于考古队自行配备的箱具内。这种工作不算沉重,却极其繁琐,首先用芦草制成的护垫铺平箱壁,放进文物后,其中间隔的空隙又须以棉絮填塞。鉴于每一件文物可能是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队员们搬挪之际格外谨慎,甚至每一次装箱前都要经过反复的推敲探讨,如何排序,如何分层,如何防震,直到保证万无一失方始动手。

  装箱工作从正午持续到黄昏,方子介教授始终躬行实践,时而辗转于在废墟间指挥调度,时而蹲守在木箱旁甄别审验。由于饮水配额极少,一天下来食欲不振,整个人几乎累脱了形。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着考古队取得如此丰硕的成果,纵使饱受饥渴煎熬,却也不以为苦,夜晚返回营帐,在浓重倦意的驱使下很快恬然入梦。然而他没有料到,一觉过后,等待自己的竟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变故。

  翌日黎明,方子介被一阵嘈杂声吵醒,起身出帐,发现在伦庭玉的监督下,不少人已开始奔走忙碌。储放文物的木箱装上了驼背,大多数帐篷也拆卸捆扎,民夫给牲口喂食草料,依次调动车马,像是即刻准备开拔的架势。

  发掘计划已经完成,考古队理应启程回返。但令方子介迷惑的是,也许和自己一样没有得到通知,营地间有五六座帐篷并未及时拆除,环顾察看,里面住的大都是昨日黾勉劳作的学者,以及几个受伤病困扰的挖工。莫非伦庭玉心存体恤,有意让这些人多睡一会儿,方子介暗自揣摩,怔怔地走上前去询问究竟。

  “伦先生,队伍是不是要出发了?”

  伦庭玉却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望着驼背上的木箱,自言自语似的说:“即使是半途拾遗,收获已如此可观,在这片广袤沉寂的荒漠里,究竟还埋没了多少神秘的宝藏呢?”

  “楼兰曾经是丝路古道上的璀璨明珠,”方子介说,“虽然被风沙淹没,但周围残存的文明痕迹不可能全部消逝,若想解开尘封已久的谜团,我们日后还须不断地探索求证。”

  《楼兰地图》(二十五)(5)

  “何必要等到日后?”伦庭玉忽然转过身来,紧紧盯着方子介。“我们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楼兰古城的遗址,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克竟全功呢。精益求精,知难而进不是你一贯遵循的治学原则么?”

  方子介茫然无绪,喃喃道:“可是,考古队的储备用水早已捉襟见肘,如何能在极度干旱的生命禁区继续坚持?”

  “嘿嘿,说到问题的关键了。”伦庭玉轻轻一笑,神情异常诡秘。“教授,你不是一直担心咱们的挖掘成果无法运出荒漠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解决的办法。如今考古队缺水严重,但若将消耗用水的人数缩减一半,所有的麻烦似乎就不存在了。”

  方子介惊诧不已,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难以置信,迟疑了半晌,颤声问道:“伦先生……难道是想把我们遗弃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么,你应该清楚,在没有水的情况下,留下来的人绝无活命的机会。”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伦庭玉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总算见识了梦寐以求的楼兰遗迹,对于人世就不该再有什么强烈的留恋了,加入发掘行动前,大家不都曾慷慨激昂地立过遗嘱吗?实际上,当你们的使命已经完成,留守此地既可以成全舍身取义的声名,又能够保证所得文物安全撤离,岂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么。”

  分明是一条阴险歹毒的决定,却偏偏借助于冠冕堂皇的论调,听上去更让人心寒齿冷。不仅是方子介,连同那些闻讯赶来的学者和挖工,逐渐明白了伦庭玉的意图后,无不感到震骇莫名。只是联想到对方平日的儒雅和善,不少人又难免迷茫错愕,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或者是深受恶劣环境的压抑,向来养尊处优的伦先生竟然得了“失心疯”。

  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头脑最清醒的要数仍旧被挟制的苏珊。对于她来讲,眼前的一幕并不陌生,只不过和当初逞性妄为的威瑟相比,伦庭玉的部署谋划更加缜密狡诈,事先没有征兆,事后受益无穷,也许“兔死狗烹”本来就是**人惯使的古老权术吧。即便洞见症结,却无法扭转局势,左右张望,除了唐怀远照例紧随主人,其余的侍卫均已伫立在营地四周,每个人都手持武器,如临大敌,看来伦庭玉对罪行败露后的逃离步骤也做了精心的安排。

  遭到无情背弃的人们已然彻底醒悟,纷纷戟指怒目,声讨驳斥,但在武力胁迫下又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也有一些意志薄弱者痛哭流涕,哀乞求饶,一时间沸反盈天,场面极度混乱。

  伦庭玉似乎没有耐心多作耽搁,一边下令侍卫断后,一边在唐怀远的搀扶下跨上驼背。

  “好了,我该告辞了。”他的神色依然从容,“等伦某顺利撤出荒漠,必定申报政府表彰你们的功绩。另外还会延请高僧做法,超度诸位的亡灵早日脱离苦海。”

  近乎戏侮的口吻令众人越发愤慨,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装载文物的驼马缓缓启动。然而,就在一片绝望伤感的悲声里,依稀传来了一个人的冷笑。

  “像你这样罪恶深重的孽障,恐怕连自己都无法到达光明彼岸,又有什么资格超度别人脱离苦海呢?”

  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人们听罢不禁悚然作色,惶恐惊惧的程度丝毫不逊于面对伦庭玉的幡然反目。因为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居然出自“死”去多日的余伯宠之口。

  伦庭玉感到一股寒气直透脊背,暗忖,莫非世间果然有借尸还魂一说,还是沙漠里常常出现的幻觉作祟,但遽尔抬头,看到如假包换的余伯宠就站在不远处一块风化的砂岩上面。他的神情略有几分憔悴,明显也经过了一番艰苦跋涉,脸上虽然仍挂着一副悠闲懒散的笑容,深邃的目光却比以往更加坚韧刚强。

  伦庭玉险些从驼背上摔下来,神昏意乱之余,还有一份落入圈套后的羞怒。于是连忙回头寻觅,气急败坏地大叫:“快,先抓住那个杂种,是他们合伙欺骗了我!”

  “杂种”指的是哈尔克,在伦庭玉的撤离计划中也是严格戒备的对象。不料,在方才的一阵混乱中,本来已受到控制的哈尔克竟忽然不见了踪影。伦庭玉越发懊丧,咬牙切齿,挥动着牙柄手杖咆哮如雷,再没有平日的沉着气度。在场众人的反应也迥然不同,伦府的随从侍卫五色无主,面面相觑。而方子介等学者和挖工虽然懵懂无知,悲苦欲绝的心底却燃起了一线希望。苏珊自然欢忻若狂,如果没有董彪金祥合力阻止,早已大步向情人冲去。

  “亲爱的,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她喜极而泣,哽咽难言,多少天来的哀愁伤痛几乎一扫而空。

  眼下并非细叙别情的时候,余伯宠只是报以温柔的一笑,视线随即转向伦庭玉。“世上还有许多牵挂难以割舍,伦先生的阴谋也尚未粉碎,我怎么甘心一瞑不视?”

  “不要太嚣张,”伦庭玉轻蔑地表示,“就算你真的阴魂不散,也休想破坏我的计划。像你这样单枪匹马地跑过来,只不过是又一次自寻死路。”

  “伦先生过于自信了吧,如果我没有充分把握的话,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呢。”余伯宠微微笑着,右手轻轻一扬。

  众人顺势望去,发现营地附近几座突起的土墩上面,相继冒出来七八条魁伟的身影,各个手持双枪,严阵以待。定睛细看,原来是以卡西列夫为首的那批乌兹别克枪手。

  《楼兰地图》(二十五)(6)

  “咦,卡西列夫,你怎么肯替余伯宠卖命?他如今是个一文不名的穷鬼,只怕根本无力支付酬劳。不如投靠伦某,准保让你们发财。”伦庭玉摇唇鼓舌,企图挑拨离间。

  “伦老爷的话未免偏颇,”卡西列夫悠悠笑道,“虽然我们弟兄干的是刀头舐血的营生,毕竟和水性杨花唯利是图的**有所区别。倘若不守信义,见异思迁,以后还有谁肯照顾我们的生意?况且,我们这次赶赴沙漠更多的目的是为朋友帮忙,并没有指望发什么大财。”

  “不识好歹的东西,量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也奈何不了伦某。”伦庭玉铁青着脸诅咒,看到旁边的随从犹自栗栗危惧,不由得怒声叱骂:“一帮废物,还不开枪射击!”

  谁知,这一下倒像是给卡西列夫等人发去了信号,不待侍卫们动手,立刻先发制人。须臾间火舌喷吐,枪声大作。双方的人数对比大致相同,武器配备也不分轩轾,只是余伯宠和卡西列夫等人占据了有利位置,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交起手来优势相当明显。而且,伦庭玉担心辛苦得来的文物受损,竟然下令侍卫们只许向前进攻,不得借助驼马掩护。如此无疑是自速其死,盲目冲锋的侍卫们尽皆暴露在猛烈的火力下,犹如收割时节的庄稼成排倒下。

  实际上,为避免毁坏文物或殃及无辜,余伯宠也曾关照过枪法精准的卡西列夫等人不可无的放矢,射击的同时又大声告诫:“教授,苏珊,赶紧卧倒,不要乱跑!”

  想不到这句话竟提醒了对方,伦庭玉从驼背上翻滚下来,冲唐怀远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咱们有了挡箭牌了。”

  唐怀远会意,旋即腾挪闪跳奔向苏珊。双方激战之际,董彪和金祥各自躲避枪弹,摆脱了羁押的苏珊正思忖着如何伺机逃离,却见唐怀远凶神恶煞般地赶来。苏珊奋力抵御,可惜不是唐怀远的对手,三两个回合已被制伏,死拉硬拽着拖向前去。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情郎吗,”唐怀远狞笑着,“那么先去尝尝他子弹的味道吧。”

  余伯宠看在眼里,不禁心如火焚,无奈鞭长莫及,难以实施救助。但就在万分危急的关头,唐怀远附近的一辆马车后突然蹿出一条大汉,手握一把钢钎迅捷扑来。

  这个人正是方才不明去向的哈尔克,他乘乱隐伏于车马后,似乎就在等待关键时刻的雷霆一击,因此气势凶猛,力道十足。唐怀远不曾提防,钢钎由肋下刺入,直插胸腹,当即发出一声极其惨痛的吼叫,根本来不及扣动手枪,整个人便直挺挺地栽倒。

  唐怀远扭曲的面孔异常可怖,不少喷涌飞溅的热血落在苏珊的衣服上,她不由得花容失色,呆若木鸡。在场的其余人等也刿心怵目,毛发直立。伦庭玉尤其惊骇无比,呼天叫苦之余,不停颤动的手杖似乎支撑不住身体。颓然倒地后,又不顾一切地匍匐前进,试图挣扎着靠近唐怀远。

  其时战斗已进入尾声,余伯宠看准时机振臂高呼,众枪手从土墩砂岩上一跃而下,奋勇冲杀,势如破竹,片刻之间已肃清残敌。检视战果,余伯宠一方大获全胜,并且除了两名枪手受轻伤外再无损失。对方的情形则大相径庭,伦庭玉的心腹爪牙差不多全军覆灭,剩下少数几人也早已弃枪投降,伏地告饶。

  苏珊终于盼来了和情人真正重逢的机会,内心不免产生一种恍若隔世,悲喜交集的感受。但即使近在咫尺,却仍然无暇倾诉衷肠,因为需要余伯宠料理善后的事情还有许多,譬如清点人数,收缴武器,检查车仗辎重的受损情况,以及安抚惊魂未定的考古队员。可是,令苏珊颇觉诧异甚至有些嫉妒的是,等他稍微腾出工夫,却将第一个深情的拥抱送给了哈尔克。

  两人双目对视,四臂交握,嘴角洋溢着浓浓的笑意,眼里却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仿佛既有历尽磨难的辛酸,又有再度劫后余生的庆幸。虽然没什么言语,但那份无可掩饰的深厚友情已感染了周围的每个人。苏珊也不例外,忍不住悄悄拭去眼泪,由衷地替这对肝胆相照的伙伴感到欣慰。

  “哈尔克,你的手怎么了?”余伯宠注意到老友的伤势,关切地问。

  “一点小伤,不算什么。”哈尔克轻描淡写地说,用左手在余伯宠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嗨,小余,你来得太晚了,险些让姓伦的阴谋得逞。”

  “沙漠追踪并不同街头巷尾的盯梢,”余伯宠说,“如何保持合适的距离很费脑筋,况且前几天的暴风雪也给我们造成了麻烦,差一点就失去了目标。幸亏大家日夜兼程,总算昨晚及时赶到。不过,这样也好,不等我们出现,伦庭玉已经开始公然施暴,倒可以省去许多口舌向教授他们辨明是非了。”

  话虽如此,解释工作仍不可免,因为方子介等人依然如堕云雾,随即不迭地征询质疑。余伯宠只得要言不烦地讲述了伦庭玉诪张为幻的罪恶过程,继而又一次引发了众学者心灵的震撼。如同听过《封神演义》故事后的迷离恍惚,若非不久前伦庭玉的原形毕露,加上余伯宠的举证援例,铁案如山,学者们绝难相信这样一位热心公益的缙绅名流竟是一个古今罕有的神奸巨慝。发现被蒙蔽后的感受自然怒不可遏,学者们或是切齿叫骂,或是扼腕叹息,一时口语藉藉,嘈杂不堪。

  “好了,先生们,”哈尔克不耐烦地喊道,“既然你们受了许多委屈,光在这里乱嚷嚷顶什么用?喏,那个坏家伙就在眼前,还不赶紧报仇去!”

  《楼兰地图》(二十五)(7)

  这句话像点燃了导火索,于是一些年轻气盛的考古队员捋袖揎拳,抄起挖掘工具,准备冲向伦庭玉讨还公道,不料被余伯宠伸手阻拦。“算了吧,对于某些人来讲,一旦矢志不移的梦想破灭,远比遭受酷刑或是丧失生命更加可怕,我们又何必为难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呢。”

  余伯宠的分析很正确,伦庭玉的忧愤痛苦完全来自功败垂成的结果,至于个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当众人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他没有丝毫畏惧恐慌的表现,只是紧紧地搂着奄奄一息的唐怀远,甚至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怀远,坚持住,我们带有最好的金创药,我这就叫人去取。哎,你不要紧张,等回到上海,我还会找最有名的大夫给你治伤……”伦庭玉语无伦次地安慰道。

  “回上海?”唐怀远勉强挤出一丝惨笑,“我怕是连这片沙漠也出不去了。”

  伦庭玉试图劝解,但看到唐怀远面色蜡黄,气若游丝,胸前的伤口还在流血,又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唯有懊悔无及地叹道:“唉,也许我不该带你来新疆。”

  “没什么可遗憾的,我答应过以死相报,只为了让您善待我的母亲……这一点还请不要忘记。”唐怀远艰难地说。

  “放心吧,我会妥善安排的。”伦庭玉郑重表示。

  “很好,我已经履行了誓言,可以安心闭眼了,以后只能在九泉之下期盼着你兑付承诺了……”唐怀远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目光散乱,终于气息全无。

  伦庭玉的眉宇间满含凄楚,干涸的嘴唇不停翕动,呆呆地凝视着唐怀远苍白的面庞,两行混浊的泪水悄然滑落。

  “难得呀,”旁边的余伯宠轻声感喟,“原还以为睿智沉静的伦先生是一副铁石心肠,想不到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刻。”

  “恐怕你更不会想到,”伦庭玉黯然道,“怀远体内流淌着和我同样的鲜血。他本该是我生命的延续,却不幸饮恨夭亡,怎么不教人万分伤感。”

  余伯宠颇感意外,恍然记起,伦庭玉曾语焉不详地提过和唐怀远的关系非同寻常,不料竟有一层血浓于水的特殊渊源。当然,根据表象推断,唐怀远虽为伦氏之后,却不可能是嫡出,其母多半与宝日娜一样,也是一位被伦庭玉始乱终弃的薄命女子。而且,通过两人方才的对话可知,唐怀远之所以宁死追随伦庭玉,绝不是因为父子间的守望相助,而是另有一个无法深究的交易在内。想到这里,余伯宠的心里陡生厌恶,鄙夷不屑地说:“小唐的遭遇确实值得同情。仔细回想,像你这样尊贵显赫的人物本该成为亲朋至友的福荫,但事实如何呢,凡是和你形迹密切的人有谁能够逃脱厄运?小唐、根发、宝日娜,包括当初不明真相的我无一例外,足见你薄情寡义的程度令人发指。”

  “愚昧!”伦庭玉摇头叹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各种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像镜花水月,倘若只懂得多愁善感,悲天悯人,又怎么可能培养出宽广豁达的胸襟,更不可能达到万物为我所用的超然境界。”

  “荒谬绝伦,”余伯宠反唇相讥,“你认为可以把别人的尊重和信任玩弄于鼓掌之间,却不明白真诚的情感也蕴涵着无穷的力量。若不是你痴心妄想,企图挑唆哈尔克和我自相残杀,也不会给我们留下将计就计的机会。”

  “哼,”伦庭玉嗤之以鼻,“我对你们狼狈为奸的勾当不感兴趣。”

  “为什么不感兴趣,难道你不想弄清楚自己失败的真正原因吗?”苏珊忽然大声插话,立刻又转向余伯宠,不无嗔怪地嚷道:“伯宠,你冷落了我半天不要紧。可是,如果不赶快把你死而复生的经过讲出来,恐怕我就要神志失常了。”

  余伯宠微微一怔,旋即莞尔,众人也被苏珊的娇憨逗笑,但也急于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不约而同地翘首以望。

  “伦先生东窗事发后,”余伯宠说,“唯恐我泄漏机密或是反戈一击,所以迫切地想将我置于死地,以至于仓促之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他过分迷信自己的诡谲手段,居然选择了哈尔克作替手,可惜没有掂量一下,凭我和哈尔克莫逆于心的交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瓦解得了的。”

  “但在雅布东城的破庙里,我曾亲眼目睹你身首异处的惨象,究竟是怎么回事?”苏珊追问。

  “那不过是个‘障眼法’,”余伯宠说,“其中的灵感来自上海 ‘大世界’里的西洋魔术。当时你见到的香案实际上是一口空箱子,我的身体蜷缩于内,只把脑袋露在外面,脸上涂抹了银粉和污血,再有桌布和木匣的巧妙掩饰,看起来就像一颗孤零零的头颅。”

  “但……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又是什么人的?”

  “还记得‘樱花社’的田仓雄次么,在你们来到破庙的前一天,田仓试图尾随加害于我,反而被我趁机除去。这个日本浪人恶贯满盈,应有此报,不料死后的尸体却成了我们迷惑敌人的重要道具,也算是稍微补偿了一点生前的罪孽吧。他的身材本来和我相似,割下脑袋调换衣服就更加真伪难辨,加上哈尔克声态并作的表演,这出戏就可以鸣锣开鼓了。”

  “这么说,”苏珊恍然憬悟,“哈尔克手里的那只人头‘酒杯’也是田仓雄次的……”

  《楼兰地图》(二十五)(8)

  “你以为会是谁的?”哈尔克笑道,从腰后解下装着那只特殊酒器的包裹,随手扔在地上。“害得我用这玩艺儿喝了十几天酒,简直把胃口都糟踏坏了。”

  “你们俩的计策称得上新奇大胆,却也实在冒险,”苏珊心有余悸,“假如被伦庭玉识破端倪,后果将会难以预料。”

  “不错,”余伯宠说,“我自幼练习吐纳之法,可以适当屏住呼吸,顶多也只能坚持一炷香的工夫,倘若时间拖久,势必露出破绽。但若非如此,伦庭玉对我的搜捕行动不会停止,更不可能无所顾忌地接受哈尔克,所以只得孤注一掷。当然,临场对峙之际,我们一方面力求天衣无缝,另一方面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在闭目装死的同时,箱子里已经暗藏着武器,哈尔克始终刀不离手,看似宣泄一种出离愤怒的情绪,事实上也在随时应对不测之变,一旦把戏穿帮,免不了一场激烈的火并。”

  苏珊专注倾听,越发感觉惊心动魄,众学者也摇首咂舌,唏嘘不止,想象着当时千钧一发的情势,不禁深深叹服余哈两人的大智大勇。

  “虽然侥幸过关,但若想继续和伦先生作对,我和哈尔克的力量就显得单薄了。这时多亏乌兹别克朋友的帮忙,我们才有机会从容部署,最终里应外合,一举粉碎伦某人的计划。”余伯宠说,“只是作为受助的一方,我倒有些难为情,也许正像伦先生讲的那样,卡西列夫此行纯属白当差,根本没什么赚头。”

  “何必客气呢,我们弟兄深入沙漠是为了酬恩报德,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奢望。”恰逢卡西列夫迎面走来,微笑道,“不过,世事难料,看我们刚才找到了什么,余先生的财政危机大概有望解决了。”

  说着,将一只沉甸甸的布包递了过来。除了收缴枪械,卡西列夫等人对于获得的其余器具对象并未擅动,仍然恪守着职业枪手的江湖规矩。余伯宠不无感激的投过一瞥,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整齐排列着二三十摞红纸封存的银洋,另外还有各级官府开具的证件等。

  “呵,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即使伦先生不肯带路,我们在西域也可以畅通无阻了。”余伯宠昂首伸眉,先将那些证件收起,又拿出两摞银洋,作为学者和民工们返程的路资,然后把布包重新交给卡西列夫。“来,我借花献佛,也算让你和弟兄们不虚此行。”

  剩下的钱不是小数,枪手们获利颇丰,无不喜形于色。余伯宠了却一段心愿,也感到十分安慰,但转念忖度,还有一个迫切而微妙的问题无可回避,即截获的文物如何处置。

  其实,同样的问题方子介也在考虑,几次欲言又止,显得犹豫不决。

  “教授,有什么话尽管说吧。”余伯宠鼓励道。

  “伯宠……”方子介吞吞吐吐,“大家都清楚,若非你力挽狂澜,事情的结局将不堪设想。按理说,目前考古队的进退行止应当唯你马首是瞻,只是……鉴于这批文物珍贵无比,处理不当或许遗祸无穷,所以我急于想知道你的具体意向。”

  “这还不简单么,大伙儿见者有份,各取所需,凡是为这次荒漠探险付出过辛劳的人,都不该空手而回。”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实则在投石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