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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怎么可以这样呢?”方子介脸色煞白,惶然道:“发现尘封千年的宝藏谈何容易,把它们搜集归拢一起更是费尽周折,那些文牍木简看似残旧,其中却包含着破译西域文明的线索,需要我们逐步参详揭示。如果任由私人瓜分,以后或转赠或变卖,指顾之间就会流失散落,我们的考古行动岂不成了一场荼毒文化的劫难。”

  方子介据理力争,旁边的学者们也相继附和。余伯宠不动声色,微微笑道:“先不要着急,以教授之见,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为了保证文物无遗失之虞,”方子介语气笃定,“也为了便于日后的学术研究,我认为咱们应该遵守当初的定议,把所有的发掘成果交付政府集中收藏。”

  “政府?”余伯宠淡淡笑了,“不知道教授指的哪一个政府?目前的**,从北京到广州,从西南到西北,哪里不是画疆自守的大小军阀。譬如‘裴将军’、‘冯司令’之流,他们除了横征暴敛,争权夺利,又有谁会关心你的考古事业?”

  “诚如你所言,眼下的国内政况动乱不宁,但也不必丧失希望,绵延数千年的中华美德总不会荡然无存。我就不相信,在那些权尊势重的大人先生里面,居然没有一两个珍惜文化遗产的有识之士。”

  “怎么没有,伦先生不就是一位迷恋西域文化的头面人物吗。”余伯宠说,“但他只懂得利用政府的招牌营私舞弊,使原本艰难困苦的考古行动又注入一股血雨腥风。相比之下,我早年的盗墓生涯反而显得高尚了许多。”

  “像他那样的奸恶之徒难得一见,我们似乎不可一概而论吧。”方子介辩解道。

  “错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只怕其他渎货无厌的高官显贵还不如伦先生这么委婉含蓄呢。”余伯宠正色道,“掠取大批文物的布莱恩固然可恨,临行前留下的一句话却发人深省,他说,在缺乏合理机制的前提下,个人的奋斗不可能化为促进社会进步的动力。教授,如果你对这个暗无天日的世道还有一点清醒的认识,就不该再抱有什么自欺欺人的幻想。”

  《楼兰地图》(二十五)(9)

  方子介愁眉紧锁,神情颓唐,沉默了片刻,说:“布莱恩的话也许有一些道理,你对时局的观感也无可厚非。可是,就像父母身世皆乃命里注定一样,国家和民族也不容自己选择。即使国势衰微,内忧外患,也不该推卸应尽的责任。我早就说过,土地和物产仿佛国家的血肉,一脉相传的文化才是国家的灵魂。伯宠,假如你的良知未曾泯灭,怎么甘心自暴自弃,放纵沉沦。”

  “教授言重了,”余伯宠感叹,“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无法承担如此深厚的期许。”

  “怎么不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前不就是一个弃恶扬善的机会吗。伯宠,请你想一下,倘若得不到有效保护,这些文物的出土还有什么意义?倘若只想把文物占为己有,我们和倒行逆施的伦庭玉又有什么分别?唉,果真是那样的话,你方才对我的救助也全无必要,还不如让我困死在茫茫荒漠里反倒干脆。”

  方子介嗓音嘶哑,脸上布满焦灼和悲切,近乎负气的语调绝不像是矫揉造作。在场的众人无不动容,余伯宠也深感不安,轻轻叹道:“教授,我理解你的苦衷,但夺取文物既非一人之功,我也不便擅作主张,还得听听合作伙伴的意见。”

  说着,目光游移,首先向卡西列夫望去。卡西列夫耸耸肩膀,扬起手里的一包银洋笑道:“你可以将我排除在分配计划以外,有了这么多现金,我和弟兄们的买卖已经够本了。”

  余伯宠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向哈尔克,未及开口,哈尔克已大声嚷道:“为什么看我?我答应进入沙漠只是来对付姓伦的坏蛋,和这些旧家什破木简有什么关系?”

  最后,余伯宠看着苏珊,稍显犹豫地询问:“苏珊,此时此刻,你总会有一些想法吧。”

  “是的,”苏珊果断回答,“我认为你应该顺从方教授的意愿。”

  “什嘛?”余伯宠惊诧地说,“你翻山越岭赶赴西域不就是为了寻找这批文物吗?”

  “不错,”苏珊说,“我来到西域是为了寻找楼兰文物,但究其根本,也是想让我父亲的发掘成果不至于埋没。如今看来,这个目标已然实现,我还有什么理由感到遗憾呢?”

  “这么说,”余伯宠犹自疑惑,“你已经决定放弃……难道一点也不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苏珊晏然自若,“经历了这一番风云变幻,使我明白了不少事情,一个人切忌贪心不足,否则永远不会有快乐的时候。伯宠,我能够几次摆脱厄运,又能在彻底绝望的情形下与你重逢,已经是上帝的格外眷顾。除此之外,似乎不该有更多的奢求。况且,方教授的民族情感和维护文物的信念令人敬佩,如果你的救援行动是代表正义的话,又怎么可以让这份热忱受到伤害呢?”

  余伯宠更加意外,实际上他何尝不想成全方子介的苦心,但基于获取楼兰文物也是苏珊念念不忘的夙愿,内心不免颇费斟酌,谁知看到苏珊的态度竟如此慷慨洒脱,不由得如释重负。随即把那些交通证件连同剩余的银洋一起递给方子介,笑着说:“恭喜了,教授,你已经赢得了这批文物的支配权,但愿你可以给它们安排一个理想的归宿。”

  方子介喜出望外,热泪盈眶,嘴角牵动了几下,像是要开口致谢,却由于过分激动,最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消除了分歧,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开始忙着收拾行李,整顿车马,即将踏上归程。此时营地周围还倒卧着七八个毙命的侍卫,虽然都是伦庭玉的“死党”,却也是身不由己的傀儡,任其抛尸荒野毕竟于心不忍,于是余伯宠嘱咐民工加以掩埋,也算稍稍告慰一下不幸的亡灵。

  和别人的轻松相比,苏珊却惘然若失。自从了解真相,她对哈尔克就怀着一份难以弥补的歉疚。偶尔**探望,眼光正巧和对方相遇,不禁如芒在背,面红耳赤。

  哈尔克见状徐步走来,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害羞的样子还真好看,小余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

  “哈尔克,实在抱歉……”苏珊嗫嚅着。

  “嗨,有什么可抱歉的。”哈尔克摆了摆手,“就要离开沙漠了,趁早把那些不痛快的记忆都丢在这个鬼地方吧。”

  话说得轻巧,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尤其看到哈尔克右手上的绷带血渍宛然,苏珊的负罪感便无从排遣,但沉思冥想,又有几分挥之不去的迷惑。“你和伯宠的计划虽属机密,却也不必对我隐瞒得滴水不露吧。如果事先给予一点暗示,也许所有的误会都不存在了。”

  “傻姑娘,你以为自己是个善于掩饰的人吗?”哈尔克说,“即便假意屈从伦庭玉,眼神里也总是燃烧着仇恨的怒火。知道么,每次伦庭玉召见你的时候,唐怀远就会把上膛的手枪揣在兜里。”

  “啊,”苏珊恍然惊醒,“你已经察觉……奸诈的伦庭玉从来没有信任过我,所以那晚故意闯入营帐寻衅滋事,就是想及时制止我的鲁莽行动。”

  “是呀,我总不能眼看着你以卵击石,只有设法转移视线,却没料到你的反应如此激烈。”哈尔克苦笑,“不过,这样也好,被你一闹,伦庭玉对我的戒备明显放松,以至于最后落入我们的陷阱。”

  “可是……你为此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被我削断的四根手指再也长不出来了。”

  《楼兰地图》(二十五)(10)

  “没关系的,”哈尔克不以为然地举起右手,轻轻笑道,“我这只手沾染过太多人的鲜血,或许早就该挨上一刀。略微可惜的是,今后再也不能弹奏热瓦普了。”

  越是满不在乎,苏珊越发惭惶忸怩,垂头看着地面,恨不能找条沟缝钻进去。

  “好了,不谈这件事了。”哈尔克试图替她解围,“如果还有兴致的话,不妨给我讲讲宝日娜的消息。”

  苏珊心头一沉,神色黯然,踌躇着说:“对不起,哈尔克,我只能告诉你一个悲惨的噩耗。”

  哈尔克的笑容倏尔收敛,凝眉忖度了片刻,异常坚毅地表示:“说吧,我能够挺得住。”

  苏珊稍作沉吟,尽量使用婉转的字眼,缓缓追述着宝日娜舍身营救,中弹殒命的过程,谈及她临终前痛心疾首,懊悔无及的情形,不由得怆然涕下,哽咽难言。

  虽然已受到提示,并有过不祥的预感,但由苏珊亲口证实之后,哈尔克的反应依然哀痛欲绝。他紧闭双唇,想极力保持镇定,但虬张的胡须禁不住剧烈颤抖,两颗泪珠在眼眶里闪烁转动,终于沿着因凄苦而扭曲的面孔滚滚滑落。

  看到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此伤心,苏珊的情绪也无法控制,想要说几句宽慰劝解的话,又觉得实在难以措辞。诚惶诚恐之际,眼光四下游移,忽然瞥见不远处瘫坐出神的伦庭玉,顿时义愤填膺,迈开大步赶了过去。

  本想教训一下制造悲剧的罪魁祸首,谁知走到近前,却又踌躇不决。这时唐怀远的尸体已被抬走,留下伦庭玉孤零零呆坐原地,气色衰败,神态萎靡,没有了以往的雍容矜贵,只是一个体味着丧子之痛的落魄老人。

  苏珊不无恻隐之念,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伦庭玉也看见了她,居然露出一丝捉摸不清的笑意。“苏珊小姐,你是想来落井下石的吧。”

  “你犯下的滔天罪恶,难道不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么?”

  “我是该为自己的粗疏付出代价,何况生杀大权由你们掌握,我并无选择余地。”伦庭玉的口吻十分平静,“不过,在你们实施报复以前,劳驾苏珊小姐先把我扶起来,伦某毕竟是有身份的人,站着受死也算不失体面。”

  说着,轻轻扬起手杖,示意苏珊帮忙。苏珊既惊且怒,想不到已经落到如此地步,伦庭玉却丝毫不改颐指气使的傲慢,当即漠然回敬:“你又没有受伤,为什么不能自己站起来?”

  “方才受了惊吓,我腿上旧疾复发,一时动弹不得。”伦庭玉解释,看到苏珊无动于衷,又幽幽叹道,“苏珊,扪心自问,当初无论发生了多么激烈的冲突,我也始终对你温和有礼,如今事过境迁,莫非你就不肯施舍一点点同情吗?”

  苏珊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被这番哀乞责怨触及了慈悲情怀,迟疑了一会儿,随即上前一步,准备抓住手杖借势将伦庭玉拉起。不料,刚刚伸出手去,忽然发觉有异,留意到那支精钢手杖的底端竟然是空的,看样子很像一个乌黑深邃的枪口。

  没等她回过神来,伦庭玉已沉声厉喝:“别动———”紧接着扣动暗藏于杖柄的扳机,一枚子弹几乎沿着苏珊的脸颊飞过。

  《楼兰地图》(二十六)(1)

  枪声响起,整装待发的人们悚然回望,看见伦庭玉用手杖抵住花容失色的苏珊。错愕之余,猛然意识到,原来那把精钢手杖是一件特制的致命武器。

  人们慌忙丢下手边的活计,纷纷围拢上前,而伦庭玉大声叫嚣:“不许靠近,更不许站在我的身后,否则就等着替苏珊小姐收尸。”继而恫吓苏珊,“你最好合作一点,我的枪法虽然欠准,但这么近的距离也不会失手,你总不想让迷人的娇躯上多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吧。”

  苏珊目眦欲裂,悔恨交加,想不到看似失去防御能力的伦庭玉居然留有后手,更没有料到,自己的一念之差竟成了对方寻瑕伺隙的良机。

  不少人慑于伦庭玉的**踯躅不行,也有性情刚烈者切齿怒骂,跃跃欲试,却被余伯宠大声喝止。“大家不可妄动,照他的吩咐去做。”

  说完自己先收起武器,缓缓走上前几步,说:“伦先生,我们并不打算对你进行人身伤害,你又何必做此困兽之斗呢。况且,仅靠一支枪扭转局面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不错,我的枪里只有两颗子弹,一颗用以警告,另一颗绝不容浪费。”伦庭玉笑道,“但实际情况是,我并不准备和你们比拼火力,只须招呼苏珊小姐一人即可。而且,如果你肯将苏珊的生死置之度外,我这败中求胜的最后一招也毫无作用。”

  “伦先生说笑了,我当然在乎苏珊的安危。”余伯宠用微笑来掩盖紧张,“不过,即使挟持人质,你的胜算会有几成,双方一旦形成对峙,像你这样精力不济的老人家又能支撑多久?”

  “多谢你的提醒,我承认自己没有一夫当关的勇力。但这个问题倒不难解决……”伦庭玉一边说,一边翘首寻望,发现几名劫后余生的伦府侍卫正被枪手拘押,颇得恩信的董彪金祥也在俘虏之列,于是大声呼喊:“董彪,金祥,快到我这边来,你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董彪和金祥犹豫不决,唯恐枪手们阻拦,却听伦庭玉嚷道:“怕什么?尽管过来,余先生惦记着自己的女人,不会为难你们的。”

  话里的要挟意味明显,枪手们不敢鲁莽,以征询的目光投向余伯宠。余伯宠却也茫无头绪,他深知伦庭玉并非危言耸听,倘若公然对抗,很可能酿成一场惨祸。而顾盼迟疑之际,董彪和金祥已趁机分开人群溜回主人身边。

  “我们三个人守望相助,轮流坐镇,坚持下去或许就不再困难了。”伦庭玉的气焰愈盛,指令董彪站在身后监视,金祥负责紧密看守苏珊。

  前有枪口的威逼,后有金祥的防备,苏珊完全失去了逃脱的机会。想要大声劝告情人放弃营救的念头,却明知余伯宠不肯依从。又想以死相拼,却被金祥紧紧扭住双臂。她意识到自己又将成为大家的负累,内心的沮丧和苦涩无以复加,但也只有默默地望着余伯宠,眼里饱含着屈辱的泪水。

  余伯宠不忍正视那片眼光,焦灼之余也不禁失悔,也许方才大捷之后过于松懈了,为什么不检点一下伦庭玉的随身装备呢?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伦庭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无讥讽地笑道,“你大概正为自己的轻忽大意懊恼不堪吧。”

  “是的,我确实低估了你的阴险程度。”余伯宠说,“原以为你这样身份贵重的人,是不屑玩弄这些雕虫小技的。”

  “什么是雕虫小技?只要能够补偏救弊,利用一切手段都应不以为耻。我的宏伟计划耗费了近十年的心血,几乎考虑过无数变化无常的细节,又怎么可能在紧要关头痛失好局呢。”伦庭玉说,“其实,你的从中作梗已经使我陷入被动,而你与生俱来的弱点又给我提供了反败为攻的契机。譬如此刻,倘若你敢毫无顾忌地和我针锋相对,伦某的所有努力岂不是白费?但根据我的判断,在苏珊小姐脱险之前,你是决计不会轻举妄动的。哈哈,伯宠,想起来是不是挺窝囊的。还是那句老话,由于你拘泥于各种缥缈浅薄的温情,才注定成不了真正的强者,这也是我始终不肯跟你腹心相照的原因。”

  “如果把泯灭人性当作强者的标准,恐怕我永远也得不到伦先生的赏识。”余伯宠鄙夷道,“不必啰嗦了,还是谈谈你释放苏珊的条件吧。”

  “条件很简单,你们把属于我的东西如数交还,等到安全撤离沙漠,我就会将你心爱的女人完璧归赵。”

  这是意料中的态度,众人听了仍然感觉不寒而栗,尤其是方子介等学者,眼看着辛苦争取的成果即将易手,脸上充满了忧愤与失落。

  “教授,你心里的滋味一定挺难过的。”伦庭玉不怀好意地笑着,“不久前还在为文物的分配争得面红耳赤,转眼间却只能望洋兴叹,想起来是不是有点滑稽。嗨,也许这就是人生无常的具体反映吧。”

  “伦先生,”方子介颤声询问,“难道你非要把这些文物占为己有才肯罢休吗?”

  “简直是废话,当你在一件事情上倾注了半生的精力,想必也不会轻言放弃。何况你最清楚这些文物的价值,在世上甚至找不到替代品可以更换。”

  “我清楚它们的价值,更清楚‘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的道理。”方子介纡郁难释,蹙额锁眉,“但有一点实在想不明白,以伦先生的身家地位,虽不至于富可敌国,却也是冠盖一方的豪绅巨贾,为什么竟和那些贪婪无厌的寻宝者一样,莫非也想凭借这批珍贵的文物大发横财么?”

  《楼兰地图》(二十六)(2)

  伦庭玉先是一愣,随后连连冷笑,不置可否,脸上流露出极度蔑视的表情。

  “教授,也许你理解错了。”余伯宠说,“寻常的黄白之物不可能令伦先生动心,大肆搜集文物的目的也并不是想囤积居奇,究其本质,他的狂悖举止是受到一种**癖好的强烈驱使。”

  “啊,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方子介浑然不解。

  “世间俗虑不外乎名利,常言道:绝利易,绝名心难。”余伯宠侃侃而言,“伦先生自命不凡,毕生所愿就是想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壮举。由于国内政局更迭,让他厌倦了宦海沉浮的动荡。随后驰骋商界,虽然左右逢源,财星高照,却又嫌将本求利的生活总归平庸无奇。近百年来,地理发现和考古挖掘逐渐演变成风起云涌的世界潮流,西方国家不少探险者藉此名扬天下。广见洽闻的伦先生获得了启发,于是把目光投向荒凉死寂的沙漠腹地,他不惜一切代价攫取稀世珍品,或许想成为一名光前绝后的文物收藏家,在满足畸形欲望的同时,也有可能使自己避免堕入幽暗的历史深渊。”

  “唉,我在寂寞中奋斗了多年,想不到真正的知音居然是自己的最后的对手。”伦庭玉似笑非笑,感慨万千,“征服和创造能够使人留芳千古,探索和发现也可以让人永垂史册。法国人伯希和在敦煌藏经洞里搜刮了几千卷文献,俄国佬柯兹洛夫在黑水城内挖出了大量的西夏文物,两人双双声名鹊起,成为万众瞩目的考古界奇才。相比之下,罗布荒漠里埋藏的西域文明更加神秘悠久,若能收集聚敛,就仿佛拥有一段潜形匿迹的历史,哎,那种空谷足音的意境简直妙不可言。当然,在后人探寻楼兰旧梦的时候,少不得也会提及伦某的名字。”

  听了他坦露肺腑,众人不免瞠目结舌,脸上的神情或惊悸、或疑惑、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余伯宠默立良久,摇头长叹:“一个人能有这样的野心,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伦庭玉狂妄地说,“其实,世上人人都有野心,只不过有些人才高命蹇,势孤计穷,唯有随波逐流,苟延残喘,比如你就是一则例子。而像方子介之流,空有满腹经纶,终究力不能支,只得以所谓的诚补忠厚压抑内心的渴望。至于伦某,时运既佳,又懂得通权达变,所以无须隐瞒真实的情怀。值得欣慰的是,尽管如履薄冰,备尝艰险,我离自己的宏伟目标似乎越来越近了。”

  余伯宠弭口无言,即使对他的谬论嗤之以鼻,却又无法阻止他的罪恶行径。伦庭玉也不再费舌劳唇,旋即命令众人闪开道路,自己伙同两名侍卫挟持着苏珊缓缓靠近驼马。即将撤离的次序是———董彪在前引领着六峰驮满文物的骆驼,伦庭玉和已被绳捆索绑的苏珊居中,金祥在后押运着装载帐篷补给的马车,另有几匹驼马随车而行,其用意是为了遮挡旁人的视线。准备停当,伦庭玉郑重告诫,余伯宠等人不得擅自超越规定过的距离,更不许节外生枝,试图施救,若有风吹草动,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射杀苏珊。

  “好了,如果你肯相安无事,我并不介意一大群人扈从保驾。”伦庭玉扬扬自得,“而且,你的心上人在我手里,相信这一路上的供奉也有了保障。”

  迫于形势,余伯宠只得满足他的要求,但惘然不甘的心情可想而知。委曲从顺的同时,大家聚议纷纷,反复商讨对策。

  卡西列夫提出由枪手狙击对方,然后乘势解救苏珊,余伯宠却摇头叹道:“我并非怀疑诸位的枪法,但你们也见识了伦庭玉的狡猾,在两名侍卫的前后照应下,他始终和人质形影不离,又凭借车马挡住不少射击角度。一旦我们的人形迹暴露,或是一击不中,反而会害了苏珊。”

  “不必说了,我明白你的难处。”卡西列夫体谅地表示,“换作我的莫琳莎,恐怕我也拿不定主意。”

  “我们先用别人顶替苏珊,不知道姓伦的同不同意?”哈尔克忽然开口。

  “如果他答应,”余伯宠苦笑,“我自然愿意和苏珊对换位置。”

  “你不行,外围的营救行动还需要你来部署,再者伦庭玉也对你心存忌惮。”哈尔克道,“说起来我倒是最合适的人选,一则伦庭玉清楚咱俩的关系,知道你不会坐视不顾。二则我的右手已经残废,多少会让他掉以轻心。”

  充当人质无异于鱼游釜中,哈尔克刚刚摆脱险境,此刻又要自投罗网,凛然无畏的气概令人折服。余伯宠考虑了片刻,却迟迟难下决断。

  “哈尔克,你的主意八成行不通。伦庭玉老奸巨猾,既然已占据主动,又怎么可能轻易改**势?”

  “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们总该试一下吧。”

  哈尔克坚持己见,催马前趋。但正如余伯宠判断,当他通过喊话和伦庭玉交涉,得到的却是无可转圜的回答。

  “哼,亏你们竟然想出这样的花招,简直是侮辱我的智慧。在我看来,断了手的‘野骆驼’也比苏珊小姐更加可怕。哈尔克,如果你再上前一步,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哈尔克不迭勒马,废然而返。垂头丧气之际,却见余伯宠神情沉峻,若有所思,犹疑了片刻,喃喃道:“也许还有一个办法,只是需要耐心等待。”

  “什么办法?快说说看。”哈尔克追问。

  《楼兰地图》(二十六)(3)

  “大家认为完成沙漠旅行的最关键条件是什么?”余伯宠却反问一句。

  “当然是水。”众人异口同声。

  “不错,你们估算过伦庭玉配备的水量么,四个人使用顶多能够维持五天,而若想抵达孔雀河至少还需要半个月。他们势单力薄,又得时刻提防偷袭,根本无暇寻找水源……”

  “啊,我明白了。”卡西列夫恍然意会,“难怪你刚才故意不让伦庭玉看到我们储存的水囊,原来早就打算在水的问题上动脑筋。”

  “是的,”余伯宠说,“各位知道人在沙漠里缺水的症状,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连举止行进都很困难,更别说挟持人质了。到时候我们趁机发难,消灾弭祸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想得太简单了吧,”哈尔克提出异议,“如果姓伦的用苏珊来逼迫我们供水,又该怎么办?”

  “这点不难解决,”余伯宠胸有成竹,“伦庭玉不是限定我们不许靠近吗,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彻底脱离他的视线。等到他水囊干瘪,坐困愁城之际,却又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就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可能……只不过苏珊因此要受些煎熬,但为了大局着想,也顾不得许多了。”

  投鼠忌器的情况下,期待对方自乱阵脚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众人寻思体味,无不表示认同。当下振作精神,准备依计行事。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按辔徐进,还没有来得及与伦庭玉的驼队拉开距离时,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使余伯宠的苦心构想完全落空。

  一天后,队伍经过一片环形沙丘,余伯宠隐约感觉不妙,紧接着听到前方董彪的欢呼:“呀,水,有水——”

  余伯宠的心遽然下沉,不必上前,已明白他们看见了什么,正是自己和苏珊第一次死里逃生时遇到的那个神奇的水池。这一回尾随伦庭玉进入荒漠,余伯宠也曾设法寻找,一路上却不见踪影,还以为水池已经干涸消失,谁知它竟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出现了。

  从古至今,凡是在沙漠中找到水源的人们无不欣喜若狂,余伯宠和他的伙伴却只有悚惶不安。大家都知道发现水池意味着什么,伦庭玉的归程已无从遏制,提前解救苏珊的计划也变得遥不可期。

  “哈哈,伯宠,你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呀。”伦庭玉得意大笑,“曾文正公说过:‘不信天,信运气’。伦某的运气好到如此地步,只能让做对手的你们心灰意冷了。”

  他确实不乏趾高气扬的理由,金祥押运的车上保存着大批备用水囊,在伦庭玉的指使下,两名侍卫轮番汲水,不消多时,已经灌满了二十余袋。有了丰富的储水量,即使没有旁人协助,他们也可以顺利撤离荒漠。既然体力和神志都能保持正常,实施防范也更加无懈可击。

  众人面面相觑,无以为计。方子介怔怔地望着余伯宠,眼里满是愁苦郁闷,轻轻叹道:“唉,佛家谈因果报应,道家讲天道好还,可是,像伦庭玉这样的奸邪之辈总能称心如意,难道天地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正义公理么?”

  余伯宠哑口无言,事实上他也急于寻求解答,但除了困心衡虑,只能眼看着伦庭玉装水已毕,重新上路。以后的情况似乎不难预测,假如伦庭玉返回雅布,不论届时的主政者是裴敬轩还是迪化府的占领军,都会对其恭敬如初,善加庇护,别人再也奈何不得。另外,以伦某人虚伪狡狯的性情,是否履约释放苏珊也是个未知数。

  余伯宠胸口发堵,像是浑身有力使不出来,万万没有想到,经历了多少艰险,耗费了多少心思,最后的结果竟是这样。但更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忧心如捣,一筹莫展的时候,又有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伦庭玉等人离开水池,向东行进了不足百步,走在最前边的董彪莫名其妙地晃动了一下身体,继而看见骆驼脚下的沙土轰然塌陷,魂飞魄散之余,发出了一声短促呼喊,就连人带驼一起掉入了洞开的地面。沙层的断裂面急剧扩展,董彪之后驮载文物的骆驼来不及躲避,也相继陷落其中,一峰、两峰、三峰……骆驼嘶鸣挣扎,反而越陷越深,逐渐下坠的同时,周围松软的流沙又迅即填充,眼看已不免覆顶之灾。

  人们无不被这恐怖的景象惊呆了。余伯宠猛然记起,第一次途径此地时,苏珊曾经说过,水池的附近也许隐藏着浮沙掩盖的古老河床,或是因渗漏而变薄的地层,人畜走在上面往往有着察觉不到的危险。如今看来,苏珊的分析非常准确,只因当初他们俩人轻驼瘦,才可侥幸通过,而伦庭玉的驼队负载沉重,所以在劫难逃。

  犹自喟叹回味,伦庭玉的反应却更令人震骇。地面倒塌之际,他的头脑里并没有考虑自身的福祸安危,眼里只看到驼背上摇摇欲坠的木箱。仿佛全部的心绪意念都被那里面的木牍文献所牵引,已经实现的毕生梦想须臾间化作尘烟,怎么不教他痛楚欲狂。于是情不自禁发出悲吼:“天哪,我的文物……”便再也顾不上监管旁边的苏珊,纵身跃下骆驼,飞快地向前扑去。

  异常敏捷的动作让人几乎忘记了他的年纪和腿上的残疾,油然联想起拼命游向岸边的溺水者,或是仓皇逃离火灾现场的人,足见在利害攸关的紧急时刻,一个人爆发的潜能简直不可估量。可惜的是,因为地势起伏不平,当他伸手抓住一只木箱,已然不及收脚,身体不由得向前倾倒,压在了那峰本来有机会脱险的骆驼背上,不堪负重的地层随即崩塌,四周的流沙汹涌而至。

  《楼兰地图》(二十六)(4)

  “赶紧救人!”余伯宠振臂高喊,发足狂奔,同伴们也纷纷响应。先把力不从心的苏珊从驼背上拉下,左右搀扶着撤到安全地带,马车上的金祥早已面如土色,不做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忙乱之间,余伯宠乘隙回望,看见伦庭玉仍陷入沙坑不可自拔,他奋力挥动手杖,嘴里发出惊恐的呼叫,但流沙已渐渐从双膝淹至腰际。

  余伯宠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俯身卧倒一把攥住手杖的末端,试图将伦庭玉拽出来。不料伦庭玉的另一只手已被木箱上的绳索套牢,任凭如何用力都无济于事,并且随着骆驼下沉的趋势越发滑落。卡西列夫和哈尔克见状相继仆倒,分别抓住余伯宠的脚踝,才勉强形成了暂时的稳定。

  “伯宠,当心他的手杖———”刚刚获得自由的苏珊大声告诫。

  余伯宠猛然警醒,自己握住的不是普通的手杖,而是一杆子弹上膛的枪管,如果伦庭玉于垂死之际突发歹念,只需轻动手指,就可以多添一个自投罗网的殉葬者。

  意识到这一点,再想撒手已经来不及了。事实上余伯宠并没有放手,相反不停地竭力拉扯。但让他触目惊心的是,伦庭玉的食指果然搭在了另一端的扳机上,像是随时准备扣动的样子。余伯宠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却只能保持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暗淡的目光里流露出几许伤感与无奈。

  伦庭玉的神情也在悄然变化,分不清是懊丧、愤恨还是哀痛,嘴巴开合了几下,似乎有什么话说,却因沙土埋及胸颈而哑口无言。稍过片刻,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凄楚的笑意,紧握杖柄的手指渐渐松开,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没入流沙。

  借助卡西列夫和哈尔克的合力拉拽,余伯宠猛然向后翻滚,顺势离开了危险的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心头泛起了无可言喻的滋味。伦庭玉纵然逞性妄为,毕竟不是暴戾恣睢的恶魔,否则也不可能主动放弃开枪射击的机会,但仔细忖度,他最后的宽容与其说是一份慈悲情怀的体现,还不如说是一种偏执古怪的心态使然。无论怎样,终于可以和魂牵梦萦的珍贵文物永远在一起了,或许这个时候,他已经不需要更多的人和自己分享。

  地裂山崩的场面转瞬即逝,旁观者的惊惧和震撼却迟迟难以平息。余伯宠茫然四顾,视线正巧和方子介相遇,发现对方的眼神闪烁迷离,虽然没有交谈,但两人的内心感触如出一辙,同时想起了不久前劳神苦思的问题,原以为会是一个不解之谜,孰料无情的流沙很快就提供了答案。

  余伯宠再度扼腕兴叹,反复追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惊奇和惶惑挥之不去。若非断送于自身的痴狂执拗,伦庭玉的阴谋诡计也许已无可阻止,而一生机关算尽,立志在广袤沉寂的荒漠间成就辉煌,最终却免不了被厚重黄沙吞噬的厄运。这样的结果是阴差阳错,还是命里注定?举目仰望浩瀚无垠的苍穹,余伯宠暗自疑问,莫非不为人知的冥冥之中果真孕育着一团堂堂正气。凝视良久,忽然萌生一种由衷敬服的强烈意念,忍不住就要双膝跪地,顶礼膜拜。

  大约二十天后,队伍陆续渡过孔雀河,也就意味着度过了荒漠之旅最艰难的阶段,而当初目的各异的探险者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结束了征逐纷扰,远离了烦恼惊悸,余伯宠如释重负之余,颇有一份身心交瘁的感受。他并不急于继续赶路,暗地和苏珊商议,干脆沿河而下,再次造访罗布老人吐尔迪,一则看望朋友,二则顺便在那间红柳编织的木屋里住些日子,每天吃一尾烤鱼,喝两碗沙枣粥,也算是一种悦情养性的享受,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积郁于胸中的阴霾就会一扫而空。

  吐尔迪简陋的木屋曾经给苏珊留下过深刻的回忆,当即心驰神往,含笑应允。大家得知他们的意向,相继过来执手话别。

  首先辞行的是方子介,看着一对情投意合的爱侣,脸上笑容可掬。“只羡鸳鸯不羡仙,两位历尽磨难,终成佳偶,实在可喜可贺。苏珊小姐找到了情感的归宿,估计从此再不会有重返故里的念头了。”

  “那可不一定,”苏珊笑道,“万一某天伯宠忽发雅兴,想要见识见识英伦三岛的风光,我是不介意陪他漂洋过海的。”

  言下之意是甘愿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余伯宠心领神会,报以温存的一笑。

  “罗布人的生活状态散淡宁静,”方子介又道,“孔雀河畔,避世离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简直就是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唉,可惜我始终不具备萧然尘外的情怀,无从领略那种闲逸安详的乐趣。”

  “教授在取笑我吧,”余伯宠说,“其实,我由衷敬佩像你这样的耿介之士,只因性情疏懒,加上生存环境险恶,所以无法效仿追随。选择草间求活的道路,也是一种畏缩逃避的表现。”

  “伯宠,你过于谦虚了,”方子介纠正道,“你从来不肯夸夸其谈,却并不缺乏匡扶正义的勇气。譬如这次考古行动,若不是你力挽狂澜,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教授太抬举我了,如果说我这次略尽绵薄之力,也是迫于自身的安全受到威胁,何况对于事情的结果毫无改变。回想起来,所有的争夺较量犹如南柯一梦,那些原本深藏地下的珍贵文物最终又被流沙湮灭,就像是经历了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

  《楼兰地图》(二十六)(5)

  “话不可这么说,比起流失海外,或是被贪婪者瓜分侵占,那些文物没入黄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也许不久的将来,它们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这就要仰仗诸位学者的不懈努力了,”余伯宠正色期许,“只是目前国运衰败,政局昏暗,若想实现保护文化遗产的理想,恐怕还有许多不可逾越的障碍。”

  “通过半年多的亲身体验,我也切实认识到这一点,因而不再有更多的奢望。”方子介叹道,“此次回去,只想恪尽师责,传道授业,能够替苦难深重的国家保留几颗蓬勃向上的种子,已算是不负生平所愿了。”

  余伯宠顿口无言,只有在心底默默祈福,并且开始盘算着另一层细节。所谓的“德纳姆财宝”已经随伦庭玉同归于尽,但考古队的车马上仍有不少沿途收集的各类文物,方子介持有相关的通行证件,预计路上不会受到官府的刁难。可是,由于返城的队伍里除了挖工驼夫,还有一些原属伦府的家丁侍卫,万一有人见财起意,伺机争抢,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们想必难以对付。沉吟之际,抬头看见了正在收拾行李的乌兹别克枪手,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卡西列夫,”余伯宠问,“干完了这票买卖,你们是直接返回塔什干,还是继续在西域逗留?”

  “不论这趟赚钱多少,能够和你并肩作战就是一段非常愉快的经历。”卡西列夫笑着走来,“说实话,我倒愿意陪你在孔雀河边住些日子,只是又急着回去见莫琳莎,女人的耐心毕竟有限,我可不想让替代者趁机钻了空子。”

  “浪迹天涯的人最大的安慰就是知道有人在苦苦守候着自己,你确实不该辜负这份期盼。好吧,我先祝你们一路顺风……另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各位帮忙。”余伯宠措辞恳切,郑重拜托卡西列夫同行照料方子介等人。

  “没问题,”卡西列夫一诺无辞,“至少在到达库尔勒以前,我会尽量保证教授他们的平安,不行的话,还可以再往东送一程。”

  “哦,不必了。”余伯宠说,方子介既有官方文件,抵达库尔勒后便可将文物交由政府护送。“如此已感激不尽,我会记着又欠你一个人情。”

  “这个人情也不难补报,”卡西列夫笑道,“听说你本来一直在上海,日后我们弟兄混不下去了,没准儿会去投奔你。”

  “非常欢迎,如今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凭你们的本事,不愁找不到发财的机会。”

  “太好了,希望再次见面的时候,你的酒量能够有所长进,不至于一口伏特加就呛得眼泪直流。”卡西列夫爽朗地大笑,亲热地在余伯宠的肩上擂了一拳,然后翻身上马,招呼众人开路。

  余伯宠的胸中荡起一股暖意,目送着大队人马渐渐离去。听得身后响动,蓦然回首,发现哈尔克正默默地整束鞍辔,挑拣水囊,也像是准备分道扬镳的样子。

  “哈尔克,你这是干什么?”余伯宠疑惑,原以为老友会和自己进退与共。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该回去了。”哈尔克平静回答。

  “你要去哪里?”

  “雅布。”

  “咦?”余伯宠越发诧异,“你刚才为什么不说?也好和卡西列夫他们结伴而行。”

  “单独行动更加方便,”哈尔克解释,“说不定雅布城门上还贴着通缉文告,前面的队伍里有伦府的侍从,我可不想被人指认出来。”

  “你的话虽有道理,但一个人势单力薄,也将面临不少危险……”余伯宠若有隐忧。

  “是呀,何况你的手上有伤,临机应变或许十分困难。不如和我们在一起,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苏珊随声附和,神态极其殷切。

  “你可真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偶尔伤了我一次,就恨不得照顾我一辈子。”哈尔克温和地笑着,“放心吧,我还没有那么脆弱,无须依赖别人的帮助。”

  “你误解苏珊的意思了,”余伯宠说,“我们只是不明白你坚持返回雅布的动机。哈尔克,我知道你有两个难以释怀的心愿,一是杀死裴老六替兄弟报仇;二是和宝日娜再续前缘。然而,在我们深入荒漠的时候,雅布城多半被政府军攻克,用不着你亲自动手,裴敬轩也不免杀身之祸。至于宝日娜……在此之前已经不幸罹难,我了解你心中的苦痛,也确信你具有刚强的意志。唉,既然事实无可改变,如今你已无牵无挂,又何必固行己见呢。”

  “我是无法改变事实,却也绝不是无牵无挂。”哈尔克沉声道,“不能见宝日娜最后一面,是我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暗暗发誓,从此不会远离她的葬身之地。另外,你们大概忘记了,宝日娜还有一个五岁大的女儿,小余,你应该深有体会,一个锦衣玉食的孩子忽然成为举目无亲的孤儿是何等的悲惨。我将设法接出玉娃,倾注全部的心血培育她长大成人,这样才可使宝日娜的亡灵得到安宁。”

  余伯宠和苏珊恍然大悟,相顾惭惶,或许两人仍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当中,以致竟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情况。经哈尔克提醒,眼前随即浮现一个乖巧女孩儿的身影。短短一个月内,可怜的玉娃父母双亡,幼小的心灵必将蒙受难以愈合的创伤。哈尔克主动担负起抚养责任,不啻是一种爱屋及乌的关怀。余伯宠和苏珊为这份深情厚意感动的同时,再也找不出任何劝阻的理由。

  《楼兰地图》(二十六)(6)

  “虽然我从未做过父亲,却也懂得如何爱护孩子。若干年后,我会让大家见到一个健康快乐的玉娃。”哈尔克不想使告别的气氛过于沉重,看到两人惘然若失,便故作轻松地转换话题,“好了,还是谈谈你俩吧。小余,你总不能永远留在吐尔迪家里,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

  “经历了太多的艰辛磨难,我只想彻底休息一下。”余伯宠神思不属,“以后怎样安排……目前还没有仔细考虑。”

  “还用得着仔细考虑么,干脆我来替你们计划吧。”哈尔克笑道,“你和苏珊能够安然度过这场风波,实在是上苍的眷顾。从此就不要再铤而走险了,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然后生下一群小杂种,一家人相亲相爱,这一世就不算白活了。”

  余伯宠不禁莞尔,苏珊也含羞失笑,说:“很有趣的设想。但如果少了你这样的朋友,我们的生活也未免单调乏味。”

  “这就要看天意了,相信我和小余的缘分不会就此终结。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就像他上次突然出现在老风口一样。”哈尔克语调舒缓,“既然久别重逢的欣喜值得期待,我们就不必在分手的时候愁眉苦脸。两位请珍重吧,我告辞了。”

  说着,回身上马,扬鞭启程。余伯宠和苏珊虽然依依不舍,却没有开口挽留,只是凝神远眺,望风怀想。过了一会儿,耳畔有声音传来,正是哈尔克在纵情高歌。

  蝴蝶飞了,玫瑰花悄悄地开放,

  热瓦普丢了,歌手孤独地歌唱。

  心上的人儿,你带走我全部的热情,

  却留给我无尽的忧伤,

  我已经迷失了方向,

  道路却依然漫长……

  歌声清越凄婉,随风飘荡,余伯宠感慨不已,直到哈尔克的身影逐渐消失。慢慢回头,看见苏珊仍翘首引领,神情专注,她的身后是水流湍急的孔雀河,河对岸黄沙延绵,一览无遗。(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