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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高就是高,还有什么一点点不一点点。”
这小子……整天在想什么。他拾掇柴薪,若有所思地拨弄,烟冒起来,把我给呛得乱咳,犹如他的问题。
“师父,既然天地孕育了妖,妖为何不能存在?妖既然已经存在,那他们就应该是天理啊。”
“能忍……你该去睡了。”
“可是师父……”
“能忍,你真的该去睡了。”
这是能忍幼时。我怎么给他解释,天理本身是不可以质疑的。
他必会追问,为什么天理是不可以被质疑的。
这个嘛,我也还没有想明白。
如果明白的话,干吗还修行。
啃烤白薯,仰望星空。
一袭袈裟,一串念珠,一双艺鞋,一只盂钵,一身坚骨,一杯愁绪。
对。
当年的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治愈系和尚。
天空长着好多痣,一闪一闪亮晶晶。
丢开远目,转看能忍,他熟睡的模样似幼兽,蜷曲身形,将己紧抱。
那姿势呵,像在抵御人世的虚妄。
不自觉唇角微扬。
能忍,其实我也思考过的,只是不敢允许自己再想下去。
正如划破夜空的流星,行至另一空间,即便尚有承托物,然到底没了归属感。
而你可知,妖精们苦苦挣扎,经日升月沉,阅斗转星移,只是为在人间寻找自己的位置吗?
我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我怕话一出口,常识所知的一切便会自动脱离正常运行的轨道,千锤百炼的万事万物将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回不到创建最初,我就再找不回原本属于我的位置。
毕竟,我也有懦弱的时候。
4.白蛇
我羡慕人间。
说来无人信。
人间的花、草、树、木;人类的生、老、病、死;人世的情、恨、忧、恸;人为的礼、义、廉、耻。
我羡慕人间,它自有种秩序的美。
吾等同辈,虽可修行,亦能寿长,但此“长”非彼“长”。此地人迹罕至,鸟路才通,洞中一日,世已千年,坐看云卷云舒,望尽潮汐潮落,这是对的。
虽然也没有人来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修行是怎么样的,如何才算修行完毕。概出自于一种本能吧,我知道遵循此道是“对”的。可太过正确的东西,总嫌它味道淡,少了点什么,又不知道究竟少了什么。
没有人相信。妖精一思考,佛祖就发笑。
但我要什么人信?略施点法,众生皆迷。
人类常用某个词汇来形容如我这般所设的法术——“妖言惑众”。听起来罪孽极深,万劫不复似的,吓坏奴家了。
我嗤笑。其实他们不懂,妖言并无法单向度惑众,但凡存在“惑”,必定是因“迷”,正如他们“信”了,心底深信,不疑有他,才会被“惑”。如若不信,“惑”何所起,祸又何所附耶。
我羡慕人间,人间有我所缺的秩序与弱点。他们一世,不足百年,一天却是一天,每一天都扎扎实实,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比我更具存在感。
活着,没有一点痛,怎么证明活过?
活着,就要像那么回事。
“姐姐你看,那些是‘人’吧,他们真奇怪,攀附陡峭山壁,不知做什么?”
青青与我不同,她短我五百年。问题蛇,问题多多。彼此相依为命,夏眠苦,冬取暖,因是同类,打情骂爱,终归还在一起。有个伴并不容易,我们也是被天地拣选的呀。
并不是所有的蛇,都能成精。
“这傻子还吃花,也不怕扎了嘴。”见我不言语,问题蛇接续道。
“他才不傻,没挑带刺玫瑰。”我放眼定睛瞧去,哗,是他。好个杭城后生,眉清目秀生得俊,举止端庄定志诚。色不迷人人自迷,我禁不住为他辩护。
“玫瑰?可有我美?”
我“哧哧”发笑,不予置评。
那问题蛇见我没声响,兀自游去,“你不说啊,我就,吃了他。”她盘上山,张开血盆大口,徒然将郎吓倒。
只见那青年美质翻身悬崖,“扑通”摔进镜湖,湖面漾起波澜,一似我心。
我怨恼,“青青……”
她扮鬼脸,故作惊讶道:“呀,我还没张口吃他呢,他就吓晕了,掉进湖里。哈哈,可不关我什么事儿。”
我奈她何。替舍妹收拾残局,大抵也是修行一种。
借口。借口。心里暗爽,自古嫦娥爱少年,半为人才半为色。
多年后被镇雷峰塔,四周但闻雷音,这幕序曲,始终历历在目。
那日的天,春暖熏花,温度宜人;那日的我,倦而无力,懒洋洋的。似摆什么款,等什么眉目。日头晒得蛇心焦,这天呀,总该有点什么要发生。
突然体内有股冲动,犹从下而上冲袭来,一浪卷起一浪,皮肤还是阴冷的,但身体已然活络开。尾巴一摇一摆,立时分出了叉,微疼,密度爆棚,抵触格外强烈,我勉力伸缩,心慌意乱,又新鲜又奇异。
千年的修行,使我顿时领悟,人们管这两坨修长的肉叫作“腿”。
妖精并不如人们所想,知道自己何时可以变作人。难道妖精天生懂得,要怎么变成人?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未知的,他们做妖同做人一般,都是初出长来,要学习,要吸收,且比做人费时,人尚且有父母教育师尊教诲,国体环境浸染。我们不,我们只在等待,等待变幻时刻的到来。
因为未知,故而欣喜。
身体的状态,幸不由我掌控。
遇见他,我终于明白,少了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
青壁万寻,碧潭千仞。
我纵身跃下,碧琼轻绡飞扬,一搦腰肢赛柳。
如果追寻是错,从今往后,我不愿再“对”。
5.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姐姐,论俊,天底下不知凡几,未见得就属他好了。论才,他不过是个只会吃花品草的药徒,足足似只‘花痴’,怎么你就认定他了呢?”
青青,古有诗云,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我垂直而下,千年等,一夕变。
青青,你尚小。你不知道,我们是被上天拣择的。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水花四溅,把情漾开。
蛇舌,深含细吐,苒苒菲菲荡荡,以吻封缄。
他懵懂睁开眼,惊讶地看我,那眼神,那眼神啊,熟悉已极。是了,因他眼里有我。以真气喂食于他:官人,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切莫忘怀。
我的心语,他自然听不见。
听不见也好。
听见了麻烦也有。
是哪个僧道曾说:压根儿没见最好,省得情思萦绕;原来不熟也好,就不会这般颠倒。
天旋地转没底,共此时长相依。
欠缺的,就这样一点一点给填满。
他睁开眼时,我已不见。偷偷于旁边瞧。
“那美女子呢?”他咳了两声,起身首句便问。
随他一同上山采药者疑惑地瞪着他:“什么美女子?许仙,你可没撞坏脑子吧?”
呵,原来他姓许名仙。真好名字,同他衬哩。
他傻愣愣地说:“刚才我跌落水底,有位美貌女子为我输气,多亏她出手相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
其他小官人们听了,大笑他不知恬:“呸呸呸!果然是跌坏了脑袋壳子,哪里有什么美貌女子。是我,我给你吹气的!”
那个呆子,一时回不了神。
我不由浅颦低笑。
搅事的青青慢吞吞游弋过来,我啐她一口。见我无心怪她,乃将全身腻上来。“好姐姐,原谅我吧。”
“嘘!”
我止住她,窃听要紧,勿露声响。她乖乖地依偎我,混沌初开的模样,然而同样情状,已是别桩心态。
“真的是有个美貌女子啊。”呆子仍不可置信。
“不会是美人鱼吧?”
“是美人鱼救你的话,你以后吃饭不要吃鱼得了。”
“刚才真的是你给我吹气?”
“喂,我救了你一命好不好,竟如此念念不忘,”对方忍不住翻白眼,“放心吧,我会有办法让你忘掉这个吻的。”
日已西落,众小官人挤挤搡搡,边催边扶,赶紧下山去了。一路上,还没停地笑许仙魂丢在了镜湖,“算你小子命大。”
蹑手蹑脚跟随,青青见了瘪嘴,“好端端地,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是怪我突然有了一双能够稳稳站立的双脚,我并不忙于同她解释。
那呆子沿路拾起一朵花。喃喃着。
是你吗?是你吗?
刚才是真的吗?
如果是的话,请你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