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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我蓬勃绽放的生命只有一天,一天用来遇见,一天用来爱恋。
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我们恰好遇见了,恰好爱恋了。
佛告诉我,只要我等,就能等来,我所欢喜。
佛是对的。
即便你不爱我,即便你只爱一条蛇,即便你还不知道你爱的只是一条蛇。
我遇见了你,即便你不爱我,也是皆大欢喜。
我不求外相,虽然初始我是因你的外相而将你瞟了一眼的。
但我已经看到你的心,感受到你的本性。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却没有办法透过我的外相接近我的内心。
我的皆大欢喜,有着丝丝隐痛。
我甚至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你,然而,请你相信我的爱,不比一条蛇更轻易。
我尊重我的对手,礼遇所有爱你的人。
我相信爱你的人,一定也有一颗如我这般易碎的心。
爱人,都是易散的彩云;爱人的心,都是易碎的琉璃。
我不想问,你为何不爱我。
因从爱人的眼里望去爱的人也爱自己。
我想,你也是爱我的。
我遇见一场因果。
我遭遇一场因果。
得蒙她救,我也为你高兴。
爱的人即使不在自己身边,也不希望他不存在。
我恨我不能移动的身躯,无法为你做任何别事。
我只有努力盛放,狂姿勃发,盛放的结果是:速速凋亡。
那条白色皮肤的蛇对你说,你们是注定要相遇的。
我也是你的注定,注定为你所摘。
你可知?我们的注定呢。
你与同伴们返城,仍然经过我身边。你的脚步好轻,好轻,是生怕踩痛我似的轻,湿透的浑身,藏满镜湖的水,滴滴入我心。
我闻到你身上镜湖的味道。
我贪婪地汲取。你的味道。
一朵花绽放的意义,也许只是为他所摘。摘下的瞬间,为他倾尽所有,拼取一息,成就最美。摘下后,她就死了。
最后被你摘下的瞬间是我们彼此共同的高潮。
怎么办?
怎么办?
今生爱已完全,来世痛意提前。
那瞬间。我突然想起。
你握住我的手,轻柔下了吻。
告弃:
你不知道我为何狠下心,为何离开你……
前尘往事如浪滔天惊临眼前。
今生今世,我犹如尾生抱柱,望夫成石,终于等到你。你仍然没有告诉我,当年为何离开我。
也许,今生再次出现的白蛇,已然昭示了前世的结局。
欠她的,你须今还。
欠我的,待到几时?
或者,是我欠你良多,我们将继续纠缠,直至清还?
我恋世同时亦爱一世人。
哎,今生今世不团圆……
爱是给他他想要的,而非给他你想给的。
要到多年以后才明白,身为一枝花——不是为你而摘,也为别人而摘。
4.她比五百年寂寞
五百年。
又是一个长长的五百年。
在这个五百年里,没有了素贞,没有了许仙,没有了法海,没有了能忍,没有了各种妖。
一千年,两千年,有一种妖在岁月的度化中修长“僵忒” 了,她不欲成仙亦不欲为人,她也懒同妖类打交道,她心如止水。有些东西那时候非得不可,后来也会变得爱理不理,有什么趣。凡事经过以后才能理直气壮道“不过如此”,未曾经过便少了一层底色,没有底色衬托,人多多少少是浮的。
她想起他,是快乐的,是留恋的,那么长的时间里,她把他拿出来想一想,就又过去一日。日复一日,她想明白了许多事。如果许仙和素贞日日如斯生活,也就没什么可传说的了,不过是将结尾改作:从此以后,凡人与蛇妖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人看别人,总是好的。法海的加入,使他们的爱情受阻,有受阻就有弹性,有压迫就有反抗。目的冠冕堂皇,姿势曼妙丰盈,如戏,台上激烈,台下动容,台上台下的交互有了默契,非把这戏给做足咯!演戏没有对手,演不出张力;演戏没有观众,演不出余韵。戏做得那样好看,几乎做绝了,下台后,手麻脚肿,全身都不知怎生安放。
她不要像素贞那般傻,伶人命,悲欢离合统共要别人指手画脚。世人其实不懂其间真相与流变,但一人说一句,假的也就成了真。后世有女谢世书辞道,“人言可畏”。真的是“人言可畏”,人言是无论好坏都杀得死人的!
幸亏素贞和许仙还是以相知相许、唯美的爱情悲剧被记录下来。
她应该为他们上炷香,恭贺他们一声吗?
五百年。
五百年过去了。
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当年许仙爱不爱姐姐,有多爱,或多不爱,我也懒得去清算。姐姐都不在乎了,我又替她在乎什么呢。姐姐不想清醒,不愿知道真相,我又何必担恶名,做此恶人。我和姐姐一起那么多年,到底不比许仙情缘薄。
许仙只是一个人,是人,就有弱点。
他的弱点,真是罄竹难书。不过反过来说,你能指望一个凡人有多大胆?他不过就是个药官,能力胆识皆有限,前怕狼后怕虎,风车耳朵棉花心。
一个词:懦弱。
就是这么个人,你拿他怎么是好。
要怪只能怪姐姐自个儿眼瞎,赔了千年道行,看上一个他。
姐姐曾说:官人有官人的好。
我心里冷笑,不敢叫她看到,怕连累了我们姐妹情深,伤她自尊。陷入爱情的女人,各个是睁眼瞎,盲目到不计后果,旁观者都看出来的事实,她们硬是给屏蔽了,心里不想看的东西,眼睛当然看不到。眼睛只是工具耳。
官人到底哪里好?他太普通。只有相貌生得好。其他男人的好他欠缺,男人的坏处他是一概全揽。他既没有法海的坚毅挺拔与佛肚能容,也没有能忍的真心诚意和四方澄明。他招是非,不知好歹,没有担当,不愿负责,在感情面前,举步不前,在人世前面,踽踽难决。白做好了的,送到他面前,他也不敢食。这等次男,亏姐姐看得上。
要说姐姐是披着蛇皮的人,那许仙才是披着人皮的妖。
可是姐姐爱他。
我为姐姐可惜。
爱情真没有道理。爱时,哪怕他是衣冠禽兽,哪怕他是斯文败类,也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直到把自己燃尽,化灰,灯灭……
如果被素贞爱上的话,也是不得不沉重的吧。
然而爱,多少都是沉重的呢。不愿沉重或接受沉重者,如许仙,是因他不够爱姐姐吧。如果双方爱都沉重,倒好些;都不爱也不重,见之欢喜,有情有义,也好。最怕就是一方重,一方轻,天平失了准头。这边厢觉得我付出了那么多,那边厢觉得你付出的太多了!你当他是人情,他其实付出的是爱情;你当是爱情的,人家只当是顺水人情。我们想的总是不一样,两边都好生委屈。
我和能忍到底不同。
我们错过了。
但真的是错过吗?
当时我也可以留下不是吗。可我并没有。
虽然我为姐姐两肋插刀,水漫金山,大部分是为了能忍。
混战时,我们相遇,渐渐背离,因为各自脚下有路,终于明确。
什么叫作 “错过”?是“错的过了”,还是“过了则错”?是本来就不该“过”,还是本来就无法算作“错”?错过多了就无所谓,绕是连错过也错过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再要回来,约半是要后悔的。
每一样东西都只是存在,所以我怎么可能错过?
终归是因我道行太浅之故,才能顺理成章抽身。
我让这种感情沉淀,发酵,日后想起来,它就不是水一样的温柔并淌过你心,而是黏稠的,重重的,提不起来,好不容易提起了,放下以后又泛捻出酸。打了个饱嗝,想了想往昔抱拥的滋味,令己感动,可其实你根本记不起那真正的味道。
但愿你知道,我此刻也是真的想念你;但愿我相信,你那时也是真的欢喜我。
五百年真是不能想,不堪想,一想,新恩旧恨扑面而来。心里仍有念想,他就余毒未尽。搁着放凉便是,岂有感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五百年。
又是一个长长的五百年。
我对法海不如姐姐对他。
姐姐对他,虽然嚣张跋扈,但毕竟是谦卑而恭谨的。因为谦卑所以微妙,恭谨而顺服。
她维护的不是许仙,亦非人间,而恰恰是某种她认同的道统。女人对男人不能平视,更不能俯视,唯有仰视。
素贞对许仙明显是俯视,虽然同样温柔有加,却是笃定非常的温柔,这种笃定是孙猴子翻不出五指山的宽恕。她对人世则是平视的,她甚至带着一只妖的原罪去接受眼前平淡的喜乐。这也是她之所以后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功德。
然而对法海,她谦卑。她敬他如佛,他是她不可惊动的最高信仰。她后来惊动他,旨在逼迫他,似在求一个天长地远的回音。他是她存在的福音,她奔赴的力量,她对他是无人世之欲的。好像是佛祖对众佛说,你们要仔细听,说了一遍又一遍,并非菩萨罔顾训诫,或佛法不透,而是唤领他们的内心。他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只是,他终将她的行径看透。一念三千,皆是虚妄。与一个凡人在一起,再坏也有限,何以追踪不止,纠缠得几乎超越了妖与佛的界限。
他身上的佛性,是让一切有灵性之生物愿意靠拢。
他坚如磐石,力拔千钧,广博如海,仰之弥高。她以一只妖的卑微试图接近神的边境,探究佛的底线。如果说佛度世人,理该也度她区区白蛇吧。
她盼望他捉住她,教化她,感召她,如观音大士净瓶里的柳枝,伴其清明。她不是存心闹腾为吸引他的注意,她也是真心爱一个人间凡俗男子,选择与他与子偕老,她把这看作是佛祖对她的考验。她对人好,与世亲,她希望最后可以得到来自神佛的祝福。
姐姐太执著,两头讨不了好处。人恨她寡廉鲜耻,佛责她背天罔道。
结果,她只能水漫金山。说到底并非与佛两立,也不是为救冤家许仙,她为的是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