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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郝班长笑着摆摆手:“老乡,有点事我想跟你打听一下。这石人沟有个叫黄三的么?”
他说:“咋没有呢!住在村南头,早先有个老爹,后来死了。砸锅卖铁娶了个有模有样小媳妇儿,前几年让小西天的土匪给糟蹋咧,白瞎了。说是在城里的木帮干活呢,他啊,老实巴交的——不是,他是不是犯啥事啦?”
我连忙摇头否认,接着把黄三的大致长相和身材向他描述了一番,他听后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就是俺村南头的黄老三!”
我听后如释重负地冲着郝班长笑了笑,郝班长也有些得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你小子这回输了!”
我和郝班长跟这位乡亲寒暄了两句便要走出屋子,待挑开房门帘子的时候,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对他说:“老乡,黄三这个人虽然老实,可是懂得到不少呢!他跟我说了许多你们东北稀奇古怪的事。”
那位乡亲听我说完之后突然哈哈笑了两声:“我说八路军同志,你们是不是弄错咧?俺们石人沟的黄三天生就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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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子里像装了弹簧一样弹回屋子。我说:“你把刚才的说再重复一遍!黄三,黄三他真是个——哑巴?!”
那位乡亲被我前后不一的反差弄得有些语塞,他把稀松的脸皮抽成一包褶子,小心翼翼地说道:“真的咧!真的咧!俺不敢骗八路军,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再找两户问问嘛!”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郝班长似乎仍然怀疑不止。他抛下我横冲直撞而去,咣咣地砸着其余几户乡亲的房门,像一头发疯的豹子,劈头盖脸就问认不认得哑巴黄三……在冲到第四户人家的门前时,他终于疲沓沓地瘫倒在地,军帽歪落在耳际,裸露的头发上冒着一缕淡薄的白气——看得出来,郝班长确实被这个事实吓出了汗水。我把他拉起来,他苍白的面色就像脚底满地的积雪。郝班长把歪落的军帽摘下握在手里,一言不发地折身向村口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走到村口之后,郝班长才停下脚步。他愣愣地盯着我看:“小冯,我说要把我的脑袋摘下来给你当尿壶,现在你摘吧。”
郝班长说这话时显得有气无力,这让我觉得他的信心已经深受打击。我苦笑着摇头道:“班长,你说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还去小西天山寨吗?现在就连黄三的身份都是假的,我们如果再硬闯的话,恐怕凶多吉少。”
郝班长说:“如果我说不去而是回城里,你是不是就会觉得班长怕死?”
我说:“这不等同于一般的事情,咱们不能逞英雄不是?不如先回城里向上级报告吧,这样咱们就不用搭上风险了。一个秦队长已经够让咱们抓心了,现在连黄三都是假的,凭咱俩怎么能斗得过他们?”
郝班长说了一番让我吃惊不小的话:“小冯,我在想,同样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壳的人,凭啥咱就斗不过他们?今天我是豁出去了,非要再上山寨看看他们咋把好戏接着演下去!我就不信邪,只要咱们处处谨慎小心,难不成他们还能把咱生吞活剥不成?”
我听得出来,郝班长这话里带着赌气的成分。毕竟我们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他的脾气秉性我还是知晓一二的。我想轻声地劝导他两句,可是他连头都不回一下,大步流星地直奔小西天方向而去。我见他倔的像头牛,只好巅这碎步不停地围在他左右,连连说道:“班长,班长,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这毕竟……”
郝班长见我絮叨不止,最后不耐烦地骂了一句:“你小子要是他娘的害怕,就给我滚回城里!老子今天是非去小西天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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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八上午,我在心里极其复杂的状态下,随着郝班长倔犟的脚步再次来到小西天山脚之下。那天的天空万里无云,像是一块刚刚织染好的新鲜蓝布。阳光涂抹在崇山峻岭之间,积雪变得不再那么汹涌,而是温和的如片片奶油。眼前的小西天山寨一团寂静,而我的内心显然无法跟这份景象匹配,它是否预示着暴风雪前的宁静?
让我和郝班长感到奇怪的是,我们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放哨的崽子。这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前两次都是二膘子满面春风地相迎,这次就算没跟秦队长在一起,他们也不至于见人下菜碟连理都不理吧?我和郝班长又等待了大约十分钟,见仍然没有崽子出现,索性自行向山寨走去。沿路我们一直观察四周的茂密的树林,仍然没有见到半条人影。快要行至山腰的时候,我有些绷不住了,忙问郝班长:“我怎么觉得心里有些慌?会不是山寨出了什么事情了?”
郝班长停下身来,一脸疑惑的撇嘴道:“这山寨葫芦里卖的啥药哇!半个放哨的人都没有,这要是我军过来剿匪,还不直接端了他们的老巢?”
我和郝班长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下意识地把背在身后的步枪卸了下来,推弹上膛,端着枪继续缓步前行。这下气氛就紧张了起来。一点儿的风吹草动我们都要驻足停上一会儿,只是达到山寨的时候,我们仍然不见半个人影。山寨寂静得像一具死尸一般,郝班长用力地咳嗽了两声——没有动静!什么动静都没有!连风都停止了吹动。
我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山寨跟我们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独独不见往日穿梭的人群——难道百十来口子人会无缘无故像水一样蒸发掉了?这个想法出现在脑袋里之后,我不禁自嘲了自己一下,这怎么可能呢?只是一夜之间,就算真的蒸发哪有如此迅速的道理?
郝班长缓缓走到一间屋前,伸手敲了敲房门,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郝班长看了看我,索性推门而入,门是虚掩着的,里边空无一人。我伸手摸了摸土炕,还有残存的余温。我们走出屋子,接连推开了七八扇房门,结果仍旧没有发现人的影踪。我想到了秦队长住的屋子,连忙逶迤地跑了过去,这次我在门前发现了一小撮已经干巴成褐色的血迹。我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用枪把虚掩的门缓缓地捅开,于此同时,我轻声叫了一句:“秦队长你在吗?”
我见屋里没人应声,索性走了进去。郝班长紧跟在我的身后,他冷不丁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手中的步枪正顶住我的胸口。我不可思议地看着黑洞洞地枪管,张大的嘴巴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班长,你……你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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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卷宗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我望着有些酥脆的稿纸上圆珠笔写就的最后的一个问号,足足楞了好一会儿。由于书写者的字迹多为繁体,我竟然用了差不多半个晚上才阅读完毕。我推开窗子,借着含糊不清的夜光眺望被烧得惨不忍睹的卅街,一种被阉割的情绪搅得我心烦意乱。四天四夜,卷宗里记载的内容到像是一段离奇的故事,而显得不那么真实。难道小小的通化城竟然有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历史?
但是当我看着卷宗封面鲜红的“慎”字印章时,又马上否决了最初的怀疑。在鲜红的印章下端,透露了这份卷宗的一个关键信息:
本卷共(2)册 本册共(89)页
也就是说,这份卷宗本来有两册,而遗落在我脚底的只是第一册。那么,找到第二册不就可以知道最终的谜底了么?强烈的好奇心让我深陷其中,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已经被卷宗里的人物驱赶得支离破碎,秦队长、郝班长、冯健、黄三……还有小西天山二当家九枪八的枪法和满是脓包的脸,这些影像抓挠着我的床,令它变得咯吱乱响。最后我“嘭”的一声窜起身来,推开窗子抑制不住地吼了两声,对面的窗户马上亮起了灯,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汉子哐当一声推开窗子,手里拎着一把笤帚,指着我骂道:“这大半夜的你他妈的搁这得瑟啥呢?再嗷嗷我废了你!”我连忙合上窗子,直到天亮,我依然没有睡去哪怕一小会儿。若干年后,我回忆当时的那个夜晚,常常会想起街口妇人翻烙大饼的情景。
亢奋的情绪直到翌日仍然没有削减,那是我一天到我市公安部门上班。家里托了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废掉了好几沓“大团结”,足足跑了半年才弄到一个名额。我原本以为我就此便可以成为一名除暴安良、璨璨生辉的刑侦干警,手持五四手枪,头顶黑沿大盖儿帽,一扫从前吊儿郎当的形象。可是没想到,他们迎面给我泼了一盆凉水,擦桌子漆茶扫地晾抹布,没一样是我愿意干的。更要命的是,与我搭档的居然是一位瘪的像具干尸的小老头儿,整日满身酒味,浑身上下唯有那只通红的酒糟鼻子还有点生气。
队里的人都叫他老印,可是每次我跟他出去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谁偷了谁的两块钱,谁往谁家院里扔了一只死猫,谁偷看大姑娘洗澡时,他都让我叫他印老。他说毕竟我是毛头小伙子,要懂得尊重前辈。我嘴上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其实心里恨得直骂娘。可是后来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正是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伙计,最终帮助我找到了那份卷宗的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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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间队里接到一宗案子。可能是警队长刚刚喜得贵子心情好,居然破天荒地让我和老印也参与抓捕疑犯的部署会议。由于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身临其境地面对命案,还像模像样地准备了纸笔,后来为这事我的老伙计没少嘲笑我。警队长大致陈述了案子的经过,在我市东山的防空洞里发现一具无头裸尸,死者是女性,作案者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一类的痕迹,只是在一堆焚毁的衣物间留有半截字条,字条上歪七扭八地写着一个地址。警队长将案子的材料给了与会人员人手一份,并言说要着重从字条上留下的地址入手,迅速出击,显我警威,三日内将真凶缉拿归案,狠狠打击隐藏在社会主义里的无良败类!警队长字正腔圆的信誓旦旦让我激动得坐立不安,而老印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打起了鼾声,结果我和老印被命令留守队里接听群众提供此案的线索。
如此得来不易,显我警威的机会就这样在老印的鼾声里报废了,我当然气氛至极。待警队里所有被安排任务的人员都行动之后,我一把薅起老印,不由分说地埋怨起他来。老印则睡眼惺忪地冲我摆摆手:“赫子,就算我不睡觉,队长他也不会给咱俩任务的。”
我一脸茫然地问他:“为什么?不给咱俩任务为什么还让咱们参加会议?”
老印咯咯直乐:“我来这里快十年了,队长换了好几任,案子却从来没有接过一个。他们信不过我,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他们已经把我这个酒鬼当成了一团空气,只要我不拿枪对着他们的脑袋,他们由着我做任何事情。”
我撇嘴道:“都十年了,你就没升个一官半职的?靠工龄你也不至于混这么惨吧?”
老印说:“这些不重要。当年我何尝不是像你一样意气风发,我是我们那一拨里边最有前途的一位,可是世事弄人,我也想不到我的下半生会是这幅德行,天天要靠酒度日。”
我在心里想老印说他意气风发?简直是个笑话!他那躬成虾米样的身子一阵风就能吹折了,他的唯一前途就是最终躺进黑漆的棺材板儿里。我打趣道:“你是不是犯了什么生活作风上的错误?”
老印被我逗得苦笑了两声,接着叹息道:“我这一辈子只稀罕过一个女人,此后就孑然一身了。要是我有儿有女,怕是也跟你差不多大啦!”
我见他有些感伤,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现在在哪里?”
老印指了指脚下:“好人,在这里睡着呢。”他顿了顿,似乎有意地想撇开这个话题。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堆分发的材料,说:“你不是想破案嘛,咱们虽然不能亲临现场,不过凭着这些倒是可以分析分析。”
我不屑地说:“就靠这堆纸片?别扯淡了,我没兴趣!要破案得拉出去溜溜,憋在队里能找到什么线索?”
老印说:“笨蛋才不明方向就瞎闯乱跑。你想想,杀人者如果知道毁灭作案时留下的脚印痕迹,而且让警方根本找不到一点线索,这本身就表明他心事细密。这样的人有可能留下半截没有烧掉的纸条吗?”
听到老印这么说,我一下子来的精神,忙道:“难道你是说杀人者故意混淆视听,误导办案人员,以此赢得更快的时间逃脱?”
老印打了一个哈欠,面无半点惊喜:“我猜准了你会这么说。不过,我宁愿你没说过这句让我很失望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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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噎得一时语塞,心想这个老不死的家伙竟在这儿跟我充大个,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于是我问道:“印老,那你说作案者留下这张纸条是为什么?”
老印捡起一张照片递给我,他说:“你仔细看看这具裸尸的照片,先不要急着回答我,仔细的观察看看有什么发现。”
我并不情愿地接过照片,潦草地用眼睛扫了两个来回,然后懒散地说:“尸体的脖子处伤口参差不齐,好像不是用刀切开的。身子上有一些细碎的抓痕,应该是跟凶手搏斗时弄伤的。除了这些真看不出还有什么。”
老印苦笑着摇头,突然说了句:“赫子,你就没有注意她的胸部吗?”
听到老印这么问,我心里想嘿哟你这老流氓,别的地方你不让我注意,偏偏让我看人家的胸,这不成心嘛!我见老印极其认真地看着我,不得已只好拿起其它两张尸体细部的照片观察起来。老印见我半晌没有动静,于是问道:“这回发现什么没有?”
我说:“发现了,形状还不错,就是不怎么饱满,看起来应该在十五六岁左右的样子。”
老印笑着说:“没想到这个你小子倒是挺拿手。那我再问你,十五六岁的姑娘最注重什么?”
我挠着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悠然自得的老印,老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最后只好溃败般地摇起头来。老印见我这幅德行,越发来了劲头,居然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赫子,记住了,查案最重要的不是靠腿,是靠这个。”说着,他用手指顶了顶我的脑袋。
我有些不服气,反驳道:“那你说,你说十五六岁的姑娘最注重什么?这跟案子有个屁关系啊?”
老印见我有些急,忙招手道:“你先坐下听我说。姑娘天生就爱美,何况是一位十五六的姑娘。但是你看看,这具尸体上几乎许多地方都布满了旧的小疤痕,就算是男孩子都未必会留下这么多,这正常吗?这显然不正常。如果她是个婴儿话倒有可能,否则我只能说她智力方面有些不健全。”
我嗤笑道:“这算什么?不过是你的猜测,那凶手呢?你还不是照样找不出一点线索?”
老印接着说:“你还忽略了一个细节,假设你是凶手,心思又非常缜密,想拖延办案人员的时间以便逃脱,你干嘛要把尸体扔在经常会有人经过的防空洞,而不是挖坑掩埋,这样岂不是更难找寻吗?”
我细细思量老印的这番话,觉得他说的有两分道理。我说:“那纸条怎么解释?”
老印说:“反正这个案子也不会让咱俩插手,就算咱们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们也不会听我这个酒鬼的话。算啦算啦,别费脑筋啦!”
本来我是不想听他洋洋得意的腔调的,可是现在他越是不说我反而越想知道。我平复了平复情绪,故意装作不在乎地说:“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就跟我聊聊嘛!我也好长长见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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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印见我放低了姿态,于是说道:“赫子,我在想那张纸条是死者家里人留在她身上的,如果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话。而她颈部的伤口处参差不齐,或许是被某种动物咬掉的。”
我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女孩的智力有些不健全,家人怕她走失所以才在她的衣物上留下了地址?那就是说凶手根本不是人?或者是她因为某种病症自然死亡之后尸体才被损坏的?”
老印把随身携带的小酒盒掏出来,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嘴巴深深地匝了两下。好像喝掉这口酒之后,他原本的睡意瞬间蒸发,整个人倒是显得精神起来。他心满意足地说道:“当然,咱们现在都只是推测,我想下午的时候就该有初步的结果了,等队长他们回来吧。不过我跟你说这些不要跟他们讲,免得自讨没趣。”
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两个小时报纸,吃过午饭之后,外出的人员陆续都赶了回来。警队长风尘仆仆地脸上依然带着显我警威的气势,刚走进屋子就高声宣布案子有了大进展,已经通过纸条找到了死者的家属,通过了解情况,得知死者今年十七岁,常年患有精神类疾病。警队在尤其沾沾自喜地说,他发现了一条更为关键的线索,死者犯病时尤喜焚烧物品,以此推论防空洞内的衣服应该不是凶手所为云云。
我听过警队长的高谈阔论,转身再看老印时,他已经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嘴角稀疏的胡须上还挂着一条晶亮的口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这个干瘪的小老头儿多少还有两下子。当然,那个时候毕竟我还年轻,虽说事实验证了他的推断,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后来整个案子在法医、以及目睹群众的全力配合下,终于真相大白,死者从家中走失之后来到防空洞,焚烧衣服时突然病发猝死,随后被野狼咬掉了脑袋。只是整个案件的侦破过程长达近一月之久,并不是警队长所言的三日之内。
此后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除了一些惯例的端茶倒水之外,无非就是看看报纸打发打发时间。只是每当晚上躺在床上,那份神秘卷宗里的人物常常会不期而至地困扰着我,不遗余力地阉割着我原本质量超高的睡眠。有一天我突发奇想,何不把这份卷宗拿给老印看看?他不是跟我充大个吗?我就不相信卷宗里如此复杂的关系他能理清楚。一想到老印手持卷宗满面愁容的样子,我卧在床上蒙着被子咯咯狂乐了一阵子。
于是,那个不寻常的午后就这样改变了老印的余生。当然,我也因为得知了我的老伙计那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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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和老印照例外出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纠纷,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常来吃饭的宋家屯美食城。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后,我们随便点了两碟小菜,外加两碗面条。当然,有老印在场,酒是肯定免不了的。我故作神秘状的从黑夹皮包里掏出那份卷宗,然后笑嘻嘻地对老印说:“印老,给你看样东西,这回你要是能把卷宗里疑点帮我弄明白了,那我就算真的服了你,以后任你差遣。”
老印喝了一口酒:“什么叫就算服了我?我要让你心服口服,不尊重前辈那还了得?”老印说着接过档案袋装着的卷宗,打开的时候浓厚的土味儿让他连连蹙眉。他把卷宗推得稍微远了些,一边翻看一边吐噜噜地吃着面条。起初他的眼睛还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渐渐的,他的咀嚼速度慢了起来,最后连筷子都扔掉,一股脑儿扎在卷宗上再也没有抬头,直到窗外的太阳渐渐西沉之际,他才重重地喘息了一声,脖子处发出了两声清脆的嘎嘣声。他把看完的卷宗合上,可是眨眼的工夫又重新打开了。这时我看到他的身子突然剧烈的抖动起来,他伸出那只干枯如柴棍般的手,狠狠地拍在卷宗之上,接着,浑浊的眼泪居然在他那张皱巴的脸上逶迤恣意起来。
我见老印这幅模样,一时慌了手脚,连忙焦急地说:“印老,没事,没事,不过就是一份卷宗,你猜不出疑点也不至于哭吧?”我见他依然沉浸其中,接着又道:“我服了你还不行吗?都是我的错,我心服口服总行了吧?你别这样,让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美食城的服务员这时走上前来,充满温情地递给老印一沓餐巾纸。她转身的时候斜了我一样,嘴里嘟囔了一句:“又是一个不肖子!”
当时我真想把服务员叫住,告诉他我是一名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只是我刚起身的时候老印突然冷冷地说:“赫子,我问你,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我见老印异常认真,于是屁股重新坐回了椅子里。我说:“前两天卅街大火的时候烧到了档案馆,当时我正好在场,所以就响应号召跑进去帮着搬了几趟,后来所有的卷宗被大卡车拉走之后我才发现这份被遗落了,它就在我的脚底。”
老印听我说完之后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用餐巾纸胡乱地抹了抹脸上残存的泪痕,突然说到:“这不肯能!通化城的档案怎么会出现在我市的档案馆里?”
我说:“会不是是搞混了?又或者是因为其他别的原因?”我见老印没有应声,于是试探着问道:“印老,刚刚你怎么会……真是吓了我一跳。”
老印深沉地说:“卷宗里的一些信息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死去的一个人。”
我微微有些惊讶,浑身紧张地说:“什么人?跟卷宗里记载的事件有关系吗?”
(139)
老印像是被记忆抽干了情绪,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还记得你刚队里的时候,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这辈子到现在只爱过一个女人么?那时候我刚刚结婚,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就在通化城的公安部门工作。当时队里包括我在内有三个年轻人,我们彼此相互帮忙,感情非常地要好,后来干脆结拜了成了兄弟,虽说那时候正在闹着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但是我们并没有过多的参与进去,而是一门心思地想着除暴安良。就在我新婚将将三个月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我的人生从此急转直下!”
我挪了挪屁股,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对你打击这么大?”
老印的嘴唇在发抖,从那里跳出的话语显得有些走音。他说:“1956年4月20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它!就是在这天的傍晚,我的妻子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卡车碾得粉碎!我闻讯赶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遍体的鲜血泼在已经有些消融的冰雪大路上,那血不是红色的,是鲜红色……”
我见老印如此悲伤,停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么,这是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吗?”
老印说:“起初我也觉得是个意外,但是后来据当时的目击群众说,我老婆神情呆滞地在路边站了许久,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直到那辆疾驰的卡车经过时,她才突然飞身冲了上去……那是一辆运煤的卡车,虽然天气已经回暖,但是车轮上的防滑锁链却还没有摘下。目击群众还说,当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撞击的沉闷声!这件事发生之后,那声沉闷从此在我的耳朵里茁壮成长,再也没有离开过。只有,只有酒精才能消减一下它对我的折磨。”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为他点燃之后我才说:“那么,出这件事之前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老印缓缓吐出一股烟雾:“这也正是我当时的疑问,此前我们一直相安无事,感情好得不能再好,我找不出任何一条能解释她自杀的理由。她是一位非常爱干净的女人,我们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她跟我开玩笑说,就算自杀也要选在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
我把刚刚叼进嘴里的烟重新拿掉,抿着舌头吐掉了半截烟丝。我说:“这就奇怪了,这显然是有反常态,难道你没有接着追查下去吗?”
老印说:“当然!我当时就觉得这里边肯定有问题,于是发了疯得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后来我了解到,在我老婆回家的路上,她遇见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跟她在路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接着没多久我老婆便……”
我连忙问道:“这两个是谁?他们究竟是谁?”
老印扯过放在餐桌上的卷宗,翻看之后手指缓缓下移,最后停留在纸张的下端,在那里我看到了两个名字:张树海、李光明。老印说:“就是他们,这份卷宗的记录者——我在队里的两个结拜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