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他跌宕一生,名声虽显,亦有不得志之处;而初雨只学贤良贞静诸般教导,他日若为人妇,如何应对自如,周旋妥帖?
他看看初雨,再看看红椒,两个小女娃同样天真烂漫,若以目前情势论,初雨定比不上红椒能应对洒脱。
衡量再三,他更坚定了刚才的想法。
于是瞪了小弟子一眼,拉回正题,问红椒道:“若是你嫁了个不成烂器的人,你当如何?”
红椒斩截道:“当然不能听他的话了!明明是错的,干啥要听?《三字经》上也有这样话,是说三纲五常的:‘父子亲,夫妇顺’。我娘说:父慈子孝,夫妇和顺,这才是对的。要是男人不成烂器,不是贤夫,也不是慈父,那就是失了纲常。咋还能听他话哩?要是不问好歹就听他的话,子子孙孙这么传下去,那不是一家子都不成烂器?”
说完,用怀疑的眼光瞅着老头儿:“是黄爷爷教初雨《女诫》的?那要是夫君把家里银子拿去赌博输了,也不能管?要是他拿了家里东西去卖哩?要是他偷鸡摸狗哩?要是婆婆狠毒哩?”
黄夫子捻须的手停住不动。
三纲么?
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子为父望,子不正,大义灭亲。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妻为夫助,妻不贤,夫则休之。
再者,《大学》有云:“……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可见,欲要齐家治国,必先修身,此乃根本;己身不修,何以为夫纲?何以为父纲?何以为君纲?
三纲若是不问皂白,一律顺从,何来汤伐夏桀、武王伐纣?
三从四德若是不论曲直,一概遵循,“夫死从子”将置孝道于何地?孟母因何要三迁、断机杼,何不从子?
“未嫁从父”,然女子未嫁时大多听其母教导。
“既嫁从夫”,若其夫德行不修,其妻一味曲从,岂是事夫之本意?
此理昭然,后世薄夫,做出许多不合理文辞,穿凿附会,却充当圣人之意。究其根本,还是私心作祟,任凭己意取用罢了。
是以世人皆知“妻不贤,夫则休之”,却少人知晓“夫不正,妻可改嫁”。汉《白虎通·嫁娶》定丈夫可以休妻,妻不能离夫;然唐律除义绝外,又增和离,自是应世情所需,补前朝之不足了。
凡此种种,哄哄愚民犹可,如他这样人,心中自然另有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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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决定
正转念间,忽听黄豆道:“《大学》里边说,‘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黄夫子转头瞅了他一眼,不许他逞口舌之利,《大学》的精义,岂是他眼下能领会尽的?
黄豆被夫子严厉的目光吓了一跳,急忙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引得红椒十分疑惑。
就听黄夫子言道:“若是夫不贤,当然要劝止。”
想着不能误人子弟,他便正身肃容,将《大学》中修身齐家的道理略解释了些,又引述《孟子》“尽心”章中的词句,言明男子若是不以正道用人,便是自己妻子也难以使唤。最后说《诗经》“宜其家人”和“宜兄宜弟”,阐明“一家仁,一国兴仁”的道理。
红椒虽然认真听了,却还是懵懂。
她也不管许多,皱眉问道:“黄爷爷没见过那样人吧?哪能那么容易就劝好了。有那不讲理的,根本不管媳妇死活,你还让初雨听他们的话?”
黄夫子在小女娃那疑惑的眼神下,气势居然弱了下来,试探着问道:“你见过?”
红椒一抬下巴道:“当然见过!我家就有个佃户是这样的。他奶奶总是把他家的东西拿了去给他大伯和二伯。他大伯就好赌博,他二伯喜欢喝酒。他娘省吃俭用,还要挨他奶奶骂,说他爹被他娘克死了。哦,他爹是被烧死的。就是我家那年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了许多人。”
小女娃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有些伤感。
忽又抬头道:“这不能怪他娘。我娘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死了那许多人,都是媳妇克死的,哪有这样的?”
黄豆忙道:“万元家如今不是好多了么。他奶奶如今也不敢随便来打秋风了。”
红椒辩道:“那是因为万元长大懂事了,悄悄护着家里,才好了的。就这样还要年年送银子给他们哩。要是按初雨说的,凡事都顺着公婆,那不是万元的娘要一直累死累活,自己儿子闺女还吃不好,还穿破烂衣裳,还要把银子送婆婆,让大伯赌博,让二伯喝酒?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黄夫子哑然。
他说的修身齐家等道理,是君子必修的根本,对这些乡野村夫愚妇而言,那不是对牛弹琴?便是兴学以教化民众,也非一日之功。
再者,诗礼之家就没有此类恶行么?
心中冷笑:不过是更隐蔽罢了。
他看着红椒眼神深邃:这女娃儿才这么点大,于人情世故上,比初雨懂得多多了。即便这样,她还想跟初雨交结,说初雨懂许多她不懂的东西,特地跑来说服自己,让初雨跟她一块去上学。
老头儿郑重问道:“若是你嫁了不成器的人,他又不听你的劝,婆婆又待你不好,你又当如何?”
红椒毫不犹豫地说道:“不跟他过了!就算被休了也不跟他过。说啥一女不嫁二夫,那都是哄人的,千万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黄豆起身断喝道:“红椒,你瞎说啥?”
翻眼怒视她:就这样子,他要是不娶她,嫁去旁人家,还不晓得会惹出啥事哩!
红椒惊觉失言,急忙捂住嘴,可是已经晚了,黄夫子跟初雨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小女娃后悔极了:咋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哩?
红椒聪明不下于黄豆,又跟着娘学了好些书,还常跟葡萄姑姑或奶奶去作坊和养鸡的园子转悠,与佃户下人打交道,基本上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识过,那是极为机灵的。当下眼珠一转,说了一番话,让黄夫子也捻须点头。
“我是说:真是日子没法过了,才不过了。不然遇见那死不改的烂货,天天打我,难不成我要去上吊跳河么?黄爷爷说对不对?”
黄夫子见她警觉失言,微微点头,意味深长地捻须笑道:“你不会倒八辈子血霉的。”
他决定了,让孙女去学堂,不说认识各样人了,就冲这个红椒,也要让她去。
或许,让孙女多见识些百姓伦常,再让儿媳妇对她辅以贞静贤良诸般教导,加上自己指点,想必等她嫁人后,能在夫家应付自如、周全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