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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黄夫子扯了扯嘴角,一个六七岁的女娃娃跟他这个经学大儒说这些,还真是有些新奇。
他在清南村待了几年,又收了黄豆这个弟子,对张家和郑家也有些了解,知两家的媳妇不同于一般农妇,有点见识的。
见红椒那机灵活络的样子,不逊于黄豆,他心里也想知道这郑氏是如何教导闺女的,于是言道:“你说的倒也不错。但那通常指男子而言。至于女子,世情规矩,不宜在外抛头露面,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不待他说完,红椒便急忙摇手道:“‘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骗人的,千万不能信。黄爷爷,你可不要信这个!”又道,“我们也不算抛头露面,这不是还小么。我娘说了,学几年,等大了,就不在学堂学了,自己在家看书。”
黄夫子咕咚一声,将剩下的话吞回去,换上笑脸问道:“怎见得‘女子无才便是德’是骗人之言?”
红椒肯定地说道:“你想啊,要是女子不明道理,那肯定跟泼妇一样,哪还能有德哩?那不是骗人么!那些贤惠的媳妇,就算她不识字,她爹娘长辈也肯定教了她咋样为人行事。我娘说,那些道理还是跟书本上差不多,不过是换个法子教。这不也是才?”
黄夫子哑然,捻着胡须的手静住不动,脑子似乎被这小女娃搅扰得有些混乱。
红椒跟黄豆是同类,言谈举止间,说的有声有色,她睁大眼睛,掰着手指数道:“我娘说,学习有好几种法子。读书识字是一种;还有就是爹娘长辈用嘴巴教导——这个是不用识字的;还有就是跟人来往,也能学到东西。我喜欢跟初雨玩,因为初雨懂好多我不懂的东西,她跟我说了,我就晓得了。”
黄夫子咽了下口水,道:“女娃儿有长辈教导也够了,她们无需外出做事,将来不过是嫁人,相夫教子……”
想他潜心至学六十载,难道教孙女还不够?
红椒忽闪着大眼睛对老头儿道:“黄爷爷学问当然好了。可是黄爷爷不是好忙么?黄爷爷教黄豆哥哥的时候,为啥不让初雨也跟着听哩?又不让初雨去学堂,初雨好可怜哩。再说,去学堂多认得几个人,听听外面的事,听听人家都是咋过日子的,这不好?”
黄夫子被问愣了:女儿家如何能跟男儿比?他也不能把孙女跟弟子放在一处教导,自然是分而教之。
黄豆坐在一旁,为何没出声哩?
他如今可不是懵懂小儿了,跟了黄夫子几年,学了不少经史文字,晓得些规矩,因而在夫子面前,不大敢像以往那般放肆,是以静观红椒妹妹跟夫子掰扯。
此时见夫子愣神的模样,他骨碌转了下眼珠,插嘴道:“先生,让初雨妹妹去学堂也好,学会看人眼色,好过在家人人都捧着她。”
红椒立即接道:“可不是么!女娃儿长大了嫁人,也要多学些本事,不然容易吃亏哩!”说完,还叹了口气,“做个好媳妇可不容易。”
黄夫子眼神一闪,虚心向小女娃请教:“为何说做个好媳妇不容易?”
红椒道:“我娘说,这世上的人是各色各样的。嫁去旁人家,公公婆婆、大姑大伯、小姑小叔、妯娌一大家子,还有夫君,都不一样脾气。要让他们不嫌弃你,可不是简单的事。要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识人心(性),黄爷爷就不怕初雨吃亏?”
老头儿听了一怔。他宠爱孙女,还真的担心这个。不过,他虽然满肚子圣贤书,却不知如何教孙女做个圆滑媳妇,让他教黄豆为官之道还差不多。这二者其实同源,然行事却有天壤之别。
他为人一向方正,但到底被浩瀚经学熏陶了大半辈子,是以并不拘泥于一些世俗之见,当下心思急转,暗中已经有了主意,故意问道:“依你说,如何做个好媳妇?”
第037章心愿

红椒就跟小大人似的笑道:“多学呗!所以我才要上学堂。听说还要教我们《女诫》哩!”
黄初雨听了好半天,这时才插嘴道:“这个我学过了。”
黄夫子面色古怪地看着红椒,问道:“你娘教你学了那么多书,还没教你学《女诫》?”
红椒老老实实摇头,然后道:“我娘听说夫子要教这个,她已经在学了。这几天晚上都学到好晚哩,还记了好些东西,说等我在学堂学完了,再跟我讲。”
黄夫子听了暗自点头,倒有些期待这郑氏要如何跟闺女讲这《女诫》。
黄初雨听红椒跟爷爷说了半天,忍不住也显摆道:“《女诫》就是说,女儿家要有‘妇德,妇言,妇容,妇工’,要以夫为天,对公婆曲从。”
见红椒一脸懵懂的模样,又好心地解释道:“反正就是要顺从听话,夫君和公婆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能顶嘴,不能反对,夫君可以再娶,女儿家不能再嫁……”
她止住不说,因为红椒张大了嘴巴,满脸诧异。
“那要是嫁了个不成烂器的人,又赌博又吃酒,整天不干正事儿,还打媳妇跟儿子,还偷人东西……反正就是坏透了,婆婆也是个不讲理的,那也要听他们的话?”
因为太不可置信了,红椒质疑的声音不自觉地就高了一大截。
这问题黄初雨如何能答?
她所学有限,在家又备受宠爱,尚不知如何应对这类恶劣的人生情势,亦不大清楚人性之复杂,自然就疑惑了。
黄豆忍不住叫道:“红椒妹妹,你甭瞎说!姑姑咋会把你嫁给不成烂器的人哩?”
见黄初雨点头,红椒被惊到了,正要跟她细问这《女诫》的内容,因而不耐烦地答道:“要是我倒了八辈子血霉哩?这事儿也没个准的。再说了,娘说过,人是会变的。有些人当时瞧着像好人,过后就变了。不对!不是变了,是他当时装好人,我被他骗了。这世上有的是骗子。”
黄豆气道:“你就那么笨,咋能随便就被人骗哩?我平日都怎么教你的?再说了,姑姑跟姑父是干啥的,他们不晓得帮你挑个好人家?”
红椒转头对他,气鼓鼓地说道:“你咋这么喜欢跟我抬杠哩?我都说了,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成么?这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咱们家不是好端端的叫人把山给烧了么!我自个也不想那么笨,所以我才要上学。娘说,还要多经历些人和事,这样才能更聪明。”
黄豆听了,瞅着红椒面色变幻不停。
不成!他可不能让红椒嫁给那样不成烂器的人,还是他娶了红椒妹妹算了。
家里几个姐妹,小葱姐姐厉害的很,要是夫君不成烂器,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还不敢龇牙;紫茄么,虽然温顺了些,要是夫君不好了,他们兄弟四个加上板栗哥哥,也能把那家伙打得满地找牙;香荽就更不用说了。再说了,都说三岁看老,这娃儿看上去好像也不是个省心的。
说起来,就数红椒脾气急躁些,容易吃亏,所以还是自己娶了她吧,搁在身边也放心。
就在他心里转着无数念头的时候,小初雨也被红椒的话给惊住了,对未卜之前程充满恐惧。
要是她也倒了八辈子血霉,遇见那样一个人家,该如何是好?
她自然不会想到“打得满地找牙”这一类手段,恓惶之下,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黄豆:黄豆哥哥待她一向很好,爷爷又常夸他灵气灿然,前程未可量也;郑爷爷郑奶奶和郑叔郑婶子都喜欢她,紫茄也喜欢她,那嫁给黄豆哥哥不就好了?
细细想来,这主意真不错,按《女诫》所云,对黄豆哥哥和郑叔郑婶他们曲从就不算委屈了。
于是,黄初雨小姐坚定地立下了嫁黄豆的心愿!
黄夫子丝毫不知孙女的想法,他也被红椒一番话勾起忧心。
他年近古稀,初为人孙人子,继为人父,再为祖父,又学贯古今,当然知晓红椒所说的那种情形并非倒八辈子血霉才能遇上。
以黄家之家世,黄初雨将来就算不会嫁入钟鸣鼎食之家,亦会是诗书翰墨之族,其内宅复杂曲折类同官场,非“曲从”二字能应对完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