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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转眼就是景泰元年(1450年),因为是闰正月,这个年过得特别长。投降瓦剌的宦官喜宁又给也先出谋划策,怂恿也先从宁夏进兵,夺取山、甘苑马寺六监的马匹,切断明军马源,然后长驱直入,直趋江南,将英宗皇帝朱祁镇安置于大明陪都南京,重新立朱祁镇为帝,使其与弟弟景帝朱祁钰对抗。如此,明廷内部必然分化为两派,一旦动荡不稳,瓦剌就能有机可乘。
  也先对喜宁十分重视,只是他刚刚吃了一个大败仗,元气还没有恢复,南京又远在大明腹心之地,对此建议不免有些犹豫。
  刚好这时候,明军河间戍卒小田儿因对上司不满,转而投降了瓦剌军。小田儿颇有眼光,也向也先献策,建议瓦剌军可由紫荆关南下,直趋山东,夺取明朝漕运重地临清[8]。而北京的军需粮饷全靠大运河支持,一旦截断大运河的运输,便能给明朝廷以重创。也先听后大为振奋,决定冒险一试。
  也先先派兵进攻宁夏,打算实现宦官喜宁的计划。但明边防守军早有准备,瓦剌军一时不能得手。也先便采用老法子,再次进攻大同。大同总兵郭登闻讯主动率军出城迎击,离开大同城数十里后,与瓦剌大军相遇。
  郭登登高遥望,只见瓦剌军有将近一万人,密集如蚂蚁,而郭登手下不过八百骑。郭登部下将士人人惊惧,纷纷要求赶紧退回大同。
  郭登反驳道:“我们此时离大同城将近百里,一旦退走,瓦剌必来追击。不等我们入城,人马已经疲倦,一定逃不过瓦剌的骑兵。”说完拔剑道:“敢言退者斩。”
  众人不再言退。郭登身先士卒,“径薄敌营”。八百明军一齐呼啸冲锋,呼声震动山谷。瓦剌军不知明军虚实,惊慌后退。郭登一直追击到大同西北的栲栳山,斩敌首二百余级,尽夺所掠而还。
  自土木堡之变五十万明军大败后,明朝边将无人敢轻易出战,于谦领导的北京保卫战,也只是以守为主,最终仗着城头火炮厉害才击退了瓦剌军。郭登以八百骑破瓦剌军万人,是土木堡之变后明军在塞外取得的第一次重大胜利。
  郭登退入大同后,料想瓦剌军必来报复,除了在城头装备新锐炮石火器外,又发动军民在大同城外挖掘了一条纵长的深堑,里面安置有“搅地龙”“飞天网”等新式武器,地面覆盖土木,看上去好像平地一般,一旦敌军被诱进围中,发动机关,顷刻间便陷入堑中。此后,大同大小数十次战斗,郭登未曾挫败,因此被推为战功第一,封定襄伯。
  也先见明军一改新貌,已大不同往日,便又打起了英宗皇帝朱祁镇的主意。他让朱祁镇写下亲笔信,催促明廷派大臣“迎驾”。闰正月,小田儿混在瓦剌使臣当中前来送信,想要探听明廷动向。于谦早有密令,让各边防守军严密缉捕瓦剌间谍,兵部侍郎王维认出了小田儿,将其诱斩于阳和城外。
  而此时身在塞外的英宗朱祁镇也意识到小田儿、喜宁的重大危害,尤其是喜宁,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能回朝。之前京营将领吴瑾逃走时,朱祁镇已密令他设法除掉喜宁,后又多次与身边侍臣袁彬和哈铭商议,想设法暗杀喜宁,除去这一心腹大患。
  喜宁有所察觉,抢先动手,将袁彬和哈铭从朱祁镇身边诱出,命人捆绑起来,打算以酷刑杀死。幸好朱祁镇意识到不妙,及时赶到解救,还搬出了妻子及也先弟妹阿挞剌阿哈做援兵。
  经此一事,双方矛盾明朗化。喜宁虽不敢对朱祁镇下手,但亦敌意深重,时时在也先面前进谗言。朱祁镇为了自己的安危,不得不奋力反击。他和袁彬、哈铭经过周密商议后,主动求见也先,请求派遣使者去见母亲孙太后,如果由孙太后下令同瓦剌议和,新皇帝朱祁钰也不敢不听。
  也先深觉有理,但又怕朱祁镇指派的使者与孙太后暗通消息,决定派喜宁充作使者。除了信任喜宁外,还因为喜宁是宦官身份,久在宫中,跟孙太后熟识。朱祁镇却故意不同意,称明廷上下深恨喜宁,一见到他,就会立即杀了他。喜宁对此倒毫不畏惧,一是他深知明廷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二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也先仔细考虑后,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被俘虏的明锦衣卫百户高磐陪同喜宁出使,以证明喜宁是太上皇朱祁镇的“钦差”。
  喜宁带着高磐等人先来到宣府西北野狐岭,扬言奉太上皇朱祁镇之命,前来索取礼物。宣府守将本来是杨洪,瓦剌进军北京时,杨洪奉急诏率两万人入卫京师,大破瓦剌军于霸州。之后论功,杨洪由原封的昌平伯进位为侯,并留在京师负责训练京营,兼掌五军都督府的左府。此时宣府守将为左都督总兵官朱谦和杨洪次子都督佥事右参将杨俊。
  喜宁一行人先遇到了巡逻的都指挥江福。听说太上皇使者到来,江福立即款待接风。高磐趁喜宁不备,将一封密信交给江福。江福装作上茅房离开,展开密信一看,为明英宗朱祁镇亲笔书信,命明军务必趁此机会杀了喜宁。
  江福读了密信后,心领神会,立即进城去调兵。喜宁见江福久不回来,起了疑心,站起来便打算离开。高磐冲上去将喜宁牢牢抱住,刚好江福带兵到来,就此将喜宁擒获。
  喜宁熟知明军虚实,当时明廷上下尽以喜宁为患,曾经下公告说:“凡是擒斩喜宁者,赏黄金千两,白银二万两,爵封侯。”
  都督佥事右参将杨俊因此起了冒功之心,上奏说喜宁为自己所捕获。喜宁随即被押送到京师。但杨俊并未能因此而封侯,明廷认为杨俊是边关重将,捕获喜宁是职责所在,只将他晋升为右都督,赐金币[9]。
  对于喜宁的处置,在明廷内部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喜宁虽然危害极大,罪该万死,但他此时是瓦剌首领也先的得力谋士,备受信任。正值也先一再作出议和表示之时,明廷如果杀了他,势必会触怒也先,搞不好狼烟又起,朝廷上下都因此而犹豫不决。
  只有兵部尚书于谦一人坚持要杀喜宁,奏称道:“喜宁本朝廷之腹心,而反为胡虏之腹心,本胡虏之仇敌,而反为朝廷之仇敌,若不明正典刑,是使夷虏有轻视之心,祸乱无可弥之日。”
  于少保一言九鼎,遂不复再有异议。当年二月十七日,喜宁被凌迟处死。
  三月,悲愤交加的也先分兵入寇庆阳、朔州、大同、阳和、偏关、乱柴沟、天城、野狐岭、万全卫等处,边关警报连连。
  大同参将许贵上奏,请求朝廷立即派人同瓦剌讲和。于谦答道:“前遣指挥季鐸、岳谦往,而也先随入寇。继遣通政王复、少卿赵荣,不见上皇而还。和不足恃,明矣。况我与彼不共戴天,理固不可和。万一和而彼肆无厌之求,从之则坐敝,不从则生变,势亦不得和。贵为介胄臣,而恇怯如此,何以敌忾,法当诛。”并因此而切责许贵。
  自此,边将人人主战,无人再敢言讲和。
  从三月到五月,边关战事不断,明军和瓦剌军各有胜负。
  六月,也先又带着英宗朱祁镇来到大同城外,表示要送还太上皇。郭登决定将计就计,率领众将领在月城内“迎驾”,同时在城上设伏兵,等太上皇一入城,就立即放下月城的门闸,由此救出太上皇。
  布置就绪后,郭登打开城门,出城大叫道:“来将既送归太上皇,请令太上皇先行,护从随后。”瓦剌不予理会。也先送朱祁镇将要到达大同城门时,发现了明军设有埋伏,大为惊骇,匆忙挟持朱祁镇逃走。因为朱祁镇人在军中,郭登也不便派兵追击。
  至此,也先无计可施。在一切阴谋诡计都行不通的情况下,他才意识到奇货不一定可居,不得不考虑到底要如何处置英宗朱祁镇这个烫手的山芋。
  在土木堡被瓦剌军俘虏后,明英宗朱祁镇的待遇颇为优厚。也先对这位对手表现出一定的尊重,下令每二日进羊一只,七日进牛一只,逢五逢七逢十都大摆筵席,逐日进牛奶、马奶。漠北天气寒冷,也先还命令妻子献出“铁脚皮”,给朱祁镇御寒暖脚之用。
  也先甚至还对明朝使臣道:“大明皇帝与我是大仇,自领军马与我厮杀。由于上天的意志,使他落在我手里。众人劝我杀他,我再三不肯。他是一朝人主,我特着知院伯颜帖木儿使早晚恭敬,不敢怠慢。你们捉住我时,留得到今日吗?”
  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表面的文章。朱祁镇始终只是个俘虏,他几次被也先挟持入关,风霜雪雨,跋涉甚艰,无一日不胆战心惊,可谓吃尽了苦头。身边可以信赖者,只有袁彬、哈铭二人。
  袁彬字文质,江西新昌[10]人。父亲袁忠亦为锦衣卫校尉,任职近四十年,一直充当皇帝近侍。正统四年(1439年),袁忠告老还乡,以三十九岁的儿子袁彬代其校尉职。袁彬虽因老成持重而得到长官朱骥信任,但校尉只是一般的卫士,地位卑微。原本袁彬一生也会跟父亲一样,一辈子平平淡淡,波澜不惊,但就因为他被选中跟随朱祁镇亲征,并在土木堡被瓦剌俘虏,之后一直随侍在朱祁镇身边,从而改变了他的人生。
  朱祁镇与瓦剌首领交涉,甚至包括吃饭穿衣、行走睡觉等事务,全由袁彬承担。漠北寒冷,每到夜晚,北风呼啸,冰冷刺骨。过惯了优裕日子的英宗朱祁镇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往往彻夜难以入眠。袁彬便与朱祁镇睡在一个被窝,用自己的腋窝为皇帝暖脚。每逢随军转移车马不能行时,袁彬便背着朱祁镇行走。经此患难,君臣二人之间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朱祁镇对袁彬极为依赖,一刻也不能离开,史称“帝居漠北期年,视彬犹骨肉也”。袁彬曾经水土不服,感染风寒,一度病重,发烧不省人事。朱祁镇急得不知所措,不顾帝王之尊,趴在袁彬的背上大哭起来。不料经朱祁镇这么一压,袁彬出了身大汗,“汗浃而愈”。
  哈铭原本是蒙古人,“幼从其父为通事”,跟吴瑾等京营将领一样,都是吃明廷俸禄长大的蒙古人。他因为会说蒙古语,被俘后,一直留在朱祁镇身边充作翻译,被皇帝亲切地称为“哈回子”。他并未因为自己是蒙古人而倒戈,反而一力维护朱祁镇,还险些因此被叛徒喜宁杀掉。
  在险恶的处境下,君臣三人相依为命,之间结下深厚的情谊。朱祁镇每每“独居氈庐,南望悒郁”,全靠袁彬和哈铭宽慰。喜宁抓住了二人后,“帝闻,如失左右手,急趋救”。当时情形千钧一发,喜宁将袁彬和哈铭捆了起来,打算以五马分尸的酷刑处死。朱祁镇阻止不成,干脆不顾皇帝尊严,扑上去紧紧抱住袁彬、哈铭,喜宁无法下手,又因也先弟妹阿挞剌阿哈赶到说情,才只好作罢。
  瓦剌一方中,也先亲弟伯颜帖木儿及其妻阿挞剌阿哈对英宗君臣也极为友善。阿挞剌阿哈是典型的蒙古女子,纯朴天真,对天朝皇帝相当尊重。明朝使臣曾带来大量衣物送给朱祁镇,结果未到皇帝手中,便被伯颜帖木儿的手下瓜分光了。
  朱祁镇很不高兴,他见阿挞剌阿哈对自己态度恭敬,便让哈铭前去传话,要求阿挞剌阿哈将衣物归还。哈铭却不肯,还振振有词地答道:“不可,虎口中夺食也。纵得之,非己有。”
  朱祁镇勃然大怒,亲自动手打了哈铭。阿挞剌阿哈知道后,忙将衣物追回,如数归还给朱祁镇。结果不等朱祁镇穿上身,喜宁又赶来将衣物全部抢走。朱祁镇这才感叹道:“哈回子言是,非己有也。”
  既然敌人阵营中还有善人,朱祁镇当然也在阿挞剌阿哈身上打过主意,他命哈铭去游说阿挞剌阿哈,请她在丈夫伯颜帖木儿面前进言,设法放自己归国。
  阿挞剌阿哈道:“我女人何能为?虽然,官人盥濯,我持侍巾蜕,亦当进一言。”
  伯颜帖木儿听了妻子的话后,没有明确回答,而是提了一只野鸡,来与朱祁镇一起喝酒。酒至半酣的时候,伯颜帖木儿打了个比喻:“大海水潮时,有一大鱼随潮落在浅水滩。彼大海中鱼,如何浅水中住得?这大鱼急还归大海中,潮水不到,如何去得?一旦时到,潮水接着浅水,这大鱼还归大海也。上可宽心,时至自不能留。忧或成疾,悔无及矣。”意思是劝英宗耐心等待,时机一到,便可回朝。
  为了安慰朱祁镇,伯颜帖木儿还让他住在自己家中,饭菜汤水都是阿挞剌阿哈亲自动手操办。朱祁镇对此自然很是感激。但塞北条件艰苦,即使是伯颜帖木儿这样的大贵人,也只是住在牛皮帐中,帐外便是牛羊马匹,居住条件十分恶劣。瓦剌的食物也尽是牛酪马乳、羊羔兽肉,对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朱祁镇来说,那腥味简直难以忍受。有时候,朱祁镇还会想起后宫成群的美貌嫔妃,那滋味更是苦不堪言,嗟叹下泪,真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大有李后主“天上人间”的感慨。
  每当这种时候,袁彬和哈铭便设法排解朱祁镇的苦闷。三人在瓦剌军的监视下,游览了不少塞外名胜,如汉朝的苏武庙、李陵碑、昭君庙等。苏武当年出使匈奴,被拘禁十九年,不肯屈服,庙中供奉有他当年出使所持的旌节。而李陵碑除了纪念汉朝名将李陵外,据说还是宋将杨业一头撞死殉国的地方,碑下记有杨业殉国的年月及宋将潘美破番的事迹[11]。这些名胜古迹,以往汉人来访,都要徘徊凭吊,感慨万千。对于身份际遇特殊的朱祁镇而言,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而对英宗君臣来说,最难过的还是在德胜门外的那几个晚上,自己的家近在咫尺,却不得门而入。难怪跟着朱祁镇的袁彬向着北京城哭道:“我母在城,不得一见,奈何?”
  朱祁镇对明廷不肯接受也先的议和建议,不派重臣来迎驾是相当不满的。尽管他知道这可能是也先的阴谋,但他还是因此而怨恨主战拒和的于谦。
  等到喜宁在朱祁镇的精心计划下被杀,朱祁镇很为自己的智谋而得意,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大喜道:“逆阉受诛,我南归有日了。”
  也先却是恼羞成怒,再一次以送太上皇回京的名义,挟持朱祁镇南下。大同总兵郭登,也就是英宗的至亲,终于同意开城门迎接朱祁镇。那一刻,大同城门大开,朱祁镇一步步走近,欣喜若狂。但希望之门在关键时刻关上了,也先发现郭登事先安排了埋伏,朱祁镇再一次被带回漠北。
  几经心理上的大起大落,朱祁镇的失望可想而知。他几乎已经认定,也许这一生,他将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