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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此时,明朝北边军力经过兵部尚书于谦的大力整顿,实力有了很大提高。尤其是于谦态度坚决,无论瓦剌采取什么手段,都坚决予以打击。瓦剌先后扰边,死伤颇多。也先再想像从前一样到中原掠夺财物,来去自如,已经不大可能。而瓦剌这样的游牧民族,以畜牧业为主,其他物资匮乏,从根本上决定了它要从内地获取必需的农产品和手工业产品。加上也先屡战屡败,在蒙古部落中已经丧失了从前的威信。一件利器握在力量不足的人手中,不但不能发挥威力,反而是一个负担。也先不得不开始考虑真心实意地与明朝讲和,送英宗皇帝回国。这样,至少每年朝贡能获得明朝丰厚的赏赐,马市也可以继续开通。最重要的是,英宗朱祁镇回国后,一定会与弟弟景帝朱祁钰争位,明廷也许会因此朝政大乱,这对瓦剌自然是极度有利的。
  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朱祁镇真正看到了归国的希望。但他的希望很快黯淡了,这次不是来自也先的言而无信,而是他弟弟景帝朱祁钰的态度。
  也先决意与明朝讲和后,面子还是有些放不下,先是授意阿剌知院,让他先派使臣到怀来贡马,借此试探明朝的态度。景泰元年(1450年)六月,阿剌知院又派使臣到京师,要求同明朝讲和,并表示也先有诚意要送回英宗皇帝朱祁镇。
  然而,此时的明景帝朱祁钰心态已经起了极大的变化。他当初不情愿当皇帝,是因为当时面临的是一个乱摊子:六师倾覆,强敌压境,直扑根本之地,明朝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皇帝的责任极重。朱祁钰受命于危难之间,大明朝廷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他怕万一担负不了重任,成为明朝的千古罪人。但现在,局势已经大大不同,瓦剌势力被遏制,大明重现天朝大国的势头。
  最重要的是,朱祁钰亲身体会到了皇帝九五之尊的荣耀。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哪个皇帝主动提出退位的,朱祁钰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当年宋高宗赵构的心情,倘若宋高宗赵构真的迎回了宋徽宗和宋钦宗,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兄长,到底谁做皇帝?即便宋徽宗和宋钦宗仍然保持太上皇的名位,但宋高宗赵构为子为弟,行事岂能不受掣肘?
  虽则皇帝的私心众人都看在眼里,但朱祁钰却不便公然表示,只下令礼部聚群臣商议迎回太上皇一事。议奏久而不决,自然因为景帝不愿意英宗回来的缘故。四朝元老吏部尚书王直实在忍不住了,遂率领群臣上奏,认为应该遣使往报。
  朱祁钰得奏后,只派司礼监大宦官兴安出面,质问群臣道:“公等欲报使,何人堪为富弼、文天祥?”
  富弼是北宋大臣。辽重兵压境时,遣使求关南地,富弼奉命出使,如蹈虎穴。文天祥则是南宋大臣,元军进逼临安时,被派往元营中谈判,遭到扣押。凡此都需要胆量,兴安的意思是,根本没有人敢去。
  吏部尚书王直听了兴安的话,针锋相对地问道:“按照你的说法,莫非使太上皇陷虏,再当一次宋徽宗、宋钦宗不成?”
  王直字行俭,号抑庵,泰和人,与名臣杨士奇同乡。永乐二年(1404年)进士及第,改庶吉士,授翰林院修撰,历事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几朝。在翰林二十余年,名气颇大。正统八年(1443年)迁吏部尚书,进少傅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在民间被称为“吏部天官”,意思是天官赐福,吏部尚书掌握用人大权,可以造福苍生。之后,王直一直在吏部担任长官,年益高,名德日重。
  兴安听了王直的反驳,当即哑口无言,不得不将群臣们主张遣使议和的意思回报景帝。朱祁钰又派兴安答复王直等人说:“你们的话说得很对,不过遣使亦非一次,每次不得要领。这回假使以送驾为名,来犯京师,岂非又苦了百姓?你们再好好议!”
  “再好好议”,就是表示皇帝不满意,你们再接着议,直到议出皇帝满意的结果为止。
  这“议”就这样一拖再拖了。瓦剌也先倒先沉不住气了,正式派了使者到北京请和。礼部尚书胡濙上奏说:“应该趁此机会,奉迎太上皇。”
  明景帝朱祁钰这次不可能再躲在幕后,只得亲御文华殿,召群臣会议。
  朱祁钰先说道:“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瓦剌断绝来往,卿等屡言和议,是何理由?”这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表示不想与瓦剌讲和。
  但群臣中不尽是只知奉迎上意的人。吏部尚书王直道:“上皇蒙尘,理当奉迎归国。今瓦剌既有意送归,请陛下务必遣使迎驾,免致后悔。”
  朱祁钰一听脸色就变了,说:“朕不是贪恋皇位,当初是你们非要让朕坐在这里,你们现在又出尔反尔,朕真搞不懂你们是什么心理。”
  朱祁钰显然是太急切了,还没有人暗示他应该让出皇位,只不过请他派人迎接回兄长,他便发了怒。群臣见皇帝如此失态,一时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对答。
  还是兵部尚书于谦对朱祁钰的心意比较了解,景帝此时正患得患失,总以为群臣要迎太上皇回来,意在复位,因此站出来道:“皇位是完全确定了的,任何人不敢有其他的意见。不过就情理而言,应该速派人迎回太上皇。即使是也先使诈,曲在对方,理在我们,也就有话可说了。”
  朱祁钰听到自己的皇位有了保障,这话又是从他最信任的于谦口中说出,这才转怒为喜,忙对于谦道:“从你,从你。”
  商议后,明廷决定升礼科给事中李实为礼部右侍郎,大理寺丞罗绮为少卿,率领指挥马显等随员,于七月初一出发,持敕书出使瓦剌。
  李实字孟诚,四川合州[12]人,正统七年(1442年)进士。“为人恣肆无拘检,有口辩”。正因为他口才很好,才被临时赋予重任,出使瓦剌。
  副使罗绮当过巡按御史,颇有才干。正统九年(1444年)参赞宁夏军事,对西北颇为熟悉。后来因为得罪了大宦官王振,被谪戍辽东。景帝即位后,于谦因罗绮熟悉西北情况,特地举荐,让他官复原职。此次于谦又推荐罗绮出使瓦剌,自然是想要他借机观察瓦剌的虚实,以利将来的战守。
  李实心细,早早便发现手中的敕书只提了议和,没有迎驾一说。显然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为之。这令李实非常为难,倘若他到了瓦剌,提出要奉迎太上皇,便是得罪了当今景帝。倘若不提,他此行北上不就是白跑一趟?
  李实一行人出居庸关后,经怀来,过云州、赤城,出独石卫,入兴和卫,再行几日,即进入瓦剌境内。
  七月十一日,李实等一行到达了也先军营中。李实先向也先奉上敕书。也先为表诚意,立即派人陪同李实等人穿过了三十里草原,去见英宗朱祁镇。只见英宗住处“围帐布帏,席地而寝”,外面只有一辆牛车,马一匹。想来朱祁镇便是乘着这辆牛车,被挟持着四处奔波。李实一见之下,大为心酸。
  朱祁镇见到李实后,颇为激动,毕竟这是朝廷第一次派来议和的使臣。
  朱祁镇问道:“我在此一年,为何朝廷不派人迎接我回国?”李实答道:“自从陛下失陷在瓦剌,朝廷曾三次派人迎接,都得不到确实消息。最近见到陛下的亲笔书信,才派我来探问。”
  朱祁镇心潮澎湃,问了不少朝中情况。他也逐渐明白弟弟朱祁钰不希望自己回去,其实是怕他复位,便流着泪对李实说:“也先有意送我回去,请你转告朝廷,我回去后,只求做一个平民,便心满意足。”
  而李实竟然出人意料地犯颜直谏,问朱祁镇为什么那样宠信王振。朱祁镇黯然道:“王振没有死时,从没有人指责他不对,如今人人都把罪过推到我头上。”
  李实却不肯甘休,明白指出朱祁镇到此地步,全是因为宠信王振的缘故,并要求朱祁镇“请还京引咎自责”。朱祁镇当时没有发作,但却因此对李实怀恨在心,后来一复辟,就立即以“居乡暴横”的罪名削去李实官职,贬斥为民,这是后话。
  也先备酒招待李实时,也留意到明朝敕书中只说议和,不说迎驾,便告诉李实道:“大明皇帝敕书内只说讲和,不曾说来迎驾,太上皇留在这里,又做不得我们的皇帝,是一个闲人。我还你们,千载之后,只图一个好名儿。你们回去奏知,务差老臣三五人来接,我便差人送去。”
  李实认为也先诚意求和,于七月十四日启程返京。
  半路上,李实一行意外遇到了另一队明廷派去出使瓦剌的人马,由右都御史杨善和工部侍郎赵荣带队。原来也先求和心切,接连派出了催促议和的使者,李实一行人刚从北京出发不久,也先派出的第二队使者便到了北京。
  于谦和诸大臣都主张再派使臣去迎接太上皇。于谦道:“也先屡败,他的求和是可信的。陛下和太上皇兄弟至亲,若不遣使迎接,则直在彼,曲在我。不迎回太上皇,边疆终不得安宁,干戈终不止。迎接太上皇回来,战事停止,百姓可以得到安宁。”
  明景帝朱祁钰虽然不愿意,但情势如此,不得不勉强答应,于是派杨善为使者,再次出使瓦剌。
  杨善字思敬,大兴[13]人。十七岁中秀才,那年刚好是燕王朱棣起兵,发起了“靖难之役”,杨善因为参与守城有功授典仪所引礼舍人,永乐元年(1403年)改为鸿胪寺序班。鸿胪寺掌管庆典朝仪,序班为从九品,官职虽小,却能经常见到皇帝。杨善“伟风仪,音吐洪亮,工进止”,每每为成祖朱棣所瞩目。后来累官进右寺丞。仁宗朱高炽即位后,擢为本寺卿。英宗朱祁镇即位后,杨善之子杨容诈作中官书,假金于尚书吴中。事发后,杨容谪戍威远卫,杨善竟然没有受到牵连。不久后,擢升为礼部左侍郎,兼管鸿胪寺。
  但明景帝交给杨善的敕书中,依然没有提到迎接太上皇回京的话。除了送给也先的金币等少许礼物外,也没有给英宗朱祁镇筹办什么物品。
  杨善极有心计,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建立盖世奇功,凭自己之力将太上皇迎回来。他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私下给英宗朱祁镇买了一些衣食用品,又大量购置了被塞外视为珍品的日用什物,诸如布帛绸缎、茶叶药材等物品,用来买通瓦剌上下人等。
  杨善遇到李实一行后,了解到也先的意图,对此行迎回太上皇更有把握。但他到达也先的军营后,也先并未召见,只派出部下款待,探问明廷的态度。
  当天晚上,瓦剌在军营中设宴款待杨善。有人讥讽道:“土木堡一仗,南朝的军队好没有用!”
  杨善口才过人,从容答道:“精壮有用的军队,不是派到两广去征傜人、僮人,就是派到闽浙去剿海盗。那时王振王司礼只是想邀大驾到蔚州,荣耀乡里,所以不重战备,你们也不过侥幸得意。如今南征将士的精锐都已回京,总数不下二十万。这不算,于谦于尚书为了报仇雪耻,另外又募了三十万人,选拔得很严,体格稍微差一点的就不要。这三十万人,完全用神机营的操法,练神枪、练火器、练毒药炼过的弩箭,百步以外,就可以致敌死命。于尚书手下有个奇才,替他策划战备,沿边要害之地,都埋了铁椎、铁桩,深可三尺,上面露出五六寸长的一个矛尖,马蹄一踏上去,没有不刺穿倒地的。又请了不少刺客,像这种蒙古包,三两下就上去了,比猴子还要灵活。”
  他说得活灵活现,故意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于是人人色动,不约而同地向上望,生怕帐篷顶上伏有刺客。
  随即,杨善长叹一声,做出十分遗憾的样子说:“可惜!现在都用不着了。和议一成,大家像兄弟一样,还用得着这样子费心思?”命人取出礼物分发,上上下下都有份儿。瓦剌人重利,杨善此举立即赢得了一片叫好声。
  也先听闻杨善一番话后十分高兴,第二天便主动召见杨善,杨善向也先递上敕书。然而,在也先的心目中,认为王直、胡濙、于谦等人才算是明朝的大臣,又见敕书中没有奉迎太上皇的语,不免有些疑心明廷的诚意。
  杨善机巧善对,解释道:“这是为了尊重太师,成就太师的美名,否则,就带有强迫的意味,不能显示是出于太师的诚心了。”
  瓦剌平章昂克问道:“为什么不多带贵重财宝来赎?”杨善答道:“那样的话,就会让人们说道太师图利。现在不那样做,正是要表现出太师是行仁义的好男子,可以名垂史册,流传千古。”
  也先听了大喜,决定就坡下驴,送英宗朱祁镇回朝。又问杨善道:“上皇回国后,还会再当皇帝吗?”杨善答道:“天位已定,不便再移。”
  也先又问道:“中国古时有尧舜,称为圣主,究竟事实如何?”杨善答道:“尧把帝位让给了舜,我们太上皇把帝位让给弟弟,古今同出一辙呢。”
  杨善不过是随口敷衍。他熟读史书,深知中国历史上多有为争权而骨肉相残的悲剧,即便是亲父子、兄弟,在争夺皇位的大事上,一样会撕破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