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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我把那条湿内裤踢到墙角——算是给女服务员的小费吧,我刻薄地心想——然后拉开了旅行包的拉链。里面除了脏衣服什么都没有(我昨天本来打算找家洗衣店的,又给忘了),不过虽然脏好歹是干的。我穿好衣服,跋涉穿过院子里破裂的沥青路面,朝着汽车旅馆的办公室走去。我的僵尸慢步缓缓提速为僵尸拖步。每次吞咽时我都喉咙发痛,真是雪上加霜。
坐办公桌的是个50岁上下的冷冰冰的乡下女人,头上纠缠的红发活像一座火山。在她的小电视里,一个谈话节目主持人映入眼帘,正与妮可·基德曼聊得火热。电视上面是一幅装框的画,画的是耶稣将小狗送给男孩女孩。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在这个飞机从头顶直接飞过的乡下,大家连耶稣基督和圣诞老人都分不清楚。
“你那伙人已经结账离开了。”她在登记簿上找到了我的名字,然后说道。她有种地方口音,听起来像把严重走音的班卓琴。“两小时前走的,说他们要开车到北卡罗来纳。”
“我知道,”我说,“我不再是乐队的人了。”
她挑起一条眉毛。
“曲风不合。”我说。
她那条眉挑得更高了。
“我还要再住一晚。”
“嗯哼,行。现金还是信用卡?”
我身上有200美元左右现金,但大部分都是预备着在博览会上买白面的,于是把我的美国银行信用卡递了给她。她拨了号一直等着,电话筒夹在她耳朵和她肉肉的肩膀之间,边等边看着电视上的厨房纸广告,那厨房纸据说连密歇根湖都能吸干。我跟她一起看着广告。广告完毕继续谈话节目,妮可·基德曼身边多了汤姆·赛立克,这个乡下女人还夹着电话筒在等。她好像不急,但我急。痒痒又来了,我不好的那条腿开始跳动。刚要放下一段广告时,那乡下女人回过神来。她转了一下椅子,看着窗外俄克拉何马湛蓝的天空,简单跟电话里说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把信用卡还给我。
“被拒了。料你也取不出钱来,如果你卡里还有钱的话。”
这话真刺耳,但我还是报以最灿烂的微笑。“卡没问题的。他们出错了,常有的事。”
“那你换一家汽车旅馆去修正吧。”她说道。(修正!这种大词居然出自一个乡下女人之口!)“这条街往前走还有四家,但都不算大。”
是没法儿跟这家丽思卡尔顿大酒店相比,我心想,但嘴里说的是“再试试看”。
“亲爱的,”她说,“看你这模样我不用试都知道。”
我打了个喷嚏,扭头用身上那件查理·丹尼尔斯乐队的T恤短袖去接。无所谓,反正这衣服最近也没洗,而且所谓的最近其实不近。“这话什么意思?”
“我跟我第一任丈夫离了婚,因为他和他两兄弟都吸可卡因上了瘾。无意冒犯,但我一看就知道。昨晚的钱已经付过了,用的是乐队的信用卡,不过既然你现在单飞了,请1点钟退房。”
“门上写着3点。”
她拿劈了一块的指甲,指着日历左边的一个标志,那日历上画着“送犬耶稣”:州际博览会期间,9月25日至10月4日,“逷”房时间为下午1点。
“‘退房’写错了,”我说,“你得修正一下。”
她瞟了一眼,然后看回我。“是错了,不过时间那部分用不着修正。”她瞥了一眼手表。“你还剩一个半小时。别逼我报警,亲爱的。州际博览会期间,他们比新鲜狗粪上飞的苍蝇还多,一叫人就到。”
“瞎扯淡。”我说。
那是一段我记忆模糊的岁月,但她的回答我却记得清晰,就像她两分钟前在我耳边说过一样:“嗯哼,亲爱的,现实如此。”
然后她转头去看电视,有个傻瓜在跳踢踏舞。
我不打算白天去买白粉,州际博览会上也不行,所以我在展会旅舍一直待到1点半(纯粹为了气那个乡下女人)。然后一手抓着旅行包,一手抓着吉他盒,步行出发。我在德士古加油站停下来,那是北底特律大道和南底特律大道的连接处。当时我已经只能歪着身子跛行了,屁股跟着心跳一起抽动。我找了个男厕,弄好针头,把一半儿存货注射进了我左胳膊的凹处,随即浑身舒泰。喉咙和左腿的痛感慢慢消退。
1984年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我左边那条好腿变成了坏腿。我骑着川崎摩托,对面一个老混蛋驾驶着一辆游艇那么大的雪佛兰轿车迎面朝我开过来。他开进了我这条车道,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驶入路肩,要么正面碰撞。我做出了最直接的选择,安然避过那个混蛋。但我错就错在想以40迈的速度开回大路上。给所有新摩托司机一个忠告:以40迈的速度在砾石路面上转弯是绝对行不通的。我从车上摔下来,腿骨折了五处,屁股也粉碎性骨折。此后不久,我就发现了吗啡的乐趣。
腿感觉好点儿了,发痒抽搐的感觉也暂时没有了,我又能振作一下从加油站继续往前走。等我来到灰狗长途大巴终点站的时候,我问自己为什么跟了凯利·范·多恩和他的破烂乡村乐队那么久。唱一些哭哭啼啼的民谣(还是C调的,我的老天爷)根本不是我该干的事儿。我是一个摇滚歌手,不是个乡巴佬。
我买了第二天中午去芝加哥的大巴车票,也因此有权把我的旅行包和吉布森SG吉他——那是我唯一值钱的家当了——寄存在行李寄存间。车票花了我29美元。我坐在洗手间隔间的马桶上把剩下的算了算。剩159美元,跟我估计的差不多。感觉前途光明了起来。我肯定能在博览会买到白面,找到地方爽一把——可能是当地收容所,也可能是户外——明天我就坐灰狗大巴去芝加哥。跟大多数大城市一样,那儿有个音乐人交流处,表演者坐在一起,讲讲笑话,聊聊八卦,找演出机会。对于某些音乐人来说,机会不好找(比如手风琴手),但乐队总在找能胜任的节奏吉他手,而我比胜任还强那么一丁点儿。到1992年,如果有人点名要我的话,我都能弹主音了,当然前提是我没有嗑药上脑。关键就是要在凯利·范·多恩放话说我这人靠不住之前,赶到芝加哥找到演出机会,那个醉鬼真有可能这么做。
天黑前还有六个小时要打发,把我剩下的货全注射了,打进了最管用的地方。完事儿后,我在报摊买了一本平装的西部小说,坐在长凳上,书翻到中间某处,我打起盹儿来。当我连打几个喷嚏醒来时,已经是7点钟,白色闪电乐队前节奏吉他手是时候出发找货了。
我到博览会的时候,夕阳在西方是橙色的一条线。虽然我想尽可能省下钱去买那个,但我还是挥霍了点儿钱坐了出租车,因为我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不是通常那种药力过后的发痒和抽搐。喉咙痛又来了。耳中有种高声、酸痛的嗡鸣,我感觉浑身发烫。我跟自己说发烫是正常的,因为那晚真他妈热。而其他症状,我确信只要睡六七个小时就能不药而愈。我在长途车上就能补觉。我想在重新加入摇滚大军前尽可能恢复到最佳状况。
我绕过博览会正门,因为只有白痴才会在工艺品展或牲畜展场上找人买海洛因。后面是贝尔游乐园的入口。塔尔萨州际博览会的这个部分现在已经没了,但在1992年9月,贝尔游乐园可是人山人海嘈杂非凡,两列过山车——木制的芝果过山车和更现代的野猫过山车——都呼啸不停,每个急转弯和夺命俯冲之后都是一阵欢快的尖叫。水中滑梯、喜马拉雅大转盘和幻影鬼屋前都排着长长的队。
我目不斜视,穿过小吃铺子,漫不经心地沿着游乐园往下走,炸面团和烤肠的气味通常很诱人,但此刻却让我有点儿反胃。在“投球到你赢为止”的摊前,我看到有个家伙贼眉鼠眼有点儿像,不过当我靠近的时候,却察觉出了缉毒警察的气场。他穿的T恤衫上印着“可卡因!斗士的早餐!”,感觉这意图未免太明显。我继续走,穿过靶场、木瓶掷球、弹球机和命运之轮。我感觉越来越糟,皮肤越来越烫,耳鸣越来越响。喉咙太痛,每咽一下唾沫,我都会痛得龇牙咧嘴。
前方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迷你高尔夫球场。里面大部分是欢笑的青少年。我大概已经到了中心。哪里有晚上出来取乐的年轻人,哪里就有商贩出没为他们锦上添花。没错,果然有两个家伙看上去有那么点儿意思。从他们闪烁的眼睛和常年不洗的头发你就能认出来。
游乐场到头是迷你高尔夫球场后面的T字路口,一条回到展场,另一条去赛道。这两个地方我都没心思去,但我一直听到右边有一种奇怪的电流噼啪声,然后是掌声、笑声和欢呼声。我走近路口,才发现每次噼啪声都伴随着明亮的蓝色闪光,让我想起闪电。确切地说,是天盖的闪电。我已经好多年没想起它了。不管那里玩的是什么戏法,反正人是吸引了不少。我觉得晚点儿再去高尔夫球场找那些毒贩子也不迟。这种人在关霓虹灯前绝对不会走,而且我想看看是谁在这个炎热晴朗的俄克拉何马之夜制造闪电。
一个经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叫道:“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我的闪电发生器,我向你保证这是举世无双的。接下来我给你们展示一下你只要花一张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即10美元)就能买到的神奇画像;先来一次绝佳的演示,然后我会开放电力工作室,给你拍摄一辈子只能见到一次的画像!但我需要一名志愿者,这样你就能看到花这10美元你能得到什么了,这是你最值得花的10美元!有没有志愿者?哪位上台给我做志愿者?我向你保证,这绝对安全!来吧,伙计们,我听说俄克拉何马人民的勇气闻名全美!”
舞台高出平地,台前有规模相当大的观众,约五六十人。画布背景6英尺宽,至少有20英尺高。上面是一张几乎和电影屏幕一样大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美丽女子站在舞池里。她的黑发卷了又卷,堆在她的头顶上,起码得花好几个小时才能编成那个样子。穿着一件低胸露肩晚礼服,双峰美妙曲线毕露。她戴着钻石耳环,涂着血红色的口红。
巨幅舞池女郎前面是一架老式相机,19世纪那种立在三脚架上,还带黑色帘子,摄影师可以把头伸进去的样式。根据相机摆放的位置,它只能拍到舞池女郎膝盖以下的部分。旁边的柱子上是一盘闪光粉。身着黑西装、头戴大礼帽的戏法大师一手轻轻搭在相机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些都清清楚楚,但后面发生的事情我记得的内容就不大可靠了——我坦然承认。我依旧吸毒,两年前就落进针头注射的深渊,起初只是皮下注射,但越来越多的是静脉注射。我营养不良外加体重过轻。除此之外,我还发着烧。是流感,而且来势凶猛。那天早晨起床,我觉得自己只是像往常一样因为吸海洛因而抽鼻子,顶多是感冒而已,但是当我看到那台老式三脚架相机旁,印着“闪电画像”的巨幅少女背景前的查尔斯·雅各布斯时,我觉得我正活在梦里。看到老牧师我并不惊讶,他两鬓生了少许白发,嘴角周围出了道道细纹。如果我已故的母亲和姐姐与他同台,装扮成花花公子的兔女郎跟他搭档,我都不会感到惊讶。
几个男生举手来响应雅各布斯,要做志愿者,但雅各布斯指着肩膀后面的巨幅美女,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一身是胆,但你们穿低胸礼服恐怕没一个好看的。”
大家对此报以友好的笑声。
“我需要一名女性志愿者,”那个在我儿时给我展示太平湖的家伙说道,“我需要一个漂亮的姑娘!一个漂亮的‘抢先之州’[3]的姑娘!你们怎么看?赞成吗?”
大家用力鼓掌表示他们无比赞成。雅各布斯此时心里肯定有了人选,他用无线话筒指着前排的某个人。“小姐,你怎么样?你就是那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姑娘!”
我当时在后面,但是前面的人群仿佛为我一分为二,仿佛我有排山倒海的魔力。很可能我只是用肘推着一点一点往前面挤,但我没记得这段,要是有人往回挤我,我也完全不记得了。我似乎是往前漂的。所有的色彩都更加鲜艳,旋转木马的嘟嘟笛声和芝果过山车传来的尖叫声也放大了。我耳边的嗡鸣已经升级有调子的铃声:G7,我感觉是。我从香水、须后水和折扣店里廉价发胶混杂而成的香味气场中穿过。
那位漂亮的俄克拉何马女郎还在推辞,但是她的朋友们可不答应。他们把她推向前,她登上了舞台左侧的台阶,牛仔裙磨边的裙裾下晒黑的大腿时隐时现。裙子的上面是一件绿色的罩衫,上面高到脖子,下面却俏皮地露着一英寸肚子。她有一头长长的金色秀发。有几个男人吹起口哨来。
“每一个漂亮姑娘都自带正电荷!”雅各布斯告诉众人,然后摘下高帽。我看见他拿帽子的手紧紧攥着。那一刻,我有一种自离开天盖后再没有过的感觉:我的胳膊上鸡皮疙瘩四起,我颈背上的毛发竖起来,空气沉沉地压着我的肺部。然后,相机旁边托盘上有东西爆炸了,但肯定不是闪光粉,帆布背景上亮起一道耀眼的蓝色眩光。画布上晚礼服女郎的脸模糊了。眩光退去的时候我看到——或是以为看到——她原来的位置上出现的是九小时前把我从展会旅舍里赶出去的那个50岁左右的乡下女人。然后那个穿着低胸亮晶晶礼服的姑娘又回来了。
众人惊呼叫绝,我也一样……但并没有大吃一惊。雅各布斯牧师只是故技重演罢了。他搂着那姑娘,让她把脸转向我们,我也没有感到吃惊,不过那一刻,我以为她是阿斯特丽德·索德伯格,重回16岁,紧张兮兮担心怀孕。阿斯特丽德有时朝我嘴里吹她抽的弗吉尼亚牌香烟,让我亢奋不已,久久不退。
幻觉过后,她又变回了那个俄克拉何马女郎,从农场过来,准备晚上消遣一下。
雅各布斯的助手,一个满脸青春痘、发型不佳的小伙子,拿着一把普通的木椅子跑出来,把它放在摄像机前,然后故意做了一个给雅各布斯外衣掸灰尘的滑稽动作。“坐下,亲爱的,”雅各布斯边说边引女郎坐到椅子上,“我保证你会有一个惊奇而美好的时光。”
他扬了扬眉毛和他的年轻助手做了一个触电发抖的动作。观众大笑起来。雅各布斯的双眼注意到了在第一排的我,眼睛移开,又回到我身上。考虑了一秒,然后又移走。
“会痛吗?”女郎问道,我现在看清了,她一点儿都不像阿斯特丽德。当然不会。她比我的初恋女友要年轻得多……无论阿斯特丽德人在何处,此刻估计也已经嫁人并从了夫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