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这才恍然陈友谅的用心,那官差还是担心道:“陈大哥,那妖婆子甚是厉害,听冯提司家下人说,惯会使些邪法,还能变化,你就不怕惹祸上身?”
陈友谅晒然一笑,看着那官差眼中闪过一道寒光,道:“男儿丈夫,活这一世,只求遂了自己心意,若是这也怕,那也怕,活的还有什么意思了?”
林麒听了半天,只觉得这陈友谅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儿,最后这句话,甚是对自己的胃口,差点拍起巴掌。周兴却是沉吟不语,陈友谅见状,呵呵笑道:“自然也没有叫道长白忙一场的道理。”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银锭,约有五十两左右,放道周兴面前,道:“这本是用来疏通冯提司的,今天请道长办事,这五十两银子不管成与不成,都是道长的。”
“陈兄弟说笑了,冯提司家中曲折贫道并不知晓,何况事还没办,怎么就能收你的银子。”周兴说着话,眼睛却盯着银子有些心动,不过冯提司家的事甚是蹊跷,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陈友谅见他这般模样,笑道:“道长乃是正一教的授箓弟子,些许小事自然难不倒道长,想想看,若是道长办成了此事,那冯提司也必定会有所表示,兄弟我也会替道长四处扬名,让这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道长是个义薄云天的高道,岂不是好?”
陈友谅话里话外的总是提到正一教,这是逼着周兴答应,周兴若是不答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岂不是就说正一教的人胆小怕事,尽是虚名。话都说到这了,周兴也知道推脱不得,他原本也没想推脱,刚才的一番话也不过是欲拒还迎的姿态罢了,如今世道艰难,有活干就不错了,那轮得到他挑三拣四。虽然那官差说的邪乎,想来也不过是孤魂野鬼作祟罢了,何况陈友谅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
周兴装模作样的沉吟了一下,猛然道:“既然陈兄弟这么看得起贫道,贫道又岂是那不仗义的人,只要陈兄弟说得动冯提司,这事我接了。”
众人听他答应的豪爽,一起喝了声彩,周兴朝大家抱了抱拳,袖子却不经意的盖住面前的五十两银子,林麒看见这一幕,有些羞愧,转过头去,心中暗道:“师傅啊师傅,这吃相太难看了些。”
陈友谅见周兴答应下来,大喜过望,站起来让小二快些上菜,待饭菜上来,吃喝了一阵,很是敬了几杯周兴的酒,又让几个官差陪着周兴吃好喝好,转身去找冯提司。大伙见他为了家乡带来的这些民夫如此用心,当真是仗义无双,感佩之余,也不阻拦他。
陈友谅出了聚贤楼,看了看日头,正是中午,秋风吹拂之下,远处风云激荡,大有风雨欲来之势,他顿了顿,思忖了片刻大步朝水道衙门快行。
水道衙门内,冯提司坐在椅子上,他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胡须还不是很长,正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但他却双目无神,愁容满面,时不时的就哀叹一声,使得整个衙门都仿佛笼罩着一层阴影。这冯提司在济阴县也算得上一号人物,黄河自古多难,每朝每代都有治河管河的衙门,虽然官不大,却也掌握着实权。
冯提司俸禄收入不少,额外收入也多,年纪又轻,家道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富。日常颇有几个仆妇供驱使,干些端茶倒水,生火做饭,缝补浆洗之类的活计,使得他家娘子能够倒出功夫来相夫教子,闲时也能同女伴在一起做做女红,或者是说笑逗趣。
却没想到年前娘子的好心却换来一场祸事,想到家里糟心事,冯提司就愁眉不展,更是无可奈何。
正愁闷间,眼见一个胥吏穿过庭院径直走了进来,瞧着还有些眼熟,像是昨天来过,心中有些不快,就等着他来,想着找个缘由训斥几句,也宽宽自己的胸怀。
却没想那人到了堂前,一拱手,道:“提司大人,小的听说大人家中有难解之事,今日凑巧碰上一高道,便请了他,如今正在聚贤楼吃酒,敢请大人前去一见。”
冯提司愣了愣,没想到此人上来就是这番话,心中有些怀疑,就问:“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我家中之事?”
“小的沔阳陈友谅,押解民夫前来治河,昨日刚与大人交接,这是大人给我的官凭。”
冯提司看了官凭,知道这人说的不假,防备之心卸去不少,却也奇怪,这远来的胥吏怎么就关心起自己的事情来了?
陈友谅看出冯提司疑惑,开口道:“大人,小人这么做,也是想与大人结个缘分,日后在大人手下讨饭吃,还望大人能多多照顾。”
冯提司沉吟不语,也知道自己家这点破事,恐怕连济阴县里的一头驴子都知道了,这胥吏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一想到前几次请的和尚道士,都没个好结果,就有些疑虑。想的出神,不由得轻声道:“若是不成,该如何是好?”
陈友谅沉声道:“我请的这道士科是有来历的,乃是正一教传人,授了神箓的,自然不能与那些野道士烂和尚相提并论,何况大人这般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冒险一试,难道要一辈子提心吊胆过下去不成?就算大人拖得下去,难道夫人和小公子也跟着你这样拖下去?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我带大人也只是去见见那正一教的道士,大人不妨观察一番,若是觉得不可用,就当此事没发生过,与大人又有什么损失了?”
陈友谅一番话说得冯提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中也在挣扎,听到最后,咬牙道:“好,你是陈友谅,我记下了,若事成了,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走,带我去见见那高道!”
陈友谅恭谨站到一边,等冯提司大步走过,这才提步跟着冯提司走出了水道衙门,待见这冯提司脚下生风,心急如火,陈友谅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冷笑。
第三十章 妖婆子
冯提司此地为官三载,自然不用陈友谅带路,脚下飞快,离聚贤楼还有段距离,忽地停下脚步,沉吟一下,轻声对身后的陈友谅道:“这件事要做的谨慎,你给我前面打个头阵。”陈友谅明白他的意思,请他稍等,急忙到聚贤楼散了几个官差,又安排周兴到后院上房住下,这才请来冯提司。
冯提司跟陈友谅走进屋来,就见屋子当中坐着一个驴脸老道,四五十岁的模样,满脸风霜,穿的也是破破烂烂,看不出半点高人的模样,旁边还有个粗壮的傻大个,一个半大小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陈友谅指着周兴道:“冯大人,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正一教高道,周兴,周道长。”又指着冯提司道:“这是水道衙门的冯提司。”
陈友谅只是个中间人,介绍完了,闪到一边,周兴和冯提司两个抱拳久仰了几句,也就沉默起来,周兴见冯提司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就朝周颠和林麒道:“你们两个还不快给大人行礼。”
林麒急忙上前行礼,周颠也拱了拱手,周兴笑呵呵道:“冯大人,这两个一个是我孩儿,一个是我徒弟,刚随我下山,不懂礼数,大人莫要见怪。”
“好说,好说……”冯提司一边还礼,一边也松了口气,既然两人是跟这驴头老道来的,也就无碍,可这长得跟驴一样的老道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心有疑惑,忍不住就问道:“周道长既然是正一教的传人,想必斩妖除魔不在话下了?”
周兴个老江湖,知道冯提司问的是什么意思,也看的出来对他不大信任,但这一行不怕你说话,就怕你不说话,这会也不是谦虚的时候,用手摸了摸他下巴上的山羊胡,颇有些高人风范道:“斩妖除魔的话不敢说,但要抓鬼画符,收服些个邪祟却是不在话下,就是不知提司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若是事情太难办,就算贫道解决不了,回趟龙虎山请些道法高深的同门来,也不是难事。”
话,周兴没说死,而是先探问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话里话外透露出只要你找我,我就能给你办了的意思。这话说的甚有技巧,说的太满,办不成砸自己饭碗,但也不能说不行,不行谁还找你啊?不找你那来的银钱?何况这事真要难办,只要说回山门去搬救兵,一去不回,天下这么大你又上那找我去?
冯提司忧心忡忡的也没听出来周兴话里的漏洞,何况正一教乃是名门正派,是受过朝廷封赏的,更是在泰定二年,第39代天师张嗣成,被封为“翊元崇德正一教主”,并被授权常管道教事务。自此龙虎山天师府权力极大,可以建议任免江南各地道教官员和道观人员,向皇帝提出新建道教宫观的银钱供给和人数,还可以直接发放“度牒”。
想到此处,冯提司也没了疑虑,叹息一声道:“出了这般事,也是家门不幸。去年两河水灾,许多流民到了本地,我家娘子想为我那六岁的孩儿积点阴德,就想着买几个手脚伶俐的下人,也让他们衣食有个依靠……”
……
两河水灾苦的是百姓,但绝对苦不到冯提司这样当官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衙门吃朝廷,一有水灾,朝廷必然会赈灾,真正能落到百姓手里能有多少?大部分全都落入了上下官员手里,冯提司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可这一场水灾,落在手中的好处绝对少不了,有了钱,冯提司把家里宅子扩了,扩建后的宅子豪华气派,亭台,花园,假山,流水那是一样不少,宅子大了,人手就有点不够用。
越是这种时候,人就越便宜,吃不上饭的百姓卖儿卖女的绝不在少数,有的甚至就是白送,为的就是能让儿女活下来,虽然为奴为婢的辛苦,也总好过饿死的强。冯提司夫妻两个自然要在这时候买几个下人,却没想到竟然就惹出一场祸事来。
这个时候想要卖几个下人根本不用出门,只要漏个口风出去,就会有无数的流民找上门来,堆积在门口,各个脑袋上插根草,等着被买走。冯提司的妻子头天跟他商量买几个下人回来,冯提司也是点了头的。
第二天冯提司上衙门公干,冯妻想起买人的事,就让两个婆子跟着打开了家门,门一开,她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见自家门口围聚了上百个人,男女老少俱全,各个面黄肌瘦,脸有菜色,破衣烂衫,见门打开,齐的一拥而上,大声叫喊:“行行好吧,买了俺吧,俺吃的少,能干……太太!买了俺家小三子吧,俺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冯妻个妇道人家,没见过这阵势,吓了一跳,身边的两个婆子急忙护住了她,更是大声呵斥:“你们这些个饿折,都是些个没规矩的吗?吓着了夫人不想要脑袋了?都给我规矩着点,冯家是大户人家,要的就是有规矩的,买谁不买谁,夫人自有道理。”
一通嚷嚷。流民都不敢在朝前挤,也不敢在大声嚷嚷,只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冯妻,不得不说这种俯视众生的感觉很好。冯妻开始挑人,年纪大的不要,看上去傻乎乎的不要,太小的不要,看不顺眼的也不要……
挑了一个时辰,挑了两个使唤丫头,两个小厮,原本也是够了,可这时一个老婆子猛地冲出来跪到在地,拉着冯妻的裙子苦苦哀求:“夫人,这两年家乡连年饥荒,老婆子的儿子媳妇都饿死了,就剩俺自己和个小孙子了。我们祖孙两个一路乞讨,吃了许多的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如果夫人能够收留俺们两个,宁愿不要工钱,只要供给俺和小孙子衣食住所,就算是大恩大德了。”
老婆子说的凄惨,冯妻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番,就见她六十多岁的模样,满面悲苦,泪眼婆娑,脸上的皱纹堆迭在一起,像是一株陈年古树。人却是干干净净的,眼神也是明亮,全没有普通流民脸上的麻木。
冯妻并不想收留这个老婆子,岁数太大了些,家里是招干活的仆人,年轻力壮的还招不过来呢,哪能收一个这般年纪的。何况她也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孙子,家中岂不是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口?
老婆子仿佛看出了冯妻的心思,急忙拽过身后的小孙子,对他道:“夫人是个心善的,定能收留咱俩,快给夫人磕头。”
在她身后怯怯的探出小脑袋来,那孩子也就六七岁的模样,脸色苍白,抓住老婆子衫褂的一角,一双黑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了看冯妻,噗通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夫人是个善心的,定有菩萨保佑,小六子给夫人磕头了。”
老婆子擦着眼泪道:“这就是我那小孙子,叫小六,可怜他父母都不在了……”
几句话说出来,冯妻不禁动容,说起来她家中有一孩儿,今年六岁叫做冯侯,取的是封侯的近意,看见这小六子凄惶模样,联想自家孩儿,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吩咐下人给这一老一少安排睡觉的地方,并找些换洗的衣服。祖孙两个就在冯家安顿了下来。
进了冯家门,签了卖身契,冯妻才知道老婆子姓关,冯家上下就都管她叫关婆子,这关婆子倒也是个勤快的,烧火,做饭,跑腿,涮洗,没有不干的,也不谈工钱的事,她不提冯妻自然也不提,在她想来,能收留这祖孙俩,已经是大恩大德了,还要的什么工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没多久,小六子就和冯家小少爷熟稔了起来,两人年岁相差不大,每日里在一起玩耍,倒也快活。冯妻见关婆子能干,又见自家孩儿多了个玩伴,平日里家中吃剩下的点心就拿去给小六子,就是冯侯替换下来的衣衫,有那新一点的,也都送给小六子穿。关婆子也是感恩戴德,做事情愈发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