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首先提醒所有人注意这样一个事实,证人的证词不具备任何效力!”女公诉人说道,“证人没有受任何人委托,也没有以任何鉴定机构的名义,是没有资格对案件的专业性问题做证的!其次,证人的证词没有任何影像和学术资料的支撑,不足以说明问题!”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让他以证人的身份,而不是鉴定人的身份出庭的原因!”高原打断她的话,“虽然证人事前未受委托,也不是以哪一家机构的名义作证,但是他的证词足以引起我们对案件推论的怀疑!”
“辩护律师请注意,现在并不是法庭辩论时间,不要打断公诉人的提问!”见自己的发言被打断,公诉员毫不客气地说。
高原耸耸肩打住了话头。
“当然,如果证人客观地陈述自己的观点,无疑有利于查明案情!”公诉员继续说道,“我们希望并尊重证人给出实事求是的证词,证人明不明白?”
“明白。”我点点头。她没有片面地否定我的证词,看来是跟高原演的那出双簧起到了作用!
“证人,辩护人刚才出示的那份侦查实验报告表明,实验结果虽然是现场出血量不足以致人死亡,但如果一个人被杀,现场上就必然会流着死者的血难道不是吗?”女公诉员一开始提问,就咄咄逼人,“你是搞法医的,这样的结论难道不符合逻辑吗?”
“理论上来说,从死亡推断现场有血,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属于逻辑学上的假言推理。”我说,“但如果以此为据进行反推,就是说如果因为现场有血迹就推断有人死亡,则属于假言推理中的反论,这是需要条件的,否则得出的结论会是逻辑学上的谬论。这就像有人说过点燃香烟一定会有烟雾,这是正确的,但反之如果说有烟雾必然有人点烟难免显得可笑!”我看了一眼林显著,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我猜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旁听席上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使得庭长不得不几次提醒保持安静。
林显著扭过头,对钟任之说了几句什么。钟任之脸朝向证人席,没有答言。
第一百四十四章 激烈的辩论(三)
控辩双方在法庭上针锋相对是件很平常的事,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有时更像是一场对弈,只有通过你来我往不断地攻防,才使得案情越辩越明!然而,如果老纠缠于辩方提出的问题,对于控方来说是一种技术上的失误。因为对于一些无法证实的情节,辩方只需要证明不一定存在,而控方则需要给出存在的确凿证据,而且,辩方在提出这些问题之前,一定是做了比控方更充分的准备!从这个角度来说,控方防守的难度要远大于辩方的攻击!
“否定有人死亡的结论,只不过是你的主观臆断!”女公诉员沉不住气了,“对此我们需要看到确凿的证据,你有吗?”
“我并没有否定过有人死亡,那也不是我所该下的结论!我只是就证据部分作证而已,至于是不是有人死亡,自有法庭判定!”我回答道,“不过说到收集证据,这似乎是公诉机关职责范围内的事。我只是证人,就事论事!”
下面的旁听席传来了一阵笑声。
女公诉员的脸红了,她强词夺理地说道:“但你们有义务出示支持自己观点的证据!”这带了些蛮横的味道!
“我很愿意这么做。”我说,“如果当年的血液样本能够保存到今天,我想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按照现在的技术条件,完全可以检验出是不是失踪者的血液。但很遗憾,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末了我看看坐在辩护席上的高原说道:“至于其他问题,我相信辩护律师会给你满意的答复!”
高原朝我笑了笑,站起身来说道:“谢谢证人在他专业知识范围内所做的证言,公诉人提出的问题,我会在下面进行一一解答。”
法庭安静了下来。
“刚才公诉人问有没有证据,来确定现场的血迹不是失踪者的。我承认,我们还没有直接的证据,但请允许我先讲一个故事,希望大家能从中受到些启发。”高原继续说道:“故事得从我们市一名男子的身上说起,那个人本来有着一个很美好的家庭,父亲是市建筑公司的工程师,母亲是一所学校的教师。二十年前的一天,他父亲在建筑场地施工时不幸意外受伤,被人送到医院,但没有抢救过来。父亲去世后,母亲又离家出走,整个家庭分崩离析。他由奶奶带大,因为没人管教,经常一个人在外流浪,最后沦落为一名吸毒者,现在更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被警方逮捕!”
我听出他所讲的是鬼旺一家,想起他之前跟我说调查到了重要情况,看来就是指这个了!
“我要对大家说的,是关于他父亲的死因。在他父亲被送到医院时,因为没有备用的血液,医院派一个护士跟司机到血站取血。在取血的途中,却意外发生了车祸,司机和护士都受了伤,最后他父亲因为输不到血,失血过多而死!而事发后,取血的护士被辞退,医院没有对外给出任何解释!”高原缓了缓,环视了一遍旁听席,“万事万物并不是规律的,有时一个机缘巧合的因素足以改变一切。在这起突发事故中,很多事情被突然改变了!为了解当时的情况,我们找到了当年的司机,他开始缄默不语,在我陈出利弊,并告诉他可能有人会因此洗脱冤屈时,他才说出当年的事发经过。二十年前,他和那名护士受医院指派到血站取血——去的时候护士还带上了自己的孩子,在返回医院的途中,车上发生了意外,司机为避让道路中间的一个老年行人,猛打方向导致救护车冲到了路边的坑道内,发生侧翻。所有人都被压在了车下,取回来的血液也被泼洒了一地!幸好附近有人,危急关头及时救起了他们。我想告诉大家,当施救人员赶到那里时,发现王秀珍也被压在车下,而且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她是怎么上的车,遭遇过什么,其中又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这些都是我们还未曾了解的迷!……”
我想起了潘云对我说过这件事,不过他的版本和高原说的并不一样。
“你想说什么?”公诉人问道,“这与案件毫无关联!”
“我想说,如果我们不关心别人的经历,是无法得知这个人所有真相的!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因为出现这样一个事故,故事的主角将失去自己的父亲,一个家庭即将崩溃!任何一个细节,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我们任何不考虑细节而作出判断,同样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辈子!”
“你是在讲寓言故事吗?”公诉人笑着问,“世上这样凑巧的事有多少?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当成常态!”
“事物都有其个体特征,所谓与众不同就是一种常态!”高原针锋相对,“我们不愿意相信,是因为我们总喜欢把事物类化,而忽视了个性!”
我相信。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写道,巧合其实是人们生活中所常见的,只不过是我们视而不见罢了!小说里,他通过种种巧合,描述了女主人翁是在怎样的情景下爱上他人并与之结合的。无论是昆德拉笔下男女主角的爱,抑或是这个世界的一切,谁敢说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产生的呢?而对此,我们也曾试图通过研究案发条件的巧合程度,找到一些规律性的东西,然而通过比较我们得出,任何案件都是偶然的结果,各种巧合纠缠在一起,于是才有了案件的发生!引申到形而上,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但我的确不知道高原讲出这起交通意外的用意。
“二十年前的一起意外和十年后的一起失踪案,看似没什么联系,然而却是有着共通之处!”高原继续说道,“通过调查我们得知,王秀珍自小患有惊吓性癫痫,而且惊吓源便是鲜血,见到血便容易犯病,那次救人,她就当众昏倒在场,陷入了失去生命的危险中。试问,既然二十年前有过意外,为什么十年后就不会同样发生?”
“你认为王秀珍死于癫痫?”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证人,这种病能致人死亡吗?”公诉员问我。
“据我所知,这种病的本身不会致人死亡,但如果倒地时遭到其他的伤害,就不好说了!”我答道。
“很好。”公诉员很满意,“大家现在明白了,辩护人的推测根本就是空穴来风!”
“我并没有想到要把这个故事当成证据,只是想告诉大家一个道理: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如果你认为这种死法不符合逻辑,我们证人可以告诉你几十种更难以想象的死亡原因!我们意想不到,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见到过而已!”高原转头向我问道:“证人,是不是这样?”
“的确如此!”我点点头,“在我们看来,没有什么死因是不可能的!”
“对于没有证据的事实,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再争论下去!”公诉员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商量了一下,转移话题说道:“在当时的现场勘查中,侦查人员从王秀珍的家里发现了一些布碎片,经检验与王秀珍放在家里的一件衣服上的破损一致,这说明她曾经遭受过撕打!”说完,他们从案卷里抽出一份材料。
这个情况是我们事前所不知道的,他们还了高原一个措手不及!
只见高原要求看了那份材料,然后不慌不忙地笑着说道:“侦查机关认定这一事实的依据,是一份检验报告。这份检验报告认定这两样东西出自于同一物体,其所用的比对是一种人人皆知的方法。这种方法大家在特务题材的影视作品中经常能够见到。特务们常用这种方法进行接头,将两个物品进行拼接,如果断口处能够相吻合,则就认为来自同一物体。……”
旁听席传来一阵笑声。
“那么,这种方法是否科学呢?我们很多人学过概率学,相吻合的概率有多大?”高原正色说道,“特务用来接头,发生误会的机率小,是因为他们事前已经安排好了的,正是这种事前的明知缩小了这种概率。但在实际办案中,两物体出自何处是不明知的,与原物体分离的可能性很多,这种来源的不确定性大大提高了二者能进行相互拼接的机率。尤其是这种拼接并无具体标准,全凭个人经验!如果没有科学的比对标准,我认为得出的结论也难言科学,是不客观的。一份不客观的鉴定结论,怎么能作为证据采用呢?”
法庭下传来了一阵掌声。我心里也暗暗佩服高原的口才。
但我知道,高原如果没有证据去直接否定这个结论,而是从这个证据的本身去驳斥,那么讲得再怎么精彩也是很难成功的!
公诉人员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并没有在这上面过多纠缠,只是说了一句:“这个鉴定是专家的结论,我相信是具有说服力的!”
因为作证的任务已经完成,审判长让我退出法庭。
直到下午,庭审才结束,高原打来电话,说张贵生想请我吃饭以示谢意。我婉言谢绝了,说师父回来了,自己得陪他吃饭。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写实小说(一)
给师父钟任之打电话时,他已经在赶回学校的途中了。我对自己没有及时跟他见面表示了歉意。师父笑了,他说来日方长,不需要这样客气,还对我今天在法庭上的表现赞扬了一番。我说:“你不会怪我上法庭作证吧?”他笑着说:“怎么会呢?就像你在法庭上所说的,事实就是事实,我们得凭着良心说话!”
当天晚上,高原喝得醉熏熏地回来,在客厅里兴奋地比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