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斟满酒之后,百灵儿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叶天:“里面的信,等我离世后再看。我和蒋公临死前,能遇到你这样一位值得托付的人,也许是上天特意赏赐给我们的恩惠。”
这个轻飘飘的锦囊是枣红色的,上面用金色丝线细细地绣着鸳鸯月下戏水图,样式精美,绣工精湛。
“叶先生,我单独敬你这杯,谢谢你来听我的故事,一个炼蛊师复仇的故事。情节虽陈旧老套,但整个过程中的恨与爱却是历久弥新。每一揭开,恨,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爱,缠绵悱恻,刻骨铭心。”百灵儿自顾自饮了一杯,侧着头想了一想,慢慢地吟诵,“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想当年,诗仙李太白喝一回、舞一回、歌一回、诗一回、笑一回,该是何等的风流倜傥啊!我在青春年少时,也曾憧憬过,一旦完成报仇雪恨的大事,就功成身退,归隐日月潭边,终身不嫁,过诗仙李太白《将进酒》诗中那样的洒脱日子。可是现在你看——俱往矣,俱往矣……”
叶天无言以对,默默地喝了一杯。
面纱下的百灵儿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我是个遗腹子,父亲在我四个月的时候死了,死于黑道帮派械斗,凶手就是竹联帮蒋字堂下的人。那时的竹联帮在台岛如日中天,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法院和警局都不肯出头。从一尺厚的卷宗中,我知道了蒋沉舟的名字。蒋字堂是他一手创办、亲身率领的,所以这笔血债就顺理成章地写在他头上。
台岛白家的根源也在大陆苗疆,从前与“余、岳、元、卜”并称为“五大炼蛊师家族”,并且是冠名在最前的,力压其他四家。后来,白家掌门人不屑于在苗疆这种弹丸之地互相倾轧,于1935年前后辗转过海东去,在台岛发展,逐渐传接到父亲这一代。父亲死后,白家又遭不明来历的刀客灭门,只剩下保姆和我,曾经辉煌一时的“台岛白家”大旗倒下。
我隐姓埋名于台南山地民村落里,不敢再提“白”字,直接改名为百灵儿,苦心研究家族的蛊术典籍,终于在十八岁时大功告成。我日日夜夜都在计划着复仇大计,并不是简单地杀掉蒋沉舟泄愤,而是一个真正的大计划。他杀了我家所有人,共计四十口,我也要消灭他所有的亲人,让他承受失去亲人的切骨之痛,最后再把他五百刀凌迟。
于是,我回到台北,找到了我爸的寄名弟子,一个只学过三个月炼蛊术的警察尚驼子。我给他金条,要他搜集蒋沉舟的详细资料。这项工作持续了八个月,而尚驼子也因为机缘巧合,用我给的金条铺路,连续三次跳级升迁。到第九个月上,我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准备开始对蒋沉舟的大房发妻、四房小妾以及各房下共十六个子女逐一下手。就在这时候,尚驼子给我引见了一个姓汤的老头子,一个改变我人生命运的人。
汤说,政府机构“中国黑室”对我很感兴趣,希望能吸纳我进去,一起为国家效力。
我当然拒绝,因为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其他什么都不关心。复仇行动终于开始,我成功地潜入位于基隆港的蒋家豪宅,用最惨烈的“五马分尸蛊”和“剜心蛊”杀了蒋沉舟最宠爱的小妾“五妾明珠”。
蒋沉舟被激怒了,竹联帮上下迅速展开调查行动。在此期间,我又夜入忠孝东路的蒋氏秘宅,用“斩头蛊”杀了“四妾蜜雪儿”,用“切齿蛊”杀了蒋沉舟最疼爱的小儿子。可惜的是,在撤退过程中,我遭到了蒋氏保镖队的追击,中了五枪。其中一枪伤到了肺,造成大出血,情况非常严重。
尚驼子和汤救了我,把我安排在台北最好的私人医院,静养了一年才痊愈。
汤说,黑室有个计划,是专门针对蒋沉舟的。只要我肯合作,黑室就能帮我复仇。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答应跟黑室合作。
黑室的计划是这样的,第一步,分解竹联帮,给蒋沉舟扣上几顶洗不清的大帽子,逼他失去身份,离开台湾;第二步,要蒋沉舟去挖掘超级武器的秘密,为黑室做枪头;第三步,利用完毕后,已经变成孤家寡人的蒋沉舟任由我处置。在此期间,黑室向我提供一切便利,包括身份伪造、政治保护等等。
在“分解”这一步,我顺利地扮作普通文员,应聘进入蒋氏名下的公司,然后找机会向他发出“情蛊”,迷失他的本性。
抵达台北前,我已经是个百蛊缠身的“蛊”人。某些蛊的力量,能让女孩子变得更妖冶妩媚,再加上“阿里山鸳鸯虫”的帮助,很快,我就成了蒋沉舟的新宠。为了我,他把竹联帮的大部分事务推掉,并且产生了退出江湖的想法。
(以上情节,在美国记者克劳森所著的《竹联帮大佬传奇》一书中可以窥见端倪。)
第四章 炼蛊师的悲歌
彼时,蒋沉舟刚刚得到百灵儿,正是“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的巅峰时刻。
此时,黑室的“诬陷”开始,蒋沉舟被迫跑路,避祸于柬埔寨。按照黑室的计划,我被政府“扣押”,成了汤与蒋沉舟谈条件的筹码。事情的发展过程正如汤预料的那样,蒋沉舟愿意执行泸沽湖计划,借此来救出我、洗白身份。他先赶来泸沽湖展开挖掘工程,我则留在台北,借着黑室的力量,把所有与蒋氏有关的男女老小全部关进秘密监狱里,等待最后胜利的那一刻大开杀戒。
汤要我赶来泸沽湖,继续监视蒋沉舟,以免发生变化。没想到,我在无意中阅读了蒋沉舟的日记后,惊诧地发现,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爱我,既不是因为“情蛊”,也不是因为男女间的欲望,只是单纯的“爱”。在他心底的梦想中,一直深藏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女人。当我出现,那影子就突然清晰起来,跟我完全吻合。他明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而他为了成全我,甘愿一步步踏入我布下的圈套,希望这样能解开我心里的仇恨之结,脱胎换骨,成为真正快乐的女人。
他常说,我要给你快乐。甘愿受骗上套,也是“给予快乐”的一部分。
我幡然醒悟,要和这个真爱我的人重新开始,但上天偏偏跟我开玩笑,一年前自己给自己种下的“牛头马面降”已经开始发作,我的脸变得丑陋无比,连自己都不敢看。从前自种“牛头马面降”的本意,是要在他死心塌地爱我之后,一下子亮出丑陋到极点的脸,让他从美的巅峰跌到丑的谷底,因承受不起而造成神经错乱。
没办法,我只能用面纱挡住自己的脸,晚上就灭掉所有的灯火再上床,始终不肯让他看我的脸。结果,天算不如人算,他还是看到了。我永远无法忘记当时他说的话——“妖怪、妖怪”。原来,再多再浓的爱,也要以女人的美貌为前提。
我害死了他,再活着也无趣,不如就此了断吧……
听完了百灵儿的话,叶天总算理解了当晚蒋沉舟那些呓语中的含义。百灵儿以复仇开始,以复仇成功结束,这本该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喜剧结局,但在这个故事中,人性的力量突然显露出来,逼得蒋沉舟、百灵儿不断地做出自己的选择,又加上“中国黑室”的推波助澜,最终造成了悲剧。
百灵儿是个被仇恨扭曲了心灵的蛊人,蒋沉舟的深爱终于将她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来,却又因为“太爱”,竟无法接受枕边人的容颜剧变,遭受了由天堂直坠地狱的致命打击。
此时此刻,除了叹息,叶天无法做更多,眼前这一方低矮的黄土馒头,已经将所有的传奇埋葬。从此之后,台岛竹联帮大佬蒋沉舟已成江湖绝响。
“白家前辈在蛊术典籍上用红笔标注过,没有男人能承受‘牛头马面降’的打击。多年以前为了复仇,我在父母的衣冠冢前种下了带着恨意的‘因’,今日在他坟前收获的,却是带着悔意的‘果’。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到底会如何选择呢?犹记得他要了我的那个凤仙花初开的夜晚,在阿里山脚下的原住民农家客栈里,整晚握着我的手,眼睛里充满了心痛和忧伤。我并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在用‘爱’化解我心里的恨。”百灵儿轻轻地咳嗽起来,一只手伸入面纱下,优雅地捂住唇。
叶天见识过老卜隐藏在青铜面具之后的那张脸,他无法想象照片中美如春花、艳若桃李的百灵儿,将在“牛头马面降”的摧残下,一张脸变成何种样子。
“我还记得,窗前铺陈着白花花的月光,月光带来远处坝子上的年轻男女们隔着山林溪流对歌的甜蜜声音。那时候,我拉着他的手,教给他原住民的小孩子们最爱唱的童谣。”百灵儿清了清嗓子,拍着巴掌打着节奏,“唱的是——阿里山的山,阿里山的水,阿里山的姑娘爱臭美。臭美的姑娘是贵妃,骨碌骨碌贵妃,参见贵妃。贵妃爱的是国王,骨碌骨碌国王,参见国王……”百灵儿跪下去,双手捧起黄土,慢慢撒向坟尖,“那时候,他以百分之百真情对我,我还给他的却是谎言和欺骗。那天黎明,我看着熟睡的他,恨不得拿起旁边的水果刀生啖其肉,生饮其血。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叶天不忍心听下去,但又怕一旦自己离开,百灵儿就会做傻事。
“其实你还可以做许多事,比如保护好蒋先生的家人,代替蒋先生去照顾他们,让他们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或者离开亚洲,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你还那么年轻,一定有大把机会的,不是吗?”叶天苦劝,只是连自己都觉得这些话苍白无力。
百灵儿摇摇头:“在这下面,埋着他早就准备好的金丝楠木棺。他知道随时可能死在我的手上,却没想到,一具棺材要装下两个人的尸身。如今,他不在了,没有人会再宠着我、爱着我,我的复仇计划也已经结束了,就此再会吧。”
噗通一声,她斜刺里倒下,拍打起一大片浮土。
“百灵儿?百灵儿小姐?”叶天连续叫了几声,可她没有丝毫回应。此时三层面纱仍然覆盖在她脸上,叶天木然站着,始终没有俯身揭开面纱,去看她的脸。
树林外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方纯携着元满、元如意赶过来,直入林中,面对这一幕。
“她死了吗?”元如意迫不及待地问。
叶天摇摇头,元满忽然露出了贪婪而焦躁的神情:“台岛白家的护身蛊很厉害,我们正好可以借用。妹妹,如果咱们集齐了白、岳、元、卜四家的蛊虫精华,就有实力跟余家一较高低了。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不服气余家,他们只知道躲在蛊苗禁地那边,闭门造车,固步自封,不跟外界来往。即然这样,不如换我们来当苗疆的‘蛊术之王’,正好领导着苗人们过上好日子。”
他自始至终想着的就是称王称霸,一有机会,这种想法就要冒出来。
穿林而过的风扰动了百灵儿的白衣,她如同一只中箭的鸟一样,无力地伏在黄土馒头上。
元满踏近一步,犹犹豫豫地说:“叶先生、方小姐,我知道你们两个是懂道理的人,这里发生的事是苗疆炼蛊师之间的纷争,必须由我们自己来解决,不适合外人插手。不如这样,你们先回去,如果有什么变化,我再过去通知,好不好?”
叶天猛地举起手,冷冷地摇头:“她是蒋沉舟深爱的女人,我不得不管,而且要把她好好地、一根头发丝都不少地埋葬在这个坟墓中。我已经做过承诺,就算再困难,也会毫不走样地完成。”
方纯横跨一步,站在叶天旁边,很明白地表示支持他的决定,四个人立刻变成了针锋相对之势。
元满脸色一变,强笑了几声,没再开口。
元如意站出来打圆场:“好好,我们尊重叶先生的承诺,绝不会从你身边抢人——哦不,是抢尸体。”
如果此刻双方展开正面交锋,元氏兄妹肯定不是叶、方二人的对手,所以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旁边的一棵树上,早就倚着一把铁锹。叶天操起锹,迅速把黄土馒头挖开,找到了那具乌沉沉的金丝楠木棺材。棺盖的长钉没有钉上,叶天搭手一推,盖子应声而开。
蒋沉舟安详地躺在棺材里,身下铺着华贵的金丝绒,仿佛正处于沉睡之中。这位竹联帮的传奇大佬,已经作古西去,永别江湖。看着他,叶天脑海中不仅浮现出竹联帮在台岛纵横决荡的辉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