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摘星没心没肺地回答:“那可不一定,青龙是江湖上的大人物,轻易不出手,一出手神仙也挡不住。如果是他要铲除你叶叔叔,这家伙就死定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放心,我会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到你爸爸手里。”
立刻,小彩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屋角响起来。
叶天忍不住想开口大骂司空摘星几句:“拿这些江湖生死的惨痛大事来吓唬无辜的孩子做什么?大人们做事,敢做敢当,小孩子是理解不了的,只会感到害怕。司空摘星你只会在关键时刻乱搅,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可是,他说不出来,连喘气都费劲,仿佛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永坠黑暗地狱之中。
“孔雀是不会害我的,因为她说是为了莫邪救我……她的心复苏了吗?重新变得柔软了吗?会不会因为这种‘柔软’而与段承德尽弃前嫌、化解恩怨并最终收回血咒,结束段家人的死亡噩梦……那该多好啊,小彩的性命就保住了,我对段承德的承诺也达成了……从港岛至大理,从大理至泸沽湖,一路上发生了太多事,就像这些爬到我身上的虫蚁、蚕蛇一样,把我全身的精力一点一点吞噬,直至空剩一副躯壳。如果能结束血咒事件,也好让我卸下一部分负担,全力解救方纯……”叶天的思想慢慢飘浮于空中,起初还能以残存意识对抗、躲闪那些袭来的虫蚁,到了最后,他觉得虫蚁已经爬满全身,后来的虫蚁便一层层叠加上去,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臃肿的“虫球”。
“在蛊的世界中,一切自有准则,凡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窥其全貌。所有的炼蛊师,只能敬畏它、仰慕它、尊崇它,而后从它的启迪里,获得生命的力量。蛊,你们汉人的文字解读为‘皿中之虫’,以为看到的端午节‘虫之战’就是蛊的全部,那实在是错得太远了。蛊,就是苗人的全部信仰所在,犹如太阳之于禾苗万物。苗人生来羸弱,生存环境恶劣之极,如果没有蛊的扶持,早就被其他民族灭掉了。我跟你说这些,是要你打消顾虑,完全放松,唯有如此,蛊虫的力量才能深达你的内心,祛除你的隐忧。”孔雀喃喃嘟囔着,高一声低一声,渐渐汇成了一首深沉动听的催眠曲。
“我不要它们……进来,我也许只是累了,需要睡一阵。很快,我就能好起来……”叶天想发力抗拒,但虫蚁的力量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抬起来,挪移到别处去。他隐约觉得,这种虚浮无力的沉迷似乎有些不妙。
“没有什么要进入你的身体,那只是幻觉。只要你打开心灵防卫,就能体会到蛊之世界的无上乐趣。蛊,并非‘皿中之虫’,而是一种人与虫和谐相守、休戚与共的美妙境界。我保证,只要你享受过一次与蛊为友的乐趣,就明白那种感受有多醇美,哪怕是世上最好的酒、最甜的糖、最脍炙人口的佳肴都无法相比……”孔雀轻声笑起来,笑声如银铃摇曳于风中,脆而美,清而轻,几乎要令叶天失去抵抗。
“嘁嘁嘁嘁、嘁嘁”,虫鸣声响起于叶天耳畔。那声音让他联想到二次海湾战争前一年的秋天,他与特遣队的同袍们潜入巴格达郊区窃取军事布防图的那次行动。虫鸣代表的即时秋天,或许也代表着小虫们“春生而秋死”的短暂生命历程。人人只知道蟋蟀弹琴、纺织娘唱歌是在歌颂秋天的丰收,却不去想它们是在为死亡即将到来而哀鸣。
“嘶嘶,嘶嘶嘶嘶”,那是小蛇吐信的声音。叶天从不惧怕蛇类,在海豹突击队的野外生存训练中,他曾单刀猎杀过沙漠响尾蛇和亚洲剧毒眼镜王蛇,并在毒蛇高频率出没的环境中执行潜伏狙击任务。但是,此刻潜行于他身上的小蛇,却仿佛具有某种人类的灵性,一边探索游走,一边刻意寻找着他身体上怕痒、怕疼的薄弱之处。
“在蛊的世界中,你才能深刻体会到几千年来汉人们总要说‘苗女多情、苗乡多美人’的真正原因,那就是蛊的神秘力量产生的效果。蛊,让苗女们变得如磁铁、如树胶、如缠丝、如铁环,牢牢地……牢牢地吸住男人……可惜莫邪并没有做到……”孔雀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如同一个隔山隔水的歌者,渐行渐远。
叶天在心底苦笑:“我跟莫邪之间,根本就没发生什么,何苦把我缠绕进来?”中了青龙的催眠术已经是糟糕透顶的事,再被孔雀的蛊术缠上,他简直苦恼得头痛欲裂,真想大吼一声,愤然撕裂这种春蚕厚茧般被缠绕、被包裹的憋闷困境。
“苗女下蛊惑人”的例子多不胜数,最经得起考究的一则如下:民国初年,湖北年轻人人齐某随排帮深入苗疆砍竹放排,邂逅当地的一名美丽苗女,与其度过了一段两情缱绻、绯侧缠绵的快活日子。几个月后,排帮将要放排到下游去,齐某向苗女告别。苗女问他要走多久,齐某回答三个月必回。苗女千叮咛万嘱咐三个月之内一定要赶回来,当时齐某对“三个月之期”并未在意,以为是情人之间临别时恋恋不舍的情话,而且离开苗疆后,一路招花惹草,早把这种约定忘到脑后去了。三个月时间过去,也就在两人分开后的四个月零一天上,齐某大病,排帮的人带他看遍了当地的医生,都无法查出病因。后来,排帮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江湖问明了齐某与苗女私下相交的事,大惊失色,直到那苗女已经在齐某身上下了“勾魂夺命蛊”,马上派人送他回苗疆,但只走到溆浦境内便客死他乡。
这些事例带给人的教训是,苗女自幼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天真单纯不知世道人心的险恶,有时把男人虚情假意的海誓山盟当成掏心掏肺的真情真意。为了保护自己,她们就会在情郎身上下蛊。当然,这是一种“双刃剑”般的赌博。赌赢了,两情相悦,天长地久;赌输了,男人死,女人也会孤老终生。
孔雀不再说话,而是用沉郁的鼻音哼唱着一首音节简单、曲调哀伤的曲子,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山里人坐在溪边捣衣时的空洞回声。
“我的使命还没完成,不能就这样困死……”叶天在心底告诉自己,他吃力地扭过头,在房间里搜索司空摘星的身影。
司空摘星仍然站在房间一角,愣愣怔怔的,已经成了标准的旁观者。
“司空,不要光站在那里,难道你看不出我已经快完蛋了?你他奶奶的平时不是很聪明吗?赶快救我……我救你那么多次,该你回报一次了……”叶天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想说的话,仍然被死死堵住,一个字都出不了口。这种状态,比最严重的梦魇还厉害,就像坠落深井中的溺水者,明明看见明月在天,却费尽力气也喊不来救命的帮手。
恍惚间,他看到孔雀挥手:“带小彩出去吧,我必须采取一些很特殊的苗疆巫医治疗方法,不适合小孩子观看。”
司空摘星毫不怀疑,立刻拉着小彩向外走。
“司空,司空……”叶天的喉咙像被棉花塞住了,连声音一起截下,连连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看着两个人走出去。然后,砰地一声,门被带上,这个房间一下子陷入了异常的死寂。
“看,蛊的世界中,只有下蛊者和受蛊者清楚即将会发生什么,就像男女间的情事,或激昂或炽烈,或缠绵或幽怨,别人无从知晓。你说莫邪与你无关,只是一个人在自说自话,除了莫邪,谁又能知道?”孔雀取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心型小盒,只有拇指盖大小。
“拜托你搞清楚,我没做任何对不起莫邪的事,我们直接没有一点关系,根本牵扯不到男女之间的情事。你把她的死怨在我头上,实在是找错了对象。”叶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开口说话,只是不能动弹。对于孔雀“莫须有”的指责,他愤怒到想要哈哈大笑、嘿嘿冷笑,以示嘲讽。但是,他最终却压制住了即将爆发的情绪,试图解开眼下遭遇的这个莫名死结。一切,都因为莫邪写下的那个数字——“108”。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名苗女都是山中精灵吸收日月之光华、历经千百年修炼而来,就像山林草木中吐丝结网的蜘蛛儿。她们能来到这个世界上,费了太多力气,担了太多风险,几万只蛛儿之中,都不一定有一只能修炼为人。看——”孔雀小心地掀开了小盒的盖子。盒子内部也是粉色的,盒底静静地伏着一只仅有小指盖那么大的粉色蜘蛛。
“我看到了,但这的确是个误会。”叶天一边回应,一边试探活动指尖。事实上,只要从指尖到肘弯这一段能从僵直麻痹中恢复过来,他就能发刀杀人,结束被孔雀蛊术控制的悲惨命运。
从香港启程前,义父空闻大师就再三叮嘱过:“到云南后,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招惹苗女,哪怕是自动送上门来投怀送抱的绝色艳姝,也不能动心。年轻人血气方刚,戒之在色,一定要牢牢把持自己,不要坠入情欲的无底深渊之中。许多前辈们的惨痛教训已经清清楚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苗人的思维方式与汉人迥异,越美的苗女,越是杀人不见血的陷阱。”
叶天记住了义父的话,但像现在这种飞来横祸,他又怎能避开?
“这只是一个他奶奶的误会!”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司空摘星的口头语。
“看,你在看吗?专心地看着它……”孔雀低声说。
叶天当然不肯上当,极力地移开眼神,望向别处。他希望司空摘星离开这个房间后能清醒过来,返回救人或者先到另一个房间内,看看青龙有没有留下什么可以追踪的线索。这时候,他最想念的一个人是方纯,她的机警、智慧、勇敢、锐气都是女孩子中少见的。唯有她,才是自己的绝佳拍档。
“占据你内心的那个人必须要死,把你的内心空出来,留给莫邪。”孔雀说。
叶天努力平复心情,闭塞耳目,不受对方的控制。占据他内心的是方纯和白晓蝶,这一生都没人能够抹去。如果不是身处禁制之中,他倒愿意见识一下孔雀怎样能够令自己“把内心空出来”。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后脑一凉,仿佛那里打开了一扇天窗,所有思想意识都被孔雀清晰读到。
“不看,怎么知道我不能将那些旧有的记忆抹去?”孔雀低声问。这句话,明显是针对叶天的思想活动来的,因为那种想法仅仅是“想法”,并没有经过他的嘴用语言表达出来。
“看看又怎么样?就算我看了,你也做不到。”叶天脱口而出。
“对呀,看看又怎么样?”孔雀立即追着问。
叶天想都不想,马上回答:“给我看,我非要试试你怎么能替换人脑中的记忆不可!”他的视线一转,便落在那粉色的小蜘蛛身上。
小蜘蛛的身体上除了普通节肢动物门、蛛形纲、蜘蛛目同类们应有的螯肢、须肢、步足外,并无任何异样。它的体型虽然小,但比起西萨摩尔群岛的超微型施展蜘蛛,仍然属于正常范围,不值得大惊小怪。要知道,有据可查的成年雄性施展蜘蛛,体长只有0.043厘米,还没有印刷体文字中的句号那么大。
“这不过是一只很普通的蜘蛛——”叶天松了口气。
“是吗?你再看看。”孔雀把小盒送得更近一下。
叶天这才发现,蜘蛛的背部长着许多弯弯曲曲的黑色细纹。其中两处,细纹竟然构成了繁体的“月老”二字。
月老,是中国神话传说中专管婚姻的神。沈复《浮生六记》中说:“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婚姻簿,童颜鹤发,奔驰开非烟非雾中。”在中国的俗语中,“月老”一词,也是媒人的别称。
“月老?蜘蛛身上怎么会有字?”叶天皱了皱眉,心里又奇怪又好笑。
“没错,它的名字就叫‘月老’,吐出的丝就叫‘赤绳’。唐代李复言《续幽怪录》中记载,韦固年青时路过宋城,见一老人在月光下倚囊而坐,手里在翻一本书。韦固问他是什么书,他说是天下人的婚姻簿;又问囊中是什么东西,他说是赤绳,专门拴系夫妇两人的脚。系住之后,两人就会有缘结为夫妻。现在,只要用‘赤绳’将你和莫邪的脚拴住,你们就会千里有缘再度重逢……”孔雀在小盒边缘弹了一下,小蜘蛛便从沉睡中苏醒,慢慢伸展着长足。
“可是,莫邪已经死了——”叶天立刻反驳,他的思想已经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孔雀的话题,被后者操纵摆弄着。
陡然间,他耳边传来了一阵清亮甜美、欢快跳跃的女子歌声: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相恋只盼长相守,奈何桥上等千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怕永世堕轮回,只愿世世长相恋。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羡西天乐无穷,只羡鸳鸯不羡仙……”
歌声来处无迹可寻,等他竖起耳朵,凝神谛听时,歌词依旧,歌者却换了另一种沉郁缓慢、如诉如泣的音调,令他一下子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