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工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不该往空旷处跑,在窄小的食堂夹弄里,几十个人要追他非常困难,跑不起来。但是在空旷之处,众人很快就形成了合围之势。我原谅他的失误,毕竟在这种场合下,能有勇气逃跑已然是可嘉可叹了。
他在一块草坪上被围住,里圈是追捕他的男生,外圈是看热闹的无数人。我甚至还看见浴室的门房老头,他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问身边的人:“怎么啦?”知情者说:“老头,你这回可能要失业了。”
装修工捡起一块砖头,用不太像人的嗓门喊道:“不要过来!”外圈的人说:“哎,歇斯底里了,困兽犹斗了。”内圈的人个个冷笑着举起了砖头。裸体的装修工如同抹大拉的玛利亚,只是没有一个耶稣出现,对我们说一些“没罪的人才能砸死他”之类的话。像所有群殴中落单被围的倒霉蛋一样,他最终放弃了抵抗,扔下砖头,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最后时刻还来得及喊一声:“我真的是来洗澡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古怪了,没有人打他,对付一个光溜溜的装修工,用什么办法处理他是个难题。众人商量了一下,有人提议,还是送到保卫科去比较好,保卫科那群变态最近很寂寞,也许会对裸体的装修工感兴趣。
经过保卫科的审讯,结论如下:装修工是从隔壁创意园溜进来的,此行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洗澡,跑到浴室门口一看没人就闯了进去,恰好里面也没人。根据装修工的说法,他当时完全没想到学校的浴室是按照时间维度来区分男女性别的,走进淋浴房看了一下,觉得还可以,水温正合适,耳朵里好像听见有谁叫了一声,一阵杂沓的脚步,他跑出淋浴房,看见更衣室里多了一个塑料脸盆,脸盆里还有洗发水和香皂,觉得很不错,由于长达一个月没洗过澡。看见这些洗漱用品就觉得浑身发痒,非洗不可了。脱了衣服,洗到高兴时,还哼了小曲,忽然就冲进来一群男生,把曲子给打断了,他还以为是学生进来洗澡了,觉得自己是溜进来洗的,有点不好意思,对着学生们点头赔笑,没想到只笑了一小下,脖子就被叉住了,听见别人喊他强奸犯,以为是开玩笑,刚想辩白,全身上下的关节都被叉住了,赤条条地拖了出来,心里也知道这样很难看,但已经由不得自己。再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他交待了,人人都看到了。
审的时候总算给他披了件衣服,里外围了几百个人,比公审还可怕。保卫科意识到这件事不太合法,因为装修工什么坏事都没干,他更像是个受害者,又不可能给他做笔录,没这个权力,最简单的办法是打电话把地段派出所的警察叫来,把人领走。
那是五月里最欢腾的夜晚,没有一个节日能比得了。押送装修工去保卫科的途中,夜空璀璨,仿佛看到有烟火升起,仿佛有流星雨,长长的队伍前头已经到达了保卫科,后头还在寝室里穿鞋子找照相机。广播台的人也凑趣,在大喇叭里播放着过气流行歌曲《让世界充满爱》。一切就像梦。后来警车开了过来,大家一下子回过神来,好像电影放完了的感觉,那伙抄砖头的全都跑得没了影子,警察要找齐娜,齐娜也混在人堆里溜回了宿舍。
我对齐娜说:“你觉得吗,你就像是荒诞核心的发动机。”一扭头发现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原来是小广东过来了,齐娜正挽着他的胳膊说话,越过小广东的肩膀,她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想,她和小广东已经熟到可以开他电脑的程度了。这个判断不会有错。
扫雷
电脑公司那边,我凑了一个黄道吉日才去。在商场地下室遇到学长,我问他亮亮去哪里了,学长说亮亮被分配到一个居民区附近,专门做社区维修,给菜鸟用户装机杀毒。这份工作比较自由,有点像水电维修工,干久了以后,根本就不屑于坐办公室。学长说着大笑起来。
学长和我是同乡,比我高两届,也是做社区维修出身的,其人智商极高,不知为什么有点倒运,读了工学院计算机专业,学历既不显赫,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但也不至于在电脑公司做装机员。究其原因,还是倒运。桃花运倒是不错,工作第一年就在社区里找了个女朋友,得感谢那台病毒频发的电脑,很快便结婚了,老婆对于管理男人可比管理电脑在行,再也不许他去社区闲逛,调了岗位,从此就在地下室里给那些买电脑的人装软件。第二年避孕失败,匆忙结婚,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人生彻底定型,不管是健康的还是畸形的,再无其他花样可玩。
当初就是靠着同乡的关系,托学长把我搞进电脑公司实习,不料我干了几个礼拜便甩手离开。他十分不解,问我:“待遇太差吗?实习期间不要太在乎这个,骑驴找马,有一份工作经验以后跳槽容易些。”我说都不是,不为待遇,不为工作环境。
“那是为什么?”他托着眼镜问我。
“想回到学校里,比较完整地过完这段时间。”
“理解。”他严肃地说,“我就是缺乏完整的生活,你看,才二十四岁就已经有小孩了。”
“某种意义上,你的生活已经完整了。”我说。
恰好是吃午饭的时间,学长捧着盒饭在电脑前面和我聊天,顺手打开在线围棋观战。学长的围棋大概是业余二段,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了,我问他为什么不下一盘,他说:“我老婆说下围棋浪费时间,不给我下,就戒了。”
“上班时间老婆又不会管着你。”
“不行,会心痒,回家比死还难受。”
我叹了口气,心想,回家陪着你这个老婆难道就不是一种煎熬吗?
学长从WINDOWS附件游戏栏中打开扫雷游戏,说:“我现在玩扫雷,这个游戏可以看作是反向的围棋。”
我说:“一样浪费时间啊。”
学长说:“但不会那么痒。”说着打开扫雷英雄榜给我看,“看,最高纪录九十四秒完成高级扫雷。没开启作弊哈。”
“厉害啊。”
学长吃着盒饭说:“玩了两个月才有的纪录,平时都在一百二十秒以上,忽然有一天打出了一个一百零二秒的纪录,非常惊讶,接着再玩,当天就打出来九十四秒,真是好运连连。不过,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打进一百秒了。”
“好运消失了。”
“不,极限到了。”学长继续扒拉着盒饭,“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玩久了发现它隐藏着很多人生的真谛。”
“具体来说?”
“比如说,它是一个高度重复的游戏,只是其中的排列组合千变万化。新手玩扫雷,只是为了能够通关,胜利了就结束了,就失去了兴趣,但事实上寻找极限才是这个游戏的真正目的。在玩的过程中还会发现一些排列组合的必然性,比如121的组合,一定是两个1旁边有雷,1221的组合一定是两个2旁边有雷,看上去是个小技巧,但在扫雷游戏中是改变命运的强力武器。”
“有意思。”
“扫雷游戏并不存在输赢,因为输的次数百倍于赢的次数,所以输掉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在临近胜利时挖爆了雷才会有一丝挫折感。失败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学长吐出一把带鱼骨头,继续说,“菜鸟们考虑的问题很简单,只是如何胜利一次,如果是入门级的玩家,考虑的就是寻找极限位置,这对鼠标和大脑计算能力的要求都很高,是所谓技术范畴的东西。”
“高手呢?”
“高手早已达到极限,寻找的是突破极限的机会。只是机会而已。这时你会发现,技术和运气都只是一个因素,突破极限是一切因素综合到最佳状态的结果。一旦突破了,那种感觉,既不是胜利的喜悦也不是人在高处的空虚。”
“是什么?”
“某种等待了你很久的东西,忽然出现了。注意,不是你等待的东西,而是等待你的东西。”
“这个体验恐怕很特殊吧?”
“一般的特殊,毕竟只是一个扫雷游戏而已。”
学长终于扒拉完了盒饭,泡沫塑料盒子里还剩一个完整的狮子头,我以为他会带回家去吃,不料他用一次性筷子戳着狮子头,举起来,细细地品尝。显然,这顿盒饭也暗藏着人生真谛。
他左手举着狮子头,右手点击鼠标,眼花缭乱地玩起了扫雷。这一局死于半途,在一个细微的地方出了错,点中了雷。他解释道:“鼠标没问题。刚才是我计算失误了。”接着第二局,点开了一片空地,不久就死了。他解释道:“太多的空地有两种可能,非常容易或者非常难,刚才那局我就是玩不下去了。”第三局一路顺风,结束于一百二十八秒,他放下鼠标,摇头道:“人生充满了平庸的胜利。”过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当然,失败也是平庸的。”
等他吃完了饭,我让他破解小白的邮箱。他皱着眉头问:“破解?哪个网站的邮箱?”
“雅虎。”
“那就破不了了,雅虎的邮箱怎么可能破得了?”
“上次我打电话问你,你说可以的。”
“上次我以为你是要黑了哪个邮箱呢,爆邮箱很容易的。”
“废话,那个我也会,还用得着找你吗?我要破解邮箱。QQ号你以前不是经常偷的吗?”
“那是两码事。”学长说,“雅虎的邮箱是破不了的啦,如果我能破雅虎的邮箱,我还会在这里混吗?FBI早就请我去上班了。任何门户网的邮箱,除非你能进入后台,通过网络是没有办法破解的。话再说回来,要是雅虎的邮箱那么容易破掉,雅虎早就倒闭了。”
“好吧。”我摇头认输。
学长回去开工。电脑公司的生意出奇的好,沿着我的左侧一排坐着十二个装机员,学长也在其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都穿着一种黑色的运动服,手臂上有橘黄色的条纹,从肩膀直到手腕,是某电脑品牌的纪念品,脚下无一例外都是运动鞋,脖子上无一例外都挂着身份牌。我坐着,长头发的接待小姐给我递上了一杯水,发现我并非顾客,而是曾经在这里实习的夏小凡,也没有生气,倒还对我笑了笑,说:“好久不来玩了。”
我曾经也坐在那十二个人之中,每天干到夜里九点,直到楼上的商场打烊,电脑公司的员工走得稀稀拉拉的,我便独自去茶水房那边抽烟,在下班离开之前我习惯于抽一根烟,在压抑的地方释放掉某种情绪。每晚的九点,长头发的接待小姐在茶水房打扫卫生,她背对着我,蹲下,站起,头发在跳动,裙子后面的拉链像是要被她丰满的臀部撑至裂开。我像个色情狂一样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