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面试的还有好几个人,坐在我前面的是一个胖子。我觉得面熟,他凑过来看我填的履历表,说:“啊,校友啊。我也是工学院的。”
“你来应聘什么?”我问他。
“还能应聘什么,当然助理喽。他们只招这个,先送到流水线上去干几个月,回来以后再继续折腾你,淘汰,淘汰,再淘汰。”他继续看我的履历表,说,“你学计算机的干吗来应聘这个?”
我说我随便应应,没什么特别的目标。胖子很同情地说:“你专业不对口啊,学过管理学吗?我是学企业管理的,将来升上去的可能性比你大。你学技术的人到这里来,估计适应不了办公室政治,弱肉强食的社会啊。”
我说:“那你觉得我干什么比较合适?”
“修电脑啊。”
我勃然大怒,又不便发作,只能说:“我无所谓的,到浴室里给人搓澡都行。”胖子显然很迟钝,继续说:“我们学校好几个去搓澡的了,都上了电视新闻了。”我说:“嗯,我说的就是这个。”
轮到胖子进去面试。咖啡女孩说:“你怎么了?”
“有点郁闷。”
“因为那个死胖子?”
“因为掉井里了。”我说。这已经是我和她之间的暗语了。
胖子的面试时间相当长,想不通就招几个小助理,为何要这么费劲。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胖子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眉开眼笑地对我说:“成了。”说完用手里的塑料文件夹拍了拍我的头。我被他拍得莫名愤怒。胖子附在我耳边,不依不饶地说:“这回就看你的了,记住,一定要表现出对公司很忠诚的样子。他们就吃这套。”
轮到我进去,一张钢化玻璃台面的会议桌对面坐着个中年女人,显然是面试官,穿戴得相当整齐,还给自己配了一副平光眼镜。灰色职业装下面伸出两条修长的腿,用肉色丝袜包裹着,交叠欹倾,很有样子。她的上半身端坐如钟,下半身则像两根船桨,当然,是摆放在船的同一侧的,我期待着它分开,划动。我胡思乱想,递上履历表,她接过履历表看了看,脸色微微挂了一挂,问我:“你就填了这么一点东西?”
“履历平淡,没有什么人生经历可言。”我说。
“希望你认真对待自己的职业生涯,现在的大学生,很多都不明白这一点。”她适时地开始教育我。
“噢。”
“介绍一下你自己。”
“夏小凡,二十二岁,学电脑的。目前的目标是找一份工作。”我说。然后闭嘴停下,等着她发问。
她停顿了几秒钟,大概意识到我已经讲完了,又问道:“谈谈自己的性格?”
“看上去有点抑郁,其实还是很开朗的。”我说完又闭嘴。
“这样啊。”
她身上,理所当然地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质,在简单地问了我几个问题之后,她便做出要收场的样子。我见过的HR也有二三十个了,知道自己这回又没戏,我好像是HR的克星,只要坐在他们眼前,就必然会被踢出局。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不过,这一回我可没那么好对付。我说:“刚才那个胖子是我的同学。”
“我看到了,你们都是工学院的。”她说。
“我们一起来的。”
她用手扶了扶眼镜,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凑近她,低声说:“他刚才对我说,特别喜欢你玻璃台面下的小腿。他说你三十多岁了还能保持这种风韵,很让他想入非非——再见!”
祝胖子好运吧。
齐娜之一
齐娜曾经给我讲过一个职场寓言。我们这些人除了听黄色笑话以外,就是听点职场故事,再背几句职场格言,以备不时之需。并不是这些故事特别有意思,而是如齐娜所说:将来有一天,主管总会把这些寓言讲给我们听的,就那么几个段子,到时候不要觉得新鲜乃至像个土鳖一样认为自己悟出了职场真理。职场。就是他妈的用寓言和鸡毛蒜皮糅合起来的玩意儿,就算你每天在削铅笔,你也得知道盖茨和巴菲特曾经说过些什么。
这个寓言说的是某个公司里,有个房间是不给任何人进去的,这是一条定律,任何人不得违背。有一天,一个女孩加班到很晚,她出于好奇,走进了那个房间。拉开门一看,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封信放在桌子上。女孩拆开信,信上写着:恭喜你,你升职了,你打破了公司的陈规陋习。
这个故事如果由老星来说,一定是很有喜感的,但出自齐娜之口,怎么听都觉得吓人。我便不停地追问、抬杠:不许进去的房间真的可以进去吗?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暗道?走进去之后会不会消失掉,像掉进了异次元空间?齐娜就骂我是个神经病,被迫害妄想症。
我对齐娜说:“事实上根本不存在那一个进不去的房间,所有的房间都进不去,难道不是吗?”
五月份,附近开发区有一家工厂便发生了一场火灾,由于消防通道被锁住,有一部分工人只能砸开窗子往外逃,人们都听说过某某厂一下子烧死几十个女工的故事,所以逃得比兔子还快。
那只是一次很小的火灾,并不足以致人于死地,灭火器两下就解决了问题,但车间位于二楼,有一个女工在跳下来的时候摔断了腿,后面跳下来的人又恰好坐在了她的身上,肋骨也断了,像一块摔碎的苏打饼干一样送进了医院。这女孩就是工学院的实习生,和我同一届,想象不出她有多可怜。
不只是有进不去的房间,还有很多出不来的房间,跑出这个房间,或许也有一封信写在天上:恭喜你,自由了。
那年冬天在地下室装电脑时,我也问自己,到底需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找不到答案,这是一个带病毒的文件,打开它,系统会陷于崩溃。地下室是个糟透了的地方,它和封锁了消防通道的厂房一样,都具有一种形式上的残酷感,我一直以为自己拒绝地下室、拒绝流水线是因为恐惧,我需要形式上的通融,就像你遇到的女孩都没心肝,那至少应该漂亮一点,对她的没心肝也就认了。
如果不是地下室呢?如果是在一幢有着中央空调、禁止吸烟、配备高速电梯的甲A级办公楼里,我是不是就比较能够接受装电脑的人生?我估摸着,也许会好一点吧,至少在一开始不会那么令人难受,因为那种清晰无误的可比性。病毒仍然存在,但系统却可以工作。我的任务就是维持系统的运作,尽可能地不让病毒发作——辨识,延缓,控制,备份,杀除。然后,等待好运来临。
我只需要证明自己不是个bug。
有一天齐娜从女浴室里没头没脑狂奔出来。
浴室在食堂后面,只有小小的一间,每周一三五归男生用,二四六归女生用,学校的教职员工也按性别类推。至于星期天,谁都不能用。浴室的外间是更衣室,里间有八个莲蓬头,莲蓬早就没了,只有挂得高高的水管,放水之后流出来的既非雨水也非瀑布,而是实实在在的水柱,抽打着身体,某种意义上也挺舒服的。由于长年失修,锈迹已然四处漶漫,连水泥墙壁都仿佛被氧化了的样子。
有一个老头看守着浴室,负责收钱,五块钱洗一次,下午不定时开放,视他的上班时间而定,到了晚上八点钟准时关门,老头自己在里面洗一把(无论单双日),然后便消失了。
齐娜没记错日子,她是晚上去的,浴室里没人,看门老头也不在。老头对齐娜的印象是最深刻的,能叫得出她的名字,因为她曾经抱着猫进去洗澡,洗完了很嚣张地在老头的门房里用电吹风把猫吹干。后来保卫科追查这件事,她赖说是长毛绒玩具。
那天晚上她穿着沙滩鞋、挎着个塑料脸盆去浴室,一路上都没人,走到食堂后面只听见有猫的叫声,她没有理会,走到浴室门口发现老头不在,浴室门开着。按照以往的经验,在十分钟之内洗完了溜出来,老头往往都还没回来,就不用付五块钱浴资了。她就跑进去,飞快地脱自己的衣服,其速度简直就像身上着了火。
更衣室里有一面大镜子,齐娜脱下套头毛衣时,恰好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得亏有那件麻烦的套头毛衣,不然,按照她脱衣服的速度,那会儿就只剩下三角裤了。她从镜子里看到里间淋浴房里有一条人影,是黑色的。凭着日常的无意识,齐娜觉察到了——在淋浴房的人不可能是黑色的,他(她)们通常都是白色的,光溜溜的。
也就是说有一个穿衣服的人在里面。
后面的事情,齐娜就说不清了,因为太恐慌,记忆出现了空白。她说她一回头看见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又说她看见一个黑衣人躲在墙背后,又说她根本没回头,扔了毛衣和脸盆撒腿就跑。总之,她跑到男生宿舍楼下时,正遇着我和一伙人在讨论面试技巧问题,她结结巴巴地尖叫了一声,很快赢得了注意,一伙人听她说了,便捡了几十块砖头浩浩荡荡向浴室冲去。
我对齐娜说,但愿你没看错了,这么多人的荷尔蒙因你而爆发,不要让大家失望。
我一直陪着齐娜,走得慢了点,还没到浴室便听见浪潮般的叫好声,一伙男生从浴室里抬出一个赤裸裸的男子。我看不见他惊恐的表情,但我听到了他惊恐的尖叫,比齐娜的尖叫一点都不差。冲过来一个满面红光的男生,对齐娜说:“娜娜姐,这回你大发了,抓到一个变态!”我瞄了一眼,怀疑地说:“是洗澡搞错了日子吧?”男生说:“甭管搞没搞错,都是变态。刚才已经招了,不是我们学校的,是隔壁Lon的装修工。”装修工大喊:“让我穿上衣服!”这伙人则说:“穿衣服?你的裸体就是你的赃物,懂不懂?”装修工喊:“我是来洗澡的!”这伙人说:“我们还想洗澡呢!”不由分说就把他往齐娜眼前送,“娜娜姐,看一看,是不是他?”齐娜捂眼,假装十九世纪的欧洲贵妇,作晕厥状说:“我不要看,你们给他遮住点。”有人就用板砖挡住装修工的关键部位,说:“没事了没事了,看吧。”齐娜睁开一只眼睛,从指缝里瞄了一眼,她看到的不是蓬头垢面,而是湿淋淋的蓬头垢面、带着噩梦般的倒霉相的一张脸,说实话,指认他是刺杀肯尼迪的凶手也不为过,反正一个人要是扒光了站在众人面前,他什么都像。
齐娜犹豫地说:“嗯,有点像……”忽然又明白过来,骂道,“还看个屁啊,都活提了,可不就是他吗?”并指着装修工说,“你丫等着被打成零件状态吧。”
装修工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毕竟是做装修的,听得懂零件的意思。他一言不发,甩胳膊就跑。一伙人大喊:“哎,逮住!逮住!”奈何他全身光着,大概还带着点肥皂,要抓住他很不容易。这时,外面已经围了好多人过来,只听有女生大喊:“哇快来看有人裸奔太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