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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孔姨仔细看着杂志上的照片,沉默良久。她的脸上流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陈超闻到屋子里有食物的味道,发现墙角的煤气炉上有一个小铁皮里正煮着什么,大概是猫食吧。对于多数上海人而言,养猫就是为了抓老鼠。虽说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把猫当成了宠物养,但在这种老旧的居民区,它们的职责还是抓老鼠。铁皮盒子里那鱼骨头和碎米煮成的东西,大概是孔姨唯一能负担得起的猫食了。煤气罐立在小木桌旁边,桌上放着塑料盆和一些碗盘。
  “没错,这照片是我老伴儿六十年代拍的,”孔姨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一个老太太还能想起些啥呢。”
  “孔老先生当年凭借这张照片得了全国大奖,他一定跟您谈到过这些事吧。拜托您回忆一下,孔姨。任何您回想起的东西也许都能为我们提供帮助呢。”
  “还全国大奖呢!这东西带给他的只有厄运!这张照片简直是个诅咒啊。”
  “诅咒?”陈超重复着孔姨的话。这个词很微妙,她一定想起了什么。也许是一条重要线索“您能给我讲讲这‘诅咒’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谁愿意再说‘文化大革命’的那些事?”
  当年的事情对于孔姨来说肯定是一段痛苦的回忆。陈超对这一点非常理解。再说他作为一个初次登门的陌生人,很难轻易让主人打开心扉。于是他决定耐心诱导。
  “孔姨,您是说与照片有关的人都受到诅咒了吗?”
  “我老伴儿因为这张照片而被批斗,罪名是‘宣传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如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是让他安息吧。”
  “其实这是一张非常好的摄影作品。”陈超沉着而又不失时机地掏出另一张名片递给孔姨。上面写着他是艺术家协会会员。“我是个写诗的。依我看,这张照片是一部非常伟大的作品,一幅充满诗意的画面。”
  “充满诗意的画面”在传统的中国文艺评论中算是最高程度的褒扬了,陈超是认真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住在这么个破地方,”孔姨说着用手指向角落里的煤气炉,“我连公共厨房都不能用,大家都嫌弃我。就算告诉他们我老伴儿拍过一张伟大的摄影作品,这一切就能改变了吗?”
  说罢,她站起来走到煤气炉边,掀开铁皮盒子的盖子,用筷子搅动着里面糊状的东西。之后,她自顾自地走向椅子边那个藤筐,说道:“小黑,出来吃饭了。”
  一只猫从筐里跳出来,用头蹭着老妇人的腿。
  陈超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准备离开。而孔姨并没有要留他的意思。走在楼道里,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公共厨房。两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上随意堆放着一些蔬菜和未洗的碗筷,还有几块发臭的豆腐。
  走出楼门,他看到弄堂对面挂着居委会的木牌,于是他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探访居委会是警察常做的事。
  接待他的是居委会一位费姓主任。让陈超感到有些惊讶的是,当他掏出名片递过去时,这位头发花白的主任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他向费主任提及了孔姨,特别提到她的丈夫孔建军曾以一张摄影作品赢得全国大奖,认为居委会应该关注一下她的生活状况。
  “孔姨是你亲戚?”费主任用手捋着头发,态度十分不屑地说。
  “不是。我今天第一次见到她。但她也应该有权利使用公共厨房吧?”陈超说道。
  “我告诉你吧。邻里之间因为公用设施吵架的事已经够让我们头疼的了。据我们所知,在她之前,住在那间屋子的人就没用过公共厨房。再说其他邻居都用煤球炉子,孔姨要是把她那个煤气罐搬进去会引起爆炸的。”
  “好吧,”陈超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能用一下您这里的电话吗?”
  他拨了附近派出所所长的电话。这位所长同时也是这片社区的安全负责人。电话接通之后,陈超把电话听筒递给了一脸惊讶的费主任。
  放下电话之后,费主任马上换了一副腔调:“陈队长啊,我想起您来了。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我在电视新闻里看见过您,也听说过您的那些事迹。”
  “那您多少给我个面子吧。”陈超笑道。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邻里纠纷真的很难处理,但我们一定会努力办好的。这样,咱们现在就去。”
  陈超不用去想也知道派出所所长对这位居委会主任说了些什么。二人一起走向孔姨居住的居民楼。
  所有楼里居民都被叫了出来,站在楼洞两侧,陈、费二人站在中间。费主任宣布了居委会和派出所的联合决定,专门在公共厨房划出一片区域供孔姨使用。虽然地方不大,但足够她用煤气灶做饭了。考虑到安全需要,居委会将在煤球炉和煤气罐之间砌一堵隔离墙。在场居民无一表示反对。
  正当陈超打算离开之时,却被孔姨截住:“陈警官。”
  “怎么了,孔姨?”
  “能借一步说话吗?”
  “当然可以。”说完,陈超转身对费主任说道,“您可以先回去了,谢谢您的大力协助。”
  “看来你是个人物。”孔姨将陈超让进屋子,转身关上门,“十多年了,我只能在这里做饭。你今天才用了半个钟头就给我解决了。”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我只是仰慕孔老先生的艺术造诣,”陈超说道,“再说居委会就在弄堂对面,举手之劳。”
  “我想你这么做是为了感动我吧。的确,我被感动了。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儿。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孔姨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这时那只黑猫跑了回来。她抱起猫,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可是那只猫却跳了下来,跑到了窗台上。
  “不,您别多想,助人为乐嘛,这是一个警察应该做的。”陈超说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关于那张照片的事,你不会拿出去到处宣扬吧?那是几乎伴随我老伴儿后半生的噩梦。”
  “孔姨,实话告诉您吧,今天中午我去过静安寺,我在佛祖面前发誓,要做一名有良心的好警察。您信也好,不信也罢,发下这句誓言之后不久,我就听说这张照片的事了。”
  “我相信。但这张照片对你真的很有价值吗?”
  “也许它有助于我们侦破一起凶杀案,否则我也不会这样贸然来访。”
  “一张三十多年前拍的照片会和现如今的凶杀案有关?”孔姨的话音里带着怀疑。
  “目前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我们不能忽视任何可能性,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个人相信这件案子与您和您的丈夫无关。”
  “如果说我能记得些什么,肯定是因为我老伴儿在那照片上倾注了大量的热情,”孔姨有些不情愿地开始了讲述,“他几乎把所有公休时间都用在拍摄那张照片上,简直跟着了魔一样。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跟那个不知羞耻的模特儿有一腿。”
  “艺术家嘛,都会全身心地投入创作之中。一个伟大的作品通常会耗费创作者大把的时间和精力。”陈超说道。
  “嗯,后来事实证明那女人是个良家女子。我老伴儿还因为这个事跟我开玩笑呢,他说:‘我跟她有一腿?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我兴奋的原因是在我之前从未有摄影师发现她的美丽。对于摄影师来说,这就像是发现了金矿一样。’”
  “那么孔先生跟您说起过他是如何认识这个模特儿的吗?”
  “我记得他们是在一场音乐会上认识的吧,当时那女人在台上演奏小提琴。一开始她不让我老伴儿拍照,我老伴儿花了有一两个礼拜才说服她。她最后答应带着自己的儿子一起拍一张照片。这给了我老伴儿新的思路——与其拍一位孤独的美女,不如拍一对幸福的母子。”
  “看来她非常爱自己的儿子。”陈超说道。
  “我觉得也是。谁看了那张照片都会被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