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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吹笛少年消失了,路口涌现新的身影,就像一簇簇黑乎乎的树干。
  “是谁?”仲雪问。难道真是山灵、木精?还是他所期盼的……师父显灵?仲雪出生在吴国,成长在楚国,第一次见到海,却是师父带他去的。刚强如他,也不由自主地期盼。
  对方并不回答,反而试探着慢慢逼近……那并不是一个人,确切说,是皮肤黑得不辨外貌的一群人:他们很矮,只到仲雪的胸口。一手支竹竿,身披沉重的棕毛蓑衣,露出一双双晶晶亮的眼睛,像阿堪的那样闪着纷乱的光。仲雪留意到山民的眼睛都长得很美……而他是彻底单独一人了。
  排头的蓑衣人对仲雪熟视无睹地绕行,一手轻挥竹竿,刺弄猪仔,驱赶它们前行;中间是女人与孩子,她们不穿蓑衣,头顶大斗笠。浑身涂满红泥防虫叮咬,赤裸的胸脯上,斜系细细的麻绳,麻绳后拖着一串串鱼鲞、肉干,眼睫扇动着好奇,身形漂亮像牡鹿!接着,是八个人扛着棺木,这的确是密林中的送葬队伍,寂静肃穆……
  抬棺人一个趔趄,差点滑倒,仲雪伸手帮他稳住。他支吾了几个音节,仿佛是道谢,在雾蒙蒙的黎明前,本该是做梦的时点,仲雪分不清现实与幻觉。被催眠一般加入队列,穿过一排排似有讲究的木头,进入另一个世界。如同两面镜子相对,密密麻麻地映照出虚拟的空间,波涛声又远去了……仲雪弄不清与海的刹那相见是真实,还是连隐隐的牙疼,也不过是辗转反侧的雨夜惊梦。
  伐木小道渐渐开阔,朝南一面的山坡多年前被砍伐干净,只有伏倒的茅草,被风顺次抚弄。送葬队伍抵达了休息地,棺木被放置正中,人群围绕棺木团团坐。轻声低吟,歌声犹如从海面升起的昼光,不一会儿爬上树梢;他们把山蟹浸在酒里,喝上一口,相互传递,酒是蜂浆酿成的,有一种刺鼻的甜美。
  仲雪离开故乡才短短几年,对童年的回忆也并不特别珍惜,那不过是一段成长累积的历程,当他回到故乡,发现生活已被时间敲得七零八碎。父亲去世,兄长继承父亲的地位,以一种教训人的主人口气训诫他。没错,他留在父亲的城市中,就是兄长的仆人。自己也是父亲留给兄长的遗产之一,他从楚国学来的所有文明礼仪,都是兄长的财物。而眼前,疲惫不堪地迷上一天一夜的路,和一群野蛮人坐在一起喝同一个杯子里的酒,又算是什么呢?
  昨天的透明黄麂,驮着越国的清晨,在海滩边拖着它的瘸腿。清风微起时跃上山林,现在它已随着新鲜的晨风,扩展到柔美的盆地。时光要一次次重复流逝两千两百年,人们才会意识到“生而平等”,并不以种族、语言、外貌、习俗、职业、财富去歧视与虐待另一群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在仲雪成长的年代,中原文明最为发达、最受推崇,中原之外的人们被当做“蛮夷”,即使楚人创造了奇瑰华美的楚文化,仍被当做危险愚昧的野蛮人,至于吴人与越人,更因难懂的口音、披头散发、刺满纹身,而被认为“比野蛮人更野蛮”,那么眼前比越人还要淳朴的原始人呢?按那时的“正常观点”,大概就是“三倍的野蛮人”吧!仲雪作为一个在楚国领略过更高阶段文明的贵族,他对越国山河的轻视是表露无遗的,同时他又深深慑服于莽莽丛林,这种不时闪现的来自本能的尊重,比他所接受的歧视教育更接近一个人的良好本性。他注视小矮人的目光,虽然还流露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偏见,但也充满儿童式的好奇,这种纯真,是一种珍贵的觉醒。
  送葬队伍再次启程,仲雪也跟着起身……却有人按住他的肩,嶙峋的指节引起他的警觉,竟然是阿堪!头戴松枝,脸上乱抹泥巴,也混进行列。嘘,他对仲雪示意,“这是山都的葬礼……”
  “山都”是密林中居住的神秘人种,他们如此古老,风俗如此隐秘,连普通的越人也无法理解。
  “骗子!”仲雪坚决地叱呵阿堪,“我听见的不正是山都的挽歌吗?你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你想隐瞒什么呢?”
  “像您这样披风甩上肩膀露出银灰色衬里的贵族,是不会理解我们的苦衷的。”阿堪也同样傲慢。
  正当他们以高傲回击高傲,硬从鼻孔下瞪对方,彼此又不可能被鄙视与鼻屎吓倒时。山都突然折返,跑回来的全是孩子,浑身淌红泥汤,像为难产的母亲接生的倒挂眉小孩那样对着阿堪浑身颤抖。
  “怎么?又有倒着出生的婴儿要取名字了?”仲雪傻乎乎地问。
  “惨了!”阿堪一咬牙,把孩童们往仲雪怀里一送,追向送葬队伍消失的地方。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六节 乱移
  传说,山都人住在千年古木中,上层是鸟居,中层是人居,下层跑猪仔。
  山都人很害羞,藏身于崇山密林,用砍伐的枋木与人交换刀斧、盐巴。交易时,你把刀斧或盐巴放在树下,躲到一边。不久,山都人来取走东西,留下枋木,无论东西多少,他们都不会欺诈。而阿堪所说的用牙血写在松枋木上画鬼板,如果能用上山都人的枋木,被认为是最灵验的。
  仲雪无法同时看护孩童和猪仔,只好把他们安顿在一起,立刻跟上阿堪,“你们这伙野人,总是很怪!要不野蛮而狡诈,要不胆怯得像黄麂。”
  远处猪仔还在嗷嗷叫,接着没声响了……仲雪与阿堪慢下脚步,天色全白了,充满馨香的光线抚摩着人的面颊,展现他俩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低洼地带,一株巨树盘踞其中。恐怕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樟树,从根部一分为二,南北向两枝生长,阳光从中穿透而过,这是被认为有神性的古树。从根基往上,堆满腐泥般的朽木,以及朽烂一半的棺材。更小一些的木盒子则装夭折儿童的尸骨,挂在枝丫上,这是山都人的墓场……一百年前也许还是深山老林的中心地带,随着人们伐木、种植、开采的推进,现在不过是袒露茅草丛中的山谷。让仲雪停下脚步的,不是业已死去与尘埃落定的世界,而是一个个被吊死在树上。刚刚与他分享同一杯酒的山都人,拉断了脖子,舌头垂在嘴外,大腿仍因筋络的反应而不停抽搐……就像密密麻麻的紫藤花。
  树下有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头发是灰白色的。一直垂到膝盖,另一个又敦实又矮,下巴十分扎实,向两边凸出,一张脸像獒犬。
  他们穿着酷似神官的衣服,仲雪还以为他们是和阿堪一伙的,差点直接上前打招呼……阿堪阻止了他。
  高个子低着头,认真听矮子说话,他垂下眼帘的样子,看起来神色有点游离于内容之外,只在欣赏矮子那副认真的劲头。而矮子绑好了一串活的山都人,随手挥着绳索,聚拢猪仔,手艺娴熟。
  “见鬼,那是白沥和黑屏。”阿堪显出很害怕的样子……之前他害怕不过是一种夸张的表情,而现在他面无表情,说明他真的害怕了。
  “为什么他们的名字那么对称?也是你起的吗?”仲雪冷漠地问,当仲雪面无表情,正代表了他的愤怒。
  “他们的名字是按出生地加上自身特征起的,”也许有些糊涂了,他们都有点分不清重点与主次,“你真倒霉,被雨淋了一天一夜,牙又痛得要死,还撞见越国东海岸最著名的人贩子,抓山都人最狠的歹徒——”说着,阿堪就蹲下来,因为白沥和黑屏转头朝他俩这边看。
  黑屏一手玩弄绳结,白沥则举起剑,朝原地不动的仲雪致意微笑。仲雪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虽然都是微笑,杀意却令人悚然。
  黑屏将绳结敲打手心,声音不大,伴着被绑缚在同一套竹枷中的山都人抽泣声,却分外清晰;年轻的山都成年男女,脖子和双手被剖开的一根大竹竿夹住,再扎上绳结。只能一致地迈步走,无法四下逃散,竹枷磨破了皮,鲜血直流,有些是反抗时受的伤。反抗得太严重或是伤得太重的人,则被绞死在樟树上。
  绳结甩向阿堪蹲藏的方向,就像扭身射来的蛇,几乎是同一时刻,阿堪转身脱窜!仲雪则一个箭步冲向白沥。
  白沥与黑屏,之前的劣质青年与他们相比,不过是柔顺的婴儿!
  绳结套住一头稍壮的母猪,黑屏立登上前扎起四蹄,再挂到竹枷上。还对被绑的山都青年点点头,他只对更有价值的成人和猪感兴趣,这是孩童得以逃散的原因,阿堪当然也不是他的喜好……被俘的山都青年怒目而视,他一定竭尽全力抗争过,黑屏看他的眼神却像打量一件货物。他和白沥本来就是富有经验的猎人,只挑最肥壮的下手,需要留下幼兽,等来年长大了再捕杀。正是这种冷静无情的理智与计算,才让仲雪发了狂。
  阿堪也许逃走了,也许去念咒语,祈祷降些天兵天将下来帮忙,在这个年代,巫卜祈禳是一项庞大的产业与基本的生存态度……仲雪没有思索那些。
  黑屏点头的姿态,表露了公元前六世纪的恐怖——人类还是半人半兽的产物,还没脱离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黑屏眼中。矮小的山都人只是另一种动物,和一头绑起来宰杀的猪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山都人更贵一些。受伤了会流眼泪,眼睛哭肿的山都女人就不好卖了,是的,山都人也会哭、会笑、休憩时把甜美果实送到孩子唇边,白发老人向青年传授狩猎的技艺,但黑屏不在乎。他与白沥毁灭了多少希望与欢乐,扼杀了多少笑语和歌咏,多少鲜活的生命,都变成累累白骨,这些都无法打动他们——仲雪也没有考虑这些。
  楚人愤怒地批评“华夷之辨”,因为楚国被傲慢的中原老牌诸侯当做南蛮,但轮到楚国周边民族时,楚王又毫不犹豫地四处出击、侵吞与掠夺他们。文明初开的年代,民族之间的竞争与融合,多以血与火的方式进行。山都人无望地号哭,坠入虚无的深渊,在无垠的深渊之中,许多种群与部落已无声地消失。“这件事是不对的,我作为文明人,是应当予以干预的。”这是比仁慈之心低级一些、高高在上的文明人对未开化人的态度吧——仲雪也没有那么想。
  仲雪只有狂怒!
  连他自己也无法详细解释的震怒。
  他的佩剑早丢了,手头只有一管赶猪的竹枝,竹枝很轻、很直、富有弹性,仲雪冲向白沥。真正的剑击,不是听任利剑刺杀敌手,而是让剑成为肢体的延伸。剑术因为美丽而被很多人学习,但领悟精髓的人很少,当你领会剑的奥秘,就可以轻易刺中树上的猿猴。
  白沥并不是猿猴,但同样敏捷,仲雪几乎有种错觉,他就是刚才那尾白蛇变成的,对他穷追不舍。更让人毫毛倒竖的是,仲雪发现他的剑技十分熟悉,是向谁学的剑术呢?
  “你是卷耳大夫的高足弟子吧?”没想到白沥抢先反问。
  仲雪心中咯噔一声,他朝白沥左胁横劈——既然不是真剑,就不担心剑刃断裂,同时又不一击封喉,还能问个明白——仲雪太天真,白沥一纵身,跳上累累棺木,居高临下地反击。
  “真是名师出高徒,”白沥冷笑,“你们这些尊贵的徒子徒孙,却在大夫撞个鱼死网破之前,一个也没有现身!”
  不,不是这样。
  仲雪去楚国之前,探望尊师,大夫已近失明,“去楚国什么的,还不如让我来师父身边呢……”师父微笑着拒绝了,为什么拒绝呢,自知命不久矣、充满无奈地回绝吗?
  “……那是他濒危时刻,我为他擦拭身体。阳光射进门廊,屏风上的飞雀,被阳光射穿,影子翻飞在四周壁上,这也是大夫的一位学生送的。老师的身体干瘦、冰冷、带着病人黏糊糊的阴湿,肋骨一条条清晰可辨,上臂抬起时。松弛的肌肉和皮肤痕迹,一切都还在眼前,还有终年不见阳光的体发,卷曲着,闪着银灰色的幽光……”白沥舔着嘴唇。
  “闭嘴!”仲雪喊,当初英姿勃发的老师,教导他击剑、泅水,在晚潮孤礁上传授的技艺……海涛仍与千万年一样地在山谷外咆哮,千万年之后也一样,海不知道我们的悲伤,也不在乎我们的悲伤,那是再璀璨美艳的生命也会被衰老、疾病、杀戮所吞噬的悲恸!
  仲雪越震怒,白沥越开心,他凑近仲雪,几乎碰上他的嘴唇,“你喝了山都的酒?”
  “喝了。”
  “傻瓜,喝了他们的酒就再也离不开越国了。”
  “哎?”
  “只要离开越国,密密麻麻的毒蜂就会追着你,要你把蜂皇浆还给它们呢!”白沥把牙磨得很尖,张嘴大笑时就像一头鲨鱼。